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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3/12 01:02:25瀏覽35|回應0|推薦0 | |
中國人只創造了兩個理想,一個是山中的桃花源,一個是墻里的大觀園。(by顧城) +10我喜歡 小說 凜冽 葉稻葵 一 一場雨落下,接著入了處暑,莊稼長得旺盛,大地像個經了事鉛華洗盡的浪人,脫了層皮后終于緩緩地醒覺過來。 他叫陳遲,陳家村響當當一后生。上世紀70年代,他給陳禁火家帶來了曠日持久的歡笑。陳禁火是個耿直的農家老漢,村里人卻笑話他,忙了半輩子田地,自個兒沒忙出半根秧苗。他咽不下這口氣,幾經耕耘,天爺終于順遂了他,兒子名字里的“遲”,大意就是遲來的歡樂罷。 然而這歡笑背后不無遺憾,小玩意兒生下來嘴巴缺了個口子——豁嘴子。 陳遲沒想過這張豁嘴將來究竟會給他帶來什么,日久天長,小家伙初長成人了。做兒子的無意,做老子的心里的愧對倒是與日俱增。每每從農地回來看到兒子莽莽癡癡的五官,他心里真不是滋味兒。陳遲十歲那年,陳禁火終于狠下心,從自己屁股上割了塊肉,縫進了陳遲嘴角的疤瘌。 “他嘴里什么味兒……是他爹腚上的屎味兒。”陳遲的嘴角算合上了,但說話仍不利索,細細的陰風在牙縫里鉆,流言便吹進來了。 陳遲不愛說話,眼皮子不眨木木地能聽別人說話聽一個晌午。村里有棵老榆樹,夏天天熱,樹下就有很多人乘涼。陳遲的童年記憶里,老榆樹下總是很熱鬧的,只要長了嘴的人都在說話,唯他例外。莊上的人往上數兩百年是一個祖宗,但說話口音各不相同,陳遲去鎮上中學讀書,聽不懂同學嘴里的方言,他便不跟他們多言。同學們捧逗他、笑話他,他裝作不在意,只是平日里總掛著一副沉悶的驢臉,那臉已經有了忍辱負重的雛形。為了節省家里開支,他每天在校門口通往陳家村的土路上來回奔波,塵土漫天飛舞,一輛輛自行車絕塵而去,塵埃落地便能看到他莽莽的出汗的形象了…… 初中畢業他果斷放棄去縣城讀高中的機會,倒不是學業不逮,而是不想再受同學們的非議了。他說要出去見見陳家村外的世面。陳禁火沒搭理這弱不禁風的獨子,他看著兒子,心里乏乏地感到力不從心。 老陳不置可否,陳遲兩次鬧騰,陳禁火惱火道,那你記住,學是你不愿上,不是我們不給你上,以后別后悔。 二 臨近傍晚,火燒云把西天燒紅了,夕陽像被開水燙開的豬皮,再過一會兒,夜幕降臨,跪了半個時辰的陳禁火全身僵硬。 “他舅還沒來?”陳禁火道。 “沒來,這條坡窄,他舅不會出事吧?”火把堆里有個女人出來,是陳遲的母親。本家的人都舉著煤油燈和火把在村口等。 陳遲也在坡下等,他看著燒紅后又燒焦了的夜空,夜色籠罩在每個人身上。“歸去吧,舅舅不得來了。” “不來?他怎么會不來,年初我就跟他打了招呼,上個月去鎮上碰到他又提醒過的……不會不來的。” 陳遲他舅終于在夜色中騎著自行車來到,星星點燈,陳遲看不到舅舅的表情,但隱約感覺到舅舅的嘴角在笑,似乎是有意的不友好的笑。 “終于把你盼來了,他舅。”陳禁火喜笑顏開,湊上去攬他。一群人提著燈歸去,陳禁火把自家的燈遞給陳遲,讓他領頭往村里走。 那場酒席大約是陳遲有史以來見過的父親最婆婆媽媽的一次。村里人吃過飯便散場了,最后只剩父親還有他舅老爺。他舅老爺原本打算祝了壽就往回趕,陳禁火拽著他舅的衣服喊,天上雷公,地上舅公,舅舅最大,難道這酒喝得不痛快? 母親在廚房里拾掇剩飯,廚房后面的豬棚里牲口發出哼哧哼哧的聲音。陳遲跑到廚房里問母親:“娘,還有花生米嗎?爹讓你上點鹽花生粒和米醋。” 酒過三巡,兩個年歲相近的老頭喝得眼睛通紅。他舅知道禁火酒量深,還會勸酒,莊上四里八村沒人是其對手。他舅酒量也猛,棋逢對手,禁火喜出望外,怎會放過他?喝酒這件事曾經是陳禁火引以為傲的兩件事情之一,另一件便是姍姍來遲的陳遲。當年,陳禁火家的和他舅老爺家的同時懷上,陳禁火最終心愿順遂,這讓陳遲他舅懷恨在心。喝酒呢,要不是十年前一次喝過量得罪了上面來的新書記,現在他也許就不在村里了吧。在新鎮委書記面前撒潑說混話,還嘻嘻哈哈摸書記原本就沒幾根毛發的頭,把村里干部嚇得腿抖,他酒醒后卻說什么都不記得了,從此,再也沒人待見他的酒量。 晚上的酒席是他讓陳遲周密安排好的。舅舅上座,外甥作陪,把本家幾個能喝酒能說道的老東西喊過來一起,陳禁火覺得,這酒只要他舅沾一口,兒子陳遲跟他舅學手藝這事絕對能成! “我還是得回去,車鋪事兒多,沒我不行。” “我看你喝得多了,在家留一宿,明天讓你外甥送你回去。” “我沒事兒,我得回去,我不回去不行。” “哥,我看還是別回去了,這黑燈瞎火的,坡窄路陡,夜里風大,明天回去吧。”陳遲母親上來對她哥說道。 “是啊,舅,別回去了,我明天送你回去。”陳遲說道。 “我得回去,我……沒事兒。”他舅在集鎮上開了個修車鋪,據說鎮上的自行車都經過他手。他舅是響當當的修車匠,車修得好,名聲在外,沒有人不知道。 陳禁火忖他舅老爺酒量差不多了,再喝就得趴地上。他很得意,心里話直冒上來:“你外甥今年不念書了,以后他舅帶著外甥一起,讓他給你打打下手,能學門手藝最好。” 第二天,在朝霞的指引下,陳遲一路向東,載著他舅蹚回鎮上。