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德叔》
2010/01/27 00:26:49瀏覽387|回應0|推薦1

近來天氣轉冷,我多添了幾件衣服,猶不時抵受不了砍骨的北風。那日我經過街口,又碰見了德叔,他依舊穿得很零丁單薄,為糊口到處奔波,夜深仍未回家。

德叔是我小時候認識的。說是認識,其實不然,我只知道他住哪裡,家中有些什麼人,更詳細的,甚或連他的名字,我也不曉得。那陣子我在唸小學二﹑三年級,每逢週末,爸爸定會帶我上酒樓飲早茶。某日,我無意中發現了他。

德叔往往坐在酒樓的一角,驟眼望去,不似是本地人。他大概有六﹑七十歲,身材瘦弱,頭髮很油,是很久沒梳洗的那種亂﹑膩,糾結得像一把雜草。臉也不乾淨,黝黑﹑瘦削,顴骨很凸,兩頰顯得特別向內陷,好像鑲了兩塊凹透鏡似的。我尤其記得他的衣著。他的上衣左釘右補,兩個袋子顯然是用一塊與原衣顏色甚不相符的布料縫的,好不寒酸。都市之中,他這身襤褸的破衣穿得與瘋子乞丐並無兩樣,實在惹人側目,不欲親近。

他令我既感興趣又害怕,很想打聽一下他的事情。但我當時只有八﹑九歲,對他的一切只是出於好奇,沒有一種主動與陌生人談話的膽量,唯有在每個上茶樓的日子,特意多望他幾眼。

一天,我與爸喝完茶回家,在一條暗巷前的一個生果檔見到德叔,爸當然不甚為意,我一眼便認出他。他照舊一副蓬頭垢臉相,正與檔主唸唸有詞,唯唯諾諾的如搗蒜的猛點頭,像是有事相求。旁邊有一架手推車,高高的搭起了半米高的紙皮。我恍然而悟,原來德叔是以執紙皮維生的。那時候看過三毛一篇叫《浪跡天涯話買堰》的文章,說拾破爛是很有趣的職業,我對這職業的印象便一直如此。

我扯扯爸的衫角,說︰「那個人平日上XX酒樓坐我們右面角位的。」爸費了一陣子才把他認出來。

「他好邋遢啊﹗」我又說。

「不准這麼說人,沒禮貌。」爸拍拍我頭,既正經又嚴厲地說。我撅了一下嘴,緘口不語了。

        那次之後,我上茶樓時更加注意德叔。他逐漸由茶樓的「耳室」移到了「正廳」,在眾茶客議論新聞時政之際,偶爾會附和一兩句,又或者發表一些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言論。比如一次大家談到物價騰貴時,他用半純不正的口音說︰「有什麼大不了,以前掰個蕃薯,不又一餐了。」無論如何,周圍的人也沒有說歧視他的。

        有一回,爸和德叔聊起來,我坐在旁邊聽。原來他數十年前已經偷渡來港,因為家窮,沒讀幾年書就輟學了。文化低,來到香港做的都是賣力工作,勝在勤奮,又不怕吃虧,算是勉強賺得三餐。十多年前,與一個比他年輕近十年的本地女人結婚,前後生了兩個小孩,家庭負擔重了,便多找幾份工,地盤﹑五金﹑搬運的,他都做過。到八﹑九十年代,香港經濟開始轉型,他所作的行業逐漸式微,他年紀又大,終於被淘汰,由是失業了十多年。本來有了另一半,兩夫婦一人做一份,生活也應該過得去,可是老婆多病,雖未致於久臥病床,醫生倒是常常光顧,身體差,無法工作,養家的負任便獨落在他身上。

「沒拿綜援嗎?」爸忽爾脫口道,馬上又想收回,畢竟不想讓對方有被人查家問宅的感覺。

「有,但哪夠用?一家四口六千來塊,老婆常要吃藥,孩子又要上學,小的那個也剛上幼稚園了。」德叔呷了口茶說。「讀書好,孩子要讀書。」

言談間,我已忘記了他的骯髒不體面,只聽著他的身世而難過。說起自己的身世,他卻很是淡然從容,似乎早已習慣了節食縮食﹑捉襟見肘的生活。 

德叔在茶樓不敢多吃,總是一杯茶,一籠小點,吃完後,趁著店鋪開市,穿街過巷的撿紙皮,甚或向人討紙皮。我用「討」字非有意輕辱,而事實是他為了取得一家食店棄置的紙皮,每天八點幫東主開鋪,打點一切,一些雜務,抺桌呀洗布呀,有時也免不了做,如此換來幾個盛麵條的紙皮箱。除了在這家店賺得「固定收入」外,他一天起碼在一區內,走上四五個小時,漫無目的地拾取聊以維生的紙皮和鐵罐,因而午餐也比人遲吃。好幾回,我約了朋友打球,在鄰區碰見德叔在翻垃圾箱,他一把年紀,竟為了那一塊幾毛到處奔走,我看著心憋,挺不是味兒。

