媽媽將藥壺從櫥櫃裡拿出來，簡單叮嚀了幾句使用方式後就離開廚房了。我自己打開粉色的紙包，讓十幾種藥材唰唰唰地溜進煎藥壺裡，倒入四碗水，稍微搖動好讓壺裡的藥材分布鬆散些。探進壺中，有枯枝、果實、花瓣和碎葉等，如果再有幾隻昆蟲就像個小小的生態系了。最後闔上蓋子，插上電，不一會兒蒸騰的水氣陣陣冒出，一股濃厚的藥味亦隨之撲鼻而來，我皺眉，艱難地嚥了口水。

由於腸胃與經期不順的情況已到了不容忽視的地步，在阿姨的介紹下，獨自來到巷口藥材行的診間，室內略顯昏黃的燈光保溫著時代的記憶，年逾花甲的中醫師對著我那過度白皙的半截手臂皺眉。常常頭痛尬腰痠對嘛？對。攏沒曬日頭尬流汗，寒氣攏積底胃腸，難怪有這些症頭。喔。呆愣著看醫師邊喃喃自語邊在紙上寫下許多字，遠遠看那字跡就像一堆不知名的藥材參差不齊地鋪在紙上令人難解。接著醫師的手探向我的額頭，驀地好像令人回到十二歲之前那個小小的躺在床上的自己，滿心期待著媽媽來掖被子的時候，喜歡她的手為了檢查體溫在我的額上反覆捂著，就像是要為我糖果般的夢境預熱。

過了約莫一個多鐘頭，煎藥壺的指示燈跳到保溫，沉甸甸的藥壺如今只倒出一碗量黑壓壓的湯藥，一層薄煙從湯面冉冉升起，優雅緩慢地迴旋，伸展，然後幻滅。我凝視著那湯藥深不見底，內斂飽滿的氣味令人有些躊躇。

小時候最常喝的是狗尾雞湯。在那個粉紅泡泡般的時光裡，這道簡易的進補食譜是只要蔘鬚似的狗尾草根與雞肉一起燉煮即可，其湯頭清新甘甜並醞著肉的香，媽媽總說，小孩子要喝這個才不會尿床。而年幼的我並不在意尿床的預防與否，只貪著那爽口甘甜的滋味，淺黃色的湯裡有些許藥材屑和肉末浮浮沉沉，湯面上淺淺的油光映出自己童稚的雙瞳，我稀哩呼嚕地喝下，把營養和媽媽照看的溫柔一同藏進細胞裡。

熬阿熬，熬到了晦澀難解的青春期，進補的藥方因應生理上的變化又更為複雜，這時媽媽拿出的是阿祖的私傳藥方，稱為二十二味，多種藥材與烏骨雞燉煮出一鍋墨色的補湯。而我本就還貪戀著狗尾雞湯的清爽，乍見這鍋黝黑的湯頭和雞肉頓時覺得困惑排斥，勉強啜了一口，五官都皺成團。那苦澀漣漪般地擴散了整個青春期，如一池被墨汁誤入的清澈漸漸失去，我的視線被不安和陰鬱遮掩，只想著逃離，看不見媽媽熬煮時的眼神透露什麼情緒。

青春被燉在湯裡，苦澀揮之不去，排斥感卻在時間不間斷的淘洗下逐漸消耗殆盡，專屬於那段時光的躁動不安終究也被過濾。如今我亦凝視著面前這碗深色的湯藥，以往那蒼白的苦澀或許早已同青春的血肉交融徹底，於是躊躇間也只是漠然一飲而盡，裝作不在乎因此打了一顫的自己。

再次打開溫熱的壺蓋，裡頭的藥材經過第一次燉煮後早已看不出原來的模樣，又倒入四碗水，隱約聽見水和燒燙的藥材相遇時發出的滋滋聲，好像什麼被揭開了的聲音。輕輕握住有些燙人的提把，思忖若是媽媽來煎藥，大概不會覺得這提把燙手吧？沒有這麼便利的煎藥壺時，媽媽燉補又是什麼模樣呢？蓋上壺蓋，無以明狀的滋味還醞在嘴裡，我重新等候。

http://www.chinatimes.com/newspapers/20140629000667-260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