他舅不僅是手藝人,還是個響當當的生意人,外甥來了,他立馬清退了原來一個月60塊雇的伙計,給外甥的價錢是一個月12塊錢。陳遲沒有搖頭。 陳遲在舅家吃住,白天跟著他舅在修車鋪做學徒,晚上便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小柴房。白天忙,晚上累,他已經沒有心思看那些令他振奮的報紙。夜晚他躺在床上最常想的事就是如何盡快學到本事,以后單立出來。舅舅家有三個表姐,他頂不喜歡和那三姐妹在一個屋子里吃飯,他受不了大表姐身上那股味兒,后來才知道那就是“狐臭”。他來了半年,仍然對狐臭散發的特別味道心有余悸,一日三餐,舅舅一家人圍著飯幾打邊爐,他習慣夾些菜獨自去后院吃。舅舅無所謂,三個女兒家卻耿耿于懷,日子久了,對這個不懂事的小表弟越發感到厭煩了。 外甥不孬,他舅識貨,看出外甥悟性高,在他修車鋪學手藝,別人需要一年的功夫他這外甥只要半年時間。外甥在修車鋪給他打下手,來過的熟人卻專門找他外甥。想到這,舅舅的心突然緊繃一下,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話是沒錯,但讓聰明的后生搶了飯轍,這輩子怕是抬不起頭。 他舅不得不留一手。再學深一點的,他舅總是期期艾艾,欲言又止,心里藏著事兒似的,經常讓陳遲做些瑣碎的零事兒,修修補補的事兒。直到一天,他差陳遲去縣里買些螺釘和配件,那一趟回來,事情有了轉變。 “手藝學到了,就懶了!”大表姐在堂屋里指桑罵槐。 “爹,看來當初娘猜中了,你帶家來的哪是你外甥,分明是一只白眼狼。”二表姐正是初長成人,說話越來越有勁兒了。 陳遲緊鎖房門,他分明聽見了,但無動于衷。他的心思似乎在別處。 “別以為這碗飯好吃,你舅年輕時吃了多少苦!要跟你訴三天都訴不完。”舅媽對陳遲說道。 舅舅沒說話,吧嗒吧嗒地抽煙,表面氣定神閑,實際是不怒而威。他由不得外甥再這么懶下去,從縣里回來,陳遲像變了個人似的,白天磨磨蹭蹭地干完手頭的事,晚上在場院吃過飯就消失不見了,他舅不知道外甥去哪兒了,回來后陳遲就一句話:去外面拉屎去了。 臘月里最冷的一天,舅舅終于開口了:“陳遲,快過年了,家里殺了豬,你舅媽燉了一鍋肉,這幾天多吃點肉,吃好了回家,工錢我都給你算好了,你再數數?”桌上有一沓毛錢,這都是從修車鋪掙來的,讓舅舅疊得整整齊齊。 “舅,我做得不錯。” “沒人說你做得不好,你好玩,不是吃苦的命。” “舅,我工錢不多。” “不是這回事,該學的你也學差不多了,收拾收拾,今晚有你愛吃的紅燒肉,你放開了吃。” 太欺負人了。陳遲心里一陣委屈,但他沒有讓舅舅看扁,強忍著的淚水走出舅舅家才開始涔涔落下。 陳遲從舅舅家離開,沒有直接回陳家村,而是去了集鎮郊區的一個小山窩。這兒就是他跟舅舅撒謊拉屎的去處,他經常晚飯后到這兒來,這里種了很多蘋果樹,郁郁蔥蔥的果樹透著果香,醉人心脾。山窩里的風很野,吹一陣人就有了困意,他每次來這里都得好好地睡一會兒,直到夜幕降臨。他就是在這里認識荷花的,荷花是讓他心動的女人,那天傍晚,他躺在果樹林里,聽到不遠處有人過來,他就在暗處觀察動向。 “你是誰?” “我在這里躺一會兒。” “偷了幾個果子?”荷花笑著說 “我不是偷果子的,我真沒騙你。” “我們這里路人吃幾個果子不算偷。” “這果林是你家的?整個山頭都是?有五十畝吧?” “你是鎮上的人嗎?我爹是陳淮林,你知道吧?” 陳遲搖搖頭,他真的不知道遠近皆知的本鎮果農陳淮林。那片果林深深地吸引了陳遲,只要有空,他的心思便鬼使神差地飄到山野,在蘋果葉子里尋找荷花。每次來,他都藏在暗處,靜悄悄欣賞荷花的臉,她的皮膚白里透紅,眼睛炯炯有神,頭發烏黑發亮,除了這雙腿,陳遲覺得荷花是這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他問過荷花,荷花說,她從小就幫父親看果園,有一次不小心從這里跌下去,福大命大,但腿從此瘸了。 他也告訴荷花他嘴邊這塊肉的來歷。 “她瘸我缺,都不是全人,正好成一對。”陳遲嘴巴一歪,漏風的笑容很僵硬。他笑荷花也跟著笑,他喜歡看荷花的笑,那笑就像夏天最清爽的微風,足以讓他一輩子陶醉。 三 回到陳家村,陳遲變了個人似的。沒人相信疤瘌嘴還能從外頭討回媳婦,雖然是個瘸子,也比村里同輩的強很多。陳遲到荷花家提親時,荷花的父親就咧著嘴喜歡這女婿,不論他家貧富,只要陳家人對他女兒好就行。這門親事說成了連陳遲母親也困惑:他一個疤瘌子,還有這福氣?倒是陳禁火一聲不吭,不置可否。 辦喜酒那天來了很多人,荷花家里來了鳴鑼香銃和豐厚的嫁妝禮,陳遲他舅也來了,他舅和陳淮林認識,倆人打了個招呼然后沒吃飯就走了。陳遲心里什么都明白,他舅在跟陳家兩代人賭氣,看他沒啥本事能把媳婦娶回家,心里不好受,何況當初把外甥趕出去,哪有臉喝外甥的喜酒?!事已至此,如果他不干出點玩意兒,這氣將永不消停。 陳禁火也能看出這里面的名堂,加上陳遲在他跟前把在他舅家做學徒受的委屈夸張一番,煽得陳禁火在家里直跺腳。婚后,陳遲問父親借一筆錢,想趁著手藝還沒荒廢,搭個修車棚干點生意,地點就在陳家村的村口,因為早有耳聞,省里要修路,省道經過陳家村的陡坡。 陳禁火湊了一百,荷花他爹也湊了一百,這事算順利的了。 陳家村不似集鎮,但年后施工隊一來,瀝青鋪上去,道路就變得四通八達了。一頭連著集鎮,一頭繞到賀蘭山,這下好了,一條省道連接了周邊四五個村,有人說,陳家的列祖列宗在地下顯靈了,要致富,先修路,陳遲這檔子營生夠他養一家子的了。 修車鋪搭好后,他便一門心思在修車上。所幸在老混蛋舅舅那兒還是學到了一些真本事,比如補胎,他現在活學活用,自己摸索,補胎的事兒漸漸能夠應付下來。平時他的打氣筒不讓人碰,路過的人打氣要收費,五毛錢一次;補胎按洞算,一個洞他舅收一塊錢,他按五毛算,比老混蛋少賺五毛錢不是他不自信,而是打算和老混蛋搶生意斗到底。鄉里人愛討價還價,看他價錢實在,信得過他的人越來越多,這樣半年下來,也算輕車熟路了。 他習慣叫這條路“坡”,雖然這已是一條光亮平坦的柏油路。從坡上往下眺,成片的稻田和匯流的湖泊交織在一起,陳家村的村貌一覽無余,視野和心胸格外開闊,然而他卻總是想到他舅。 他忘不了舅舅對他說的話,更忘不了舅舅說話時的表情。他從舅舅家離開的那天清晨,空氣混濁,天上一點藍都沒有,他覺得世界和生命都在盡頭等著他。好在他還年輕,才二十不到,活著是一種權利,更是一種義務,該吃的吃,該喝的喝,這世界還像原來一樣,一秒不差地運轉著,誰也顧不上搭救一個泄了氣的年輕人,老天爺沒讓你死你就老老實實地活著。老天爺是眷顧他的,讓他現在過得很得勁,每天差不多有二十塊錢的收入,他心滿意足了。 “不行,得漲價。”荷花說,“過去是為了攬生意,現在如果不提價,別人以為你補的胎有問題。”荷花說得沒錯,陳遲猶豫不決,但想到還差兩家人的錢,他也感覺再怎么也得加價了,打氣從五毛錢漲到一塊,補胎一個洞漲到一塊五,不給講價。 小兩口還有一個念想,等過完年就跟父母商量。荷花在陳家村住不慣,經常夜里驚醒,她說屋頂天窗上經常探出一只夜貓子,眼睛雪亮雪亮的,嚇人。陳遲熬了幾宿,卻看不到夜貓子。他把荷花送回娘家。老丈人說他們有一塊地皮,這里離集鎮近,將來把修車鋪搬到這邊來。陳遲覺得這是一條好出路。 從集鎮回來的路上,他專門去軸承廠淘了一包廢棄的配件,放在自行車的后架上。經過坡上的時候,他有意識地減速,像著了魔似地眷戀起來。后來有人回憶起來仍然記得陳遲在坡上慌慌張張的樣子。 他沒有白費,人在做,天在看,下午就推來五輛自行車,還有一輛摩托車。摩托車司機是鄰村的,他們是初中同班同學,那時候他們還是同桌,但說話甚少。鄰村開了許多私家石灰窯,先富起來的一批人里買摩托車成風,只要他們想到集鎮或縣城里去,必得經過陳家村這條陡坡,老同學也不例外,但老同學在他的修車鋪低頭了。 “哎,這條道鬼得很,這么厚的輪胎也泄氣。” 陳遲把內胎撥出來,放進水盆里,繞了一圈,很快冒起一連串氣泡,這生動的場景讓陳遲覺得安慰,他把輪胎補好后像修自行車一樣擂擂人家的車座。 “老同學,開個價吧。” “不多收也不少收,老價錢,摩托車二十。” 老同學猶豫了下從皮襖里掏出一張二十的錢,沒打招呼就登上摩托嗖得箭一樣離開了。陳遲知道像這樣的人是不會跟他討價還價的,這種人好面子,這樣的人覺得沒有比面子更值錢的了。 “路上慢走,以后路過進來喝茶。”陳遲在他身后撂下這句話,心里卻在想:“你咋不大方了?老子宰的就是你個王八蛋。” 他不聲不響地漲了價,接下來的單子,打氣他收五毛錢,補自行車胎他收十塊錢,補摩托車胎他收二十塊錢,一個下午他不聲不響地干完十幾單,車主給的錢他看都不看一眼直接扔進錢箱。 “你哪村的?” “陳家村的,咋了?” “小兄弟做生意精明哩。” 車主抬腿上了自行車,又回頭沖他笑了笑,然后駛入了寒風凜冽的205省道。陳遲把人剛才遞給他的十塊錢毛票掂在手里,腦瓜仁兒一刻不忘剛才車主高深莫測的冷笑,他覺得,能擠出那種冷冷笑容的一定是六親不認、心神強悍的人。 “你姐夫想買輛自行車,錢一直沒湊齊。你看看能不能借點。”大姐道。 “還差多少?”陳遲冷冷地問。 “一百塊……五十,四十也行。”大姐開了口,說出一百的時候自己都有點怵,這不自信竟讓陳遲有一絲不忍。平時姐姐和他很少來往,姐姐不是貪吝之人,何況這個訴求對于他來說不在話下。 “我給你三十,你們不用還了,以后借姐夫的車,你別攔著。” “哪有的事,你是她嫡親的弟弟。”大姐夫急急忙忙而又低聲下氣道。 “爹,我和荷花商量,想從家里搬出來,她爹給我們置了一塊地皮,我們忖著集鎮那頭生意比這兒好,提早把房做成。” “你跟我說不著。”陳禁火惡狠狠地說:“娶了跛腳還不安分,還要做人家倒插門上門女婿?” “他爹答應給我們一千塊錢,加上我們自己的,緊緊手足夠了。”陳遲說到的一千塊錢,送荷花回娘家時,老丈人是答應過此事,但長遠來看,老丈人也不會白給,這債遲早得他陳遲自己還。 “鬼迷心竅哩。”陳遲的母親在旁邊指著他道。 陳禁火氣得直哆嗦,他知道兒子靠補胎掙了錢,這一年時間,他看到兒子拼命地干,大太陽曬,大劈雷頂,就這么一步步過來,他從心里感到安慰,但對于兒子用通知一聲的命令口吻和他說話,他不能接受。 “蓋房?你物件都準備齊了?他答應給你們一千塊錢?” “荷花有身孕,她不喜歡在這里……她爹答應給我們蓋房。” “我不同意,分家的事情我說了算,想分家,等我歿了再說。” “我不缺錢,分了家我出去單過,每個月給你二老五十元,在集鎮上能賺得到,再說,我也不喜歡陳家村。”陳遲從屋里走出來,風很大,凜冽的寒風吹在他眼角,他感到些許涼快。他在村委會的喇叭里聽到最近三天的天氣預報,說是將有大暴雪,請各家村民重新修葺屋頂,他沒在意,他一直以為人的聲音具有一種欺騙的味道,不像一個個排列整齊的方塊字讓人看著踏實。字都是真的。 大姐夫從后面追上來,他好像在剛才父子間的對話中聽出來點什么,他們平時很少來往,大姐夫是村里殺豬的,他對大姐夫沒有多少好感。大姐夫追上來問:“真要去給人家當上門女婿?” “我不想呆在陳家村。” “你走了爹娘咋辦?” “一個月一百塊,好辦。”他說完立馬后悔了,從五十到一百,從嘴巴出有耳朵進,他暗自盤算修車鋪的買賣賺來的積蓄,想到是在集鎮附近,他感到些許安慰。可還是要加把勁呀。 “大姐夫,別送我了,我暫時不會走,房子沒蓋好我走不了,你們別趕我走就成……我說過的話算話。” 大姐夫站住沒繼續跟,看著陳遲一個人往坡上走。 四 月底大姐家就把自行車買回家了。 陳遲問大姐夫借車,說荷花在娘家,最近快要生了。大姐和大姐夫笑瞇瞇地把車借給陳遲。 他騎車到集鎮,在街上轉悠,買了五個包子,正打算走,冷不防和他舅碰著了。他舅笑瞇瞇地走過來說:“你小子來看舅,還買這么多包子干啥?” 他的臉立刻紅得像柿子,眼睛眉毛垂著,卻被他舅扯住:“走,我的親外甥,來家里坐坐。” 陳遲就被他拎著回到家里。舅舅一路上吐苦水,說找他這個外甥找不著,家里一切都好,就是想到把外甥轟走了心里不落忍,外甥結婚沒吃酒水就離席也讓他不好意思再回陳家村。他舅給陳遲賠了好幾個不是,陳遲問:“舅舅,修車鋪的生意咋樣?” 他舅一五一十和陳遲訴,聽到外甥想來集鎮搭鋪,立馬站起來說:“天!真是擇日不如撞日,咱們碰到一塊去了,舅給你撂句直的,舅和一伙朋友準備去縣城開一個修配汽車的廠子,月底領執照,正煩惱這修車鋪給誰接手,剛聽你說這事,豈不兩全其美?你是我外甥,鋪子過給你,我放心,價錢也好商量。” 陳遲聽著,一臉的汗涔涔地落在下巴頜,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回到老丈人家,單跟荷花商量過戶的事兒。 “就怕沾親,到時候你舅開個虛的,你掂得住?” “我是他徒弟我還不知道,放心吧,我又不是沒腦子。” 陳遲去他舅家談事,幾乎忘了這是個讓他絕望而堅強的地方,他想,以后修車鋪是我所有,整個鎮上的車都得過我手,定什么價還不隨我。這件事一定得辦妥。 舅舅出一千五,外甥說,一千五高了。舅舅說:“我們到底是親戚,舅舅賠個狠,一千二怎么樣?零件、地界、棚子、工具都歸你。”陳遲答應了。舅舅說,這件事要速戰速決,我現在把鋪子過完戶就去縣城了。舅舅領他到棚子里核對零件和工具,一樣一樣地數。陳遲心里犯嘀咕,舅舅果然是精明人,工具少了不少,肯定是過戶前舅舅動了手腳,一千二的價錢讓陳遲覺得不值。 “八百。” “什么?” “八百成交,舅舅,昨晚和荷花商量,我們只能出八百,其余的錢還有它用。” “你個貪鬼哎,不如殺了你親舅……”舅舅恨得咬牙切齒,陳遲讓舅舅罵他,他在棚子的通風處坐下,晾了一刻鐘,他舅終于答應了。工具核對好后,他舅像突然放松了似的,給外甥遞了一根紅塔山香煙,笑著說:“遲子啊,舅想不到你懶猴一樣,在村里干得真不賴,早知道不該教你修車手藝。” “你就是沒教我嘛。”陳遲好像又恢復到當初那副百無聊賴的樣子。 “跟舅舅說說,你這錢怎么掙到的?鄉下有那么多需要修的車?”舅舅正說著,大表姐從屋子里走出來,跟在后面的還有一個男的,是大表姐的男朋友。 “舅,你不是急著要去縣城嗎,這事兒以后我們再聊,你趕緊的吧。”陳遲要走了,他把錢放在桌上,讓舅舅親自點點。他心疼這八百塊錢這么快轉移到舅舅手里,這么大的買賣樁子他心里沒底,人的手里拿著實實在在的錢,那才踏實。 他和舅舅從家里走出,各奔東西,這時候皚皚的雪正在不停地落下,落在頭頂、肩膀、眼睫毛上,微微冷,忽而一陣寒風吹得他直哆嗦,他騎上自行車,去荷花家的路上不自覺地加快了速度。 五 “你從哪兒來的?你爹碰到你了嗎?” “去我舅家把過戶的事情辦了。” “荷花小產,大出血,你爹送她去醫院了。” “送她去哪個醫院?走,娘,我們去。” “縣人民醫院,你爹沒帶錢,你身上帶了?” “我沒有,我回家拿。”他無意識地掏了掏口袋,確認從家里帶過來給二老搭房子的錢已經轉移到了舅舅那兒,他走出去騎上自行車,跟寒風一個速度往陳家村趕。 路上風馳電掣地趕,他的腦海里嗡嗡嗡像著了電流,嘴里默念著荷花的名字。雪已經開始狂野,越下越大,行到坡上,路面已經鋪就一層白色的薄地毯,他奮力蹬車踏板,心神惶惶的。一陣怪風,自行車突然傾斜,擦著路上的積雪從路邊崖壁跌下去,陳遲順勢一聲“嗷”…… 山谷里有風,但靜得很,雪越下越大,坡上銀裝素裹,分不清深淺了。陳遲的尸體是第二天下午才找到的,幾個在坡下打雪仗的孩子踩到了埋在雪下像開了瓢麻花似的車圈,扒開附近的積雪便看到零散分布的車零件,最后在一塊硬石旁邊看到倒掛的陳遲。他眼睛睜著,死不瞑目。陳遲的母親聽到消息癱在家里,陳禁火最終挪到事故現場,姐姐姐夫在陳遲的尸體邊哭成了淚人,再看看變了形的車輪,哭得更厲害了。 大姐夫在車子上口袋里找到一些廢舊報紙,上面的文字他不感興趣,但一封看著像陳遲筆跡的信箋引起了所有人的興趣,信里是這樣寫的: 我想有個光明的前途 然而我卻找不到一堵透明的墻 我想有張溫暖的床 然而那里卻由寒冷盛放 死去的人也許都是有福之人 因為靈魂可以在寒冷中不朽 陳遲他舅趕來奔喪,看了這些文字頭直搖,他在車袋子里還發現一個沾有碎鋼屑的圖釘。恍惚間他舅突然明白是咋回事兒了,原來應有的些許慚愧在心里漸漸消融。 “這孩子,腦瓜仁兒到底想什么?”他舅趕忙用手將鋼屑和圖釘捂住。可憐孩子那份心計,竟一點兒不露,自己暗暗做下了,心急終于還是自食其果。 “陳遲這孩子就是性子急,要不然不會出這事兒。”陳遲的母親這樣勸慰自己和陳禁火,陳禁火一直都不愛說話,慣有的沉默沒讓人看出這件事對他有多大的刺激。 雪終于停了,太陽融化了這片土地上一切堅硬和柔軟的東西,包括陳遲倒在坡下流盡的身上的血。 對于陳家村的人而言,陳遲是怎么從坡上摔下來的一直是個謎。 個人簡介 葉稻葵:原名王守軍,1990年出生,安徽宣城人,中國金融作家協會會員,曾獲第十六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有小說作品在《萌芽》《北方文學》《廣州文藝》《北方文學》《中國西部文學》發表。 +10我喜歡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作者注。 一 我是一個躺在病榻上而且病得奄奄一息的女人。 我叫香芳,黃河故道一個普通的農家女,今年28歲。這里的土地和水養育了我,卻不能再挽留我了。 人之將死,思緒萬千。躺在病榻前,我不禁想起了歷歷往事。 我剛滿19歲那年,由于家庭的多種原因,我初中就輟學了。或許我天生麗質的緣故吧,待在家里的那段時間,很多媒婆上門為我提親。后來,父母為我做主,定下了鎮上的一戶殷實的人家。 一年后,我出嫁的日子到了。丈夫家派來的轎車開到我家門前,而且排成了一長溜。等家人把我打扮好送上轎車時,全村人都看傻眼了。村里人都說,我當時我漂亮的簡直像個仙女。 或許是丈夫娶回來一個漂亮的媳婦的原因,丈夫和他的家人對我很寵愛,我打心眼兒里滿意。那時,我沉浸在新婚的幸福之中。 娘家的姐妹們也都羨慕我,嫁到到鎮上一個富足的家庭,獲得了唾手可得的幸福,我也感覺到飄飄然,心中一直憧憬著美好的未來。 但之后的一件事情,卻一下子改變了我的生活。 新婚的第二年,我生下了一個兒子。那年春天的一天,我娘家的親朋在都到我家喝喜酒。酒菜很豐盛。酒桌上,大家都推杯換盞,喝得好不盡興。 突然,歡樂的人群中傳來大聲的叫罵。我們連忙跑過去看個究竟,原來,我的娘家叔和丈夫的干爹在酒桌上因喝酒不公大打出手。眾人趕緊上前拉架,但是已經晚了,娘家叔的頭上和丈夫干爹的頭上都已經血流如注。很快,雙方都住進醫院養傷。 樂極生悲,事情并沒有結束。因為雙方的醫療費,最后竟然鬧上了法庭。 因為這事,我處在尷尬之中。一方是娘家,一方是婆家。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弄得我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 本來,這件事和我不相干。但從那以后,丈夫固執地以為是我的娘家人酒桌上惹是生非,然后莫名其妙地就遷怒于我。再后來,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甚至看見我就發火,污言穢語脫口而出。 夫妻鬧不和,做父母的應該勸說我們重歸于好。但我的婆母和公爹不但沒有勸我,而且也開始對我莫名的辱罵。 我是一個在父母寵愛中長大的女孩,從來沒有受過這等屈辱。之后,我整天以淚洗面。我一下子感到了生活的暗無天日,于是我想到了離婚。但每當我哭著回娘家訴苦時,善良的父母親每次都催著要我趕快回婆家照看孩子,好好過日子。就這樣,我在婆家,在丈夫的橫眉怒目中委屈地生活著。 結婚的第三年,我的第二個孩子出生了,還是一個兒子。因為丈夫家世代是單傳,我一連生了兩個兒子,為丈夫家里續了煙火,丈夫對我的態度稍稍緩和了一些。 但之后一年里,我的生活也悄悄地發生著變化。我吃驚地發現,我外出做生意的丈夫開始經常夜不歸宿了。就在這個時候,我的女兒出生了。 盡管我生活得磕磕碰碰,但每當我看到我可愛的孩子們,我的一切煩惱都煙消云散了。我愛我的孩子們,他們就是娘的命根子。 起初,我親愛的丈夫還把掙回的錢交給我使用并保管。但后來,他卻以我跟公婆不和為由,拒絕給我錢花了。天知道,因為那場不愉快的官司,公婆從此莫名其妙地仇視我。 日子一天天過去,公婆無端的謾罵也變得越來越多。我感覺我是晚輩,老人罵罵出出氣也就完了。但最后愈演愈烈。公爹一次醉酒后回到家里,對我破口大罵,污言穢語,簡直不堪入耳,甚至對我大打出手。幸虧好心的鄰居及時勸住了兇猛的公爹,我才沒有被打傷,但臉上還是挨了重重的一個耳光。但我還是強忍著,我想公婆年紀大了,又都是老人,應該孝敬他們,不能和他們爭吵。 再后來,彪悍丈夫的破口大罵越來越猛,而且對我拳腳相加。天知道,我錯在哪里了。更重要的是,親愛的丈夫再也不供給我錢花,我甚至連買衛生巾的錢也沒有了。我帶著三個孩子,沒有錢是寸步難行的。