升上六年級,課業忙了,再沒有每個週末飲早茶。有一次,我偶爾向爸問起德叔的近況,才得知他好久沒上酒樓了。再一次見到他,是那年的暑假。他顯然更瘦了,兩根褲管幾乎是通空的,身材嶙峋得連刮起風也彷彿要把他吹倒。這回他帶了大兒子來,兒子亦很瘦懨懨的,但臉比父親有肉和乾淨。遇到與自己年紀相若的人,我馬上招他到樓梯那邊玩(經理看見照理會罵的)

「你第一次來這?」我問。 

「對,不知怎搞的,那老頭從不帶我來,看我會吃乾他荷包不成?」他翹起嘴,指向父親說說,臉上露出不屑的神情。

我起初覺得他蠻風趣,便應道︰「哈,怎麼把德叔說成那樣刻薄?」

「沒說錯呀,生了我,又沒本事養,當初就不應該生。前陣子,老母生病,在公營門診看不好,又沒錢看私家的,跟了那老頭上大陸,走了不知幾個月,才勉強看好了。他幾日前才回來,說跟我來吃個早餐,嘗點好東西。」

他愈說愈苛刻,不知情的,多半會誤會他與父親有仇呢。

「你很討厭他嗎?」

「這個……總之跟他出外也好麻煩,我倆總分開走,被同學認出不體面,不好看。」

望回德叔,在席上與我爸侃侃而談,倒也奇怪,他恆常掛著幾分笑容,到底這叫樂天知命,抑或以喜掩悲。想到這裡,我的鼻子不禁又為他酸了酸。

那次之後,我確實很少再見過他了。可能物價甫漲,他便戒除了飲早茶的習慣。閑時酒樓的一籠點心連茶錢,只要十一﹑二元,後來也順應時勢升到十五﹑六元去了。說真的,少數怕長計,省得一點是一點。 

又過了一些日子,我在放學後撞見他的兒子。這輪他說話謙虛溫和多了。沒等我開口,他先向我打招呼。

「好久不見,最近沒上酒樓了?」我回答。

他對我這個再普通不過的問題,表現很驚愕,尷尬得欲言又止。我好感奇怪,正想把話題轉移,他猶豫了一會,支吾之間,羞澀地吞吐著︰「我……我剛坐了半年監。」

我猛然楞住了,心想他只有十來歲。好不容易我才擠出一句︰「是……是嗎?」

「偷東西而已,罰了不少錢,足足有八千塊。」他強調罰款的數目。

我沒想到他會把這般不光彩的事「和盤托出」,與我初次認識他一般,直言快語。我第一時間憂慮他家交了這筆錢沒,怎個交,旋即轉個話題問︰「你爸呢?」

「不又是一樣。但最近他很早出門,又很夜才回家。」

「又是一樣」,是指在他眼中,父親照樣窩囊,還是終於知道他養家的辛勞,這不容我猜度。至於他爸為何比從前更早出晚歸,我也不好意思再追問了。

最近一個冬天,天氣持續的冷,我出外時披了三﹑四件衣服,牙關也不禁寒風,顫個不停。一個北風砍骨的晚上,我完成了學校辦的課外活動,噓著氣乘車回家,在車上雙手仍冷得猛搓。

冬日時節,天老早已經入黑,一個人在漫天啼冷下走,感覺格外淒清的。經過那條暗巷,生果檔早已關上了,整條巷黑魆魆的。我刻意望了過去。一個瘦小的身影從垃圾堆中左翻右倒,我知道是他。他沒瞥見我,只見他捧著遠比他身影大的紙皮往手推車上疊,旁邊還有個似是冰箱的物件。他緩緩疊了一塊又一塊,累了,站起身子,搥了搥背,腰也挺得不甚直,又俯身到紙堆中去了。疊了不久,他慢慢的推著車子走,想必不是再去其他地點多拾幾塊紙皮,便是趁著收購站未關門前把滿車的收穫兌了。寒風中,他明顯走得有點吃力,身影與車子瘦得嵌在黑暗中,還未走到街尾,人與車都看不見了。

我心裡有點不舒服,但沒跟上前去看。在旁邊的小食店買了一支滾燙的魚蛋,吃得吐出陣陣暖氣。到吃剩最後一顆,我的心更是鬱悶了。我呵著粗氣,暗望他能多找幾塊紙皮。

( 不分類不分類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wildcall&aid=37256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