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尚未完結，只是下一科還有近一個月才舉行，心情稍舒。傍晚，我不想縮在房間面對四壁江山和一榻書卷，更怕老對著電腦，便到附近的公園走走。

       公園裡樹木並不十分綾，而且有些更枯黃了一半，掉在地上，「嚓」的一聲，如一隻鷗滑過平靜的海面，要銜走一條小魚一樣，清脆悅耳。
         
       中學七年間，樹葉綠了黃了﹑又黃了綠了己逮七次，好文字的人，本應別有一番葉落知秋的感嘆，但這七年，莫說看落葉，連這個世界的清新的空氣，我也彷彿未曾認真吸過一口，而像天邊的一舀雲，風吹到哪，飄到哪。這是什麼緣故？都是忙吧。我有個消極的想法——打從唸幼稚園開始，一直唸到中七，這十幾個寒暑，我這個不屬於自己的身軀都只是為了高考而活，為了成績而活，為了將來找份職業而活。不是嗎？幼稚園唸書，我記得學過一堆生果的英語發音，葉黃了，我又飄到中學，中學讀畢七年，就為了高考。如是說，揑一揑指頭，我六億多秒光陰，都付給那密不透風戰雲密佈的考場的幾個小時了。為考試而活，算是為活而活嗎？我不知道。

       難得鬆一口氣，吸吸爽氣，賞賞花草，竟是神仙的消遣了。我愛到公園中央的球場。不一定親身落場踢球，看人踢已煞是有趣了。今天沒有放了學的學生來組隊比賽，場上都是六﹑七歲的小孩。他們很可愛，很愛笑，很愛跑，球也踢得挺有勁。有個穿綠色汗衫配短褲球鞋的孩子，射球時射了個空，失了重心，跌倒在地，毫不損踢球之興，站起來，拂拂衣褲上的沙塵，又跟同伴射龍門去了。我記得小時候也愛踢球，烈日當空的許多個下午，曾在綠色的球場上留過無數斗大的臭汗，和我的死黨消磨過春去秋來的許多個下午。然而，我腿上因打球摔倒的的傷痕﹑跑跑踢踢的心事，不知在什麼時候隨汗水一起蒸發，甚至很少出現在我腦海中了。從前我每天放學，做好功課，都會到那兒踢玻，後來沒有了這股犟勁，少踢了，雙腿除了用以走路和追巴士，也沒別的用途，反倒是手用多了，用來翻參考書，用來做功課，用來在考試中筆走龍蛇。

       我不想待在球場太久，還是到處看看。足球場旁邊是租場的辦公室，那兒有個架，放了許多康文署宣傳社區活動的單張。慣常翻閱的，莫不是關係自己將來稻梁謀的參考書，如今看著某個運動場將會舉辦羽毛球或藍球的訓練班，要不要抽籤，限額多少，都覺得很耐看。

       忽爾有兩個小孩迎面衝來，跑前面那個平頭裝的小孩說︰「跑快一點，前面有紅色的樹葉撿。」撿樹葉？我覺得特別好奇，此舉又好像似曾相識。我口中絮絮叨叨的講「撿樹葉」﹑「撿樹葉」，彷彿多說幾遍，我就能從回憶中倒出些什麼久被遺忘的空白來。我記起了——這是我小三的一份功課，一件久違的玩意。那年，老師讓我們做一份常識功課，隨意撿不同形狀的樹葉作標本。那個星期，我一放學回家，吃過午飯(對，是午飯，那時是尚有長短週的時代)，就整裝待發。說是整裝，實在不誣，我揹了個背囊，裡面放了剪刀(用以花剪葉)﹑一本校簿(用以夾住找到的葉)﹑相機(拍下採葉的過程)。印象中，我確乎走了好多地方，公園啦﹑街邊的花槽啦﹑草坪啦，總之凡有葉子的地方我都走過。每當我找到一塊前所未見的新葉，我就格外高興，尤如尋獲珍寶。回家一看，怎樣的樹葉也有，尖形的﹑橢圓的﹑柳條形的，有一瓣的﹑三瓣的，就是沒找到在電視節目見過的四葉草。從前，我以為葉只是綠色，和它枯後的黃色，是那次，才「發現」有紫色的葉，我不知其真正名稱，只記得我仔細觀察了它好久，讚嘆了化工之偉大。我忘記了有冇採來黃色的枯葉，而它一年又一年的枯黃，又一年接一年的變綠，在許多年中，我已忘記了當初這簡單的遊戲，我生命中的遊戲，就只有在限時內，完成一份決定你未來的卷子，輸了，或許只能回到公園裡，與憔悴的落葉自傷。

       平日我都在路上匆匆忙忙的追趕著些什麼，我詫異，今天我竟想放慢腳步，欣賞周遭每一個細節，即便那蝴蝶飛過的樹木屬於什麼科﹑蜜蟲吸吮過的紅花學名是什麼，我都想知道。人都說香港人生活節奏急促，走步路都比人趕的。大概每個人都在忙著追趕自己的路，不會太留意別人走得多快。我細心想想自己這些年來走過的路轍，實在都是追追趕趕急急攘攘的日子。我去過山東交流，抵達青島後的第一個印象，是當地人什麼也比香港人慢。是的，他們要上班，但不致於在十分鐘內趕回公司，留意某某股票的價位。說也奇怪，不知是否我眼花，青島的車子也比香港的車開得慢，悠閒得你會想像車內坐了個公主，司機不忍駛得太快嚇她，以時速數十公里的速度，載公主到湖畔看花。我多年沒試過走得如此慢了。我想認真看看這個世界。「埋首書堆」的「埋」字真的用得好，埋者，藏也，藏者，久不見天，把頭塞在書堆，除了可以嗅嗅所謂的書卷氣之外，我就連花兒的香氣也很難聞到。把心神聚在讀書，身邊很多事物也忽略了。事實上，當一個每天對著的都是中英數理化的高深的知識，腦袋會告訴你，做一個平凡人，可能比做一個天才更輕鬆更快活。我愛學習，希望知道秘魯智利海溝是怎樣形成的，但只要長時間潛在那海溝研究天下的大義，我會寧願了解自己穿的衣服的成衣過程，穿的鞋的公司的興家歷史。

       說真的，我踱出公園，竟鑽入了旁邊的「惠康」，不是有東西要買，而是想去看看什麼貨物如今是什麼價錢，餅乾有多少種牌子和包裝。說我無聊嗎？這些事令我舒暢，令我自在，令我覺得閒適。

       假如身處的不是城市，我真的想見到一縷炊煙，舒卷在遠方的不高處。遠方的高處，沒有炊煙，而有一抺淡黃的夕陽，為這個小城打了一層微曛。雖然沒看見炊煙，我的饑腸已轆轆的警戒著我了。小城靜靜的落幕，我亦慢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