看著別人家的孩子吃零食,我親愛的孩子們只能咽口水,而我只能流眼淚,心里卻在流血。 在好心人的指引下,我坐上火車去了丈夫做生意常去的那座城市。費盡周折,我終于找到丈夫在外落腳的出租房。但我吃驚地發現,我親愛的他已經和一個年輕而貌美的年輕女孩子生活在一起。 陌生而善良的女孩子說他們已經在一起生活一年了,問我是誰?我一下子哭了…… 二 我不知道我是怎樣離開那座城市的,我只記得我的淚水一路上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事實就在眼前。我再一次想到離婚,但我面臨的是我的三個年幼的孩子,我只好又忍辱讓步了。為了我親愛的孩子,我還要繼續生活下去。 無奈之下,我選擇了只身外出打工,為的是掙錢養活我可愛的孩子們。 來年初春,我含淚告別了親愛的孩子們,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珠海。打工的生活是艱辛的,但不管繁重的工作多么辛勞,我還要拼命工作,拼命掙錢。我要做一個自食其力的女人。不,我還要養活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 夜晚,當我累癱在床上而且感到精疲力竭時,我想起了我的丈夫。盡管他犯下了對不起我的錯誤,但他還是我最親愛的丈夫,還是我孩子的父親。我滿懷希望地撥打他的電話,卻被告知已經停機了。我以為我撥錯了號碼,再次重新撥號,結果還是停機。我的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 后來我才知道,為了躲避我,丈夫的手機號碼換了,無法聯系。 之后不久,我收到了一張法院的傳票。我感到莫名其妙,原來,我的丈夫要求和我離婚,并已起訴到法院。我徹底地絕望了。我無法工作,無法入眠,腦子里亂成一團麻。 我不得不跌跌撞撞地從珠海回來,我做夢都想見到被我拋在家里的孩子。當我走進家門時,沒想到公婆拒絕我見孩子,而且讓我滾出去。我的天呀,我錯在哪里了? 我一下子跪在公婆面前,在哭聲中央求公婆讓我看一眼我朝思暮想的孩子們。但頻頻的叩頭和眼淚都沒有博得到公婆的同情,他們還是斷然拒絕了,我的心在劇痛,仿佛還在滴血…… 為什么?這是為什么?難道說,他們是冷血動物嗎?兒子是娘的心頭肉他們不知道嗎?一時間,我的心頭肉被挖去了,我還怎么活下去…… 我顫顫巍巍上了法庭。庭審中,我的丈夫,不對,現在應該叫前夫。我的前夫說我打工走時帶走了5000元現金,并帶走了“三金”等貴重物品。老天作證,我打工走時只帶點路費,哪有大把的現金?更別提金銀貴重物品了。但是不知道為什么,莊嚴而嚴肅的法官還是采信了前夫的說詞,判決我們離婚,而財產我一分錢也沒有分到。唯一讓我帶走的,是我幼小的女兒。 離婚了,我凈身出戶了,我幾乎要瘋了。我沒有了容身之地,只好又回到生我養我的娘家。這里是我永遠的家,永遠不會拋棄我…… 出嫁前我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幾年后我兩手空空又回到我出嫁的地方。但是,我已經變成一個讓人唾棄的離婚女。我該得到的都沒有得到,而不該失去的卻全失去了。 我傷心欲絕,想到了死,但同樣傷心的父母輪流陪我左右看守著我,生怕我尋短見……我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整天渾渾噩噩,更像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但我還有思想,我在日夜思念我的兩個兒子。思緒一直折磨著我的神經。我親愛的兒子呀!我含辛茹苦親手養大的寶貝,你們還好嗎?還記得娘嗎? 三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正當我為被拋棄的事情痛不欲生時,一場可怕的疾病正悄悄向滿身傷痕的我襲來…… 2005間,我腰上的一顆痣突然發炎,感覺疼痛得鉆心。之后,家人將我送進了縣一家醫院治療。醫生檢查后說,我患的是一個良性瘤,需要盡快切除。病因與我長期的抑郁不無關系。 手術?錢從哪里來?我早已一貧如洗了。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父母又為我舉債3000元錢。終于將病中的我送上了手術臺。從手術臺下來,我突然清醒了。我認識到我不能再繼續住院了,因為3000元錢僅手術費占去了一大半。我哭鬧著要出院,醫生只好同意了。在醫院躺了三天,我匆匆返家靜養。 但事情并沒有就此結束,兩個月后,我剛剛手術過的傷口再次發炎。而且傷口不再愈合,經常流血水,并伴有間歇性疼痛。無奈,家人再次借錢,再次將病中的我送進縣醫院。醫生還是建議盡快切除。就這樣,我第二次被推上了手術臺。 兩次手術下來,加上“被離婚”(或者說被拋棄)的精神折磨,我的身體極度虛弱,無法自己下床來。靠一根拐杖,才能支撐著我虛弱的身體不至于倒下來。 人世間的事情往往說不來。我們的生活中有時候讓你失去一些東西,有時候還會讓你得到。正是這樣的時候,鄰村一名光棍漢主動上門求親。盡管這名老光棍比我大十幾歲,但令我非常感動。在我處在人生最低谷時,竟有男人愿意娶我為妻,況且是一個壯實的男人呀! 啊!看來我還不能死,我還要繼續我的生活。父母爭取我的意見,我不假思索,便答應了這樁婚事。 四 2006年的冬天到了,寒冷的天氣把大地裝扮成一個冰雪世界,也把我凍得瑟瑟發抖。但是,一旦遇到歡喜的事情也會感到溫暖。 在農村,大多數農民都把兒女的婚事放到這段時間來操辦。我們家也是這樣。在一掛長長的鞭炮響過之后,我又一次登上了娶親的花車。這一次,沒有迎親的長隊,只有一輛面包車扮成的花車。 我是帶著小女兒嫁到新的丈夫家的。可丈夫根本沒有嫌棄,他待我女兒很親熱。這使我受傷的心靈一下子得到了慰藉。精神好了,我虛弱的身體也很快壯實起來。 四歲的女兒也非常懂事,“爸爸、爸爸”地喊個不停。我又一次感受到家的溫馨,我們一家三口過著清苦卻很幸福的生活。 好像上天偏偏和我過不去。就在我憧憬美好生活的時候,可惡的病魔像擺脫不掉的猛獸一樣,再一次向柔弱的我撲來。我單薄的身體哪是它的對手,我又一次被可怕的病魔擊倒了。 婚后兩年的又一個冬天,我原來手術過的傷口再次化膿。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因為這次化膿跟上兩次很不一樣,感覺鉆心的疼痛,像刀子在剜。而且,常常疼得我大汗淋漓。 這一次,我被親愛的丈夫送進省城一家大醫院治療。醫院進行了全面檢查后,沒有采取任何治療手段,而是催促我們盡快轉院到北京。 我頓時嚇出一身冷汗。看來,我的病不輕。 我很快被送到北京一家大醫院,經醫生檢查,我患的病被確診為黑色惡性素瘤,就是一種癌癥,而且到了后期。醫生說,我的這種病非常罕見,大約1000萬個癌癥患者才會出現一例。 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看著丈夫日漸消瘦的臉,我心疼了。為了我的病,他整日愁眉不展。我知道自己的病情后,執意放棄治療。丈夫堅決不同意,他說無論如何,就是砸鍋賣鐵也要為我治好病。我親愛的丈夫呀!有你這句話,就是死了,我也值了! 丈夫犟不過性格倔強的我。在我的堅持下,我含淚離開華燈初上的北京返回家中。 我非常清楚自己的病情,我不能到頭來讓老實巴交的丈夫落個人財兩空。我提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離婚。盡管兩次離婚,對于女人來說是致命的打擊,但我已經顧不上自己的精神損傷和名聲了! 起初,丈夫堅決反對。他說既然結婚了,就是一家人,患難與共。我開始反復做丈夫的思想工作。我說:“反正我的病治不好了,我們離了婚,興許你還能再找一個。萬一我死到你家,給你的房屋和院落帶來很多晦氣,也不利于你今后再娶。我還是死在自己的娘家吧!娘家人不會嫌棄我,我的根在娘家。如果有緣,我們就來世還做夫妻吧!”聽了我的話,丈夫淚如雨下…… 五 在我堅持下,我們終于離婚了。丈夫拉著病重的我來到民政部門,我用哆哆嗦嗦的手,艱難地在離婚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領到離婚證,丈夫幾乎嚎啕大哭了…… 我再一次被拉回娘家。我向父親提出我住在一個多年不住人的、盛柴草的小屋里,父親堅決不同意,因為那個小屋一直養著羊,很臟很臭,而且不通電。但我執意要住進去,父親只好把羊趕出去,讓我進住。其實,我是擔心我死在父親的堂屋里。 年邁的父親用暴出青筋的手為我點上了一顆紅蠟燭,這也許是吉祥的象征。 夜深了,我坐在病床上不能入睡。不是我不想睡,是我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我不聽話的淚水,一直流個不停。陪我一樣流淚的,還有那顆紅蠟燭。 我盡量不讓自己的眼淚流出來,而且在家人面前裝出輕松的樣子,我怕家人看到難過。但病魔好像偏偏和我過不去,它常常折磨得我滿頭大汗,痛不欲生。 我多想讓自己睡死過去,永遠也不再醒來。但我偏偏睡不著。我知道,世上已經沒有治療我這疾病的靈丹妙藥。躺在病床上,無非是在等待生命的結束罷了。我的生命,已經進入了倒計時…… 我開始胡思亂想。我只是一個普通的農家女,上天賜給我生命,難道就是讓我來到世界上承受苦難的嗎?我一生從沒有做過對不起他人的事情,更沒有做過虧心事,為什么上天卻這樣對待我?不是說善有善報嗎?我將我的愛心和我的善良全盤托付給了這個世界,為什么沒有得到美好的報答呢? 啊!我是多么留戀這個美好的世界呀!我熱愛陽光,熱愛黃土地,熱愛在黃土地上勞動,甚至拼命地勞動,揮汗如雨。我更愛我親愛的兒子,我不忍心離他們而去,孩子有了后娘,孩子能得到幸福嗎?我更愛我親愛的女兒,她跟在我身邊,在苦水里泡大。我死后,女兒該怎樣生活…… 六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要感謝父母給了我生命,感謝我的孩子給了我快樂,感謝我的第二個丈夫給了我真誠、溫暖和幸福!我甚至感謝這個上天將苦難降臨到我的頭上。 正當我面臨死亡的時候,我的前夫,不,應該說我的第一個丈夫突然來到我的娘家。面對坐在床頭的我,他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香芳,咱家里失火了,燒得家里一無所有了,還好沒有出人命。那個女人也離我而去,我這次是來接你回家的。芳,你就跟我回家吧!”他一邊聲淚俱下,一邊跪下來磕頭,還是響頭。 混蛋男人,你還有臉回來!我抬起淚水斑斑的臉,向那個男人吐了一口吐沫。 那個男人還想再說什么,被我第二個丈夫(他才是我的前夫)揪住衣領拽到門外。接著,“啪啪”兩聲,一記猛烈的耳光抽向那個丑惡的臉上。然后,那個罪惡的身影踉踉蹌蹌地出了我娘家的門。 無恥的男人,我都是要死的人了,還能去哪里?如果你還有良心的話,你就把我辛辛苦苦養大的兩個兒子養成人。我死后,讓他們到我墳上看看我,給我燒兩張黃紙。清明節,讓他們給我墳上添上一把新土,獻上一束野花…… 我還繼續胡思亂想。鄰居們都說,我是一個長相美麗的女子,特別是我深邃而明亮的一雙大眼睛讓很多女孩都羨慕不已。但美麗的長相卻沒有給我帶來好運氣。我被一個無情的男人拋棄了,像是甩掉他的臭襪子一樣。但萬幸的是,我又被一個有情有義的男人從垃圾堆撿回來,然后當做寶貝養起來。這一拋一撿,讓我感到了人世間的冷暖,讓我讀懂了人生。 我已經沒有眼淚了,眼淚早已經流干了。我眼里現在涌出來的熱乎乎的液體,或許是我的血液。而陪在我眼前的紅蠟燭一直流出的紅色液體,或許也是它的血液吧。 是的,我曾經走進了一個殷實而富貴的家庭,但很快我又被迫離開了。后來,我又走進了一個貧窮而普通的家庭,但很快我自行離開了。但那次離開,我是無奈的,也是童心的。但這次離開,我想我是對的,也是應該的。 還有,我曾經走進了一個帥氣十足的男人生活,然而我沒有收獲到幸福與快樂。后來,我又走進了一個平凡得像是土坷垃一樣的男人的生活,我卻感到了溫馨和滿足。生活呀,復雜的生活!有時候當你在睡夢中都憧憬美好的時候,到頭來不一定是美好的。而恰恰相反的,是,當你死心塌地選擇了平庸和普通的時候,到頭來說不定會有意外的收獲。 是的,在我們的生活中,幸福是等不來的。假如你想依靠別人獲得幸福,那你或許錯了。別人可能給你物質上的享受,但那不一定是真正意義上的幸福。真正意義上的幸福需要我們每個人去奮斗,不能靠任何一個人。只有品嘗靠自己雙手的辛勤勞動創造出來的果實,那才叫幸福! 在我生命的最后時刻,我想把我的故事寫下來。我努力找到了筆和紙(女兒的作業本),然后蘸著淚水寫下來。我想投給一家報社,讓他們把我的文章見諸報端。讓更多的姐妹們看到的我的經歷,讓更多的姐妹們知道,幸福只有靠自己的汗水才能換來,而不是嫁給一個富裕的人家或者一個帥氣的男人就能得到的。親愛的姐妹們,你們千萬不要再重蹈我的愛情覆轍。 我要走了,我親愛的親人們。我要永別親愛的家鄉。不,我要去另外一個世界長眠在家鄉的土地上。我臨走時,我祈禱上天能把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苦難都擁在我身上,那樣在我生命結束的時候,我就能帶著這所有的苦難到另一個世界去。那樣,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以及所有善良的人們,就可以不再飽受苦難的折磨,讓這個世界只有陽光、鮮花、蔚藍的天空和美好的生活…… +10我喜歡 楊林鴻,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 一塊長江石 吳局長辦公室的石頭不翼而飛了。其他電腦字畫等物品完好無損,怎么偏偏一塊石頭就會不見了呢。 石頭其實就是一塊普通的長江石,并不值多少錢。十幾年了,從吳局長在政府辦公室當秘書到成為辦公室主任,最后到赴建設局上任,石頭一直陪伴著吳局長。石頭的位置都是吳局長搬辦公室時自己看好的,必定是在座椅的右后側。每天,工作之余,閑來無事,吳局長就用那雙肉牛牛的手在石頭上摩挲一番,那石頭在吳局長的呵護下變得油光發亮,石頭上的山水圖案也愈加顯得有了靈性一般。 石頭被盜,讓吳局長失魂落魄,吃不香睡不好。他心里很清楚,盜走這塊石頭的肯定不是外人。 于是,吳局長便從身邊的人開始調查起來,辦公室主任,秘書,通訊員,司機,還有幾個那天進入過他辦公室的副局長都被他約談了。但是約談的結果依舊是茫然。在吳局長的這一層樓的辦公區域沒有安裝監控,想查找線索也很難。 幾天來,吳局長稀疏的頭發越發顯得少了,臉上也帶出了疲態。縣里開會他都無心參加,讓副職頂替去了。 這天晚上,吳局長有一個接待,在酒桌上,吳局長忍不住就把石頭被盜一事說了。主賓是吳局長的老朋友,一個南方的開發商王總,王總很會說話,也懂得一些易經八卦。 王總說,吳局長,你不要擔心,石頭沒有被盜。吳局長雙手握住王總的雙手,就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說,你怎么知道。 王總說,你喝三杯酒,我就告訴你。 吳局長明知道這是王總在用計讓他喝酒,但是吳局長實在是太愛那塊石頭了,還是連喝了三大杯酒。其實吳局長的酒量很一般,吳局長平時在酒場上也經常用王總這樣的計策讓別人喝酒,今天實在是沒轍了,其實都是石頭鬧得,他是在為石頭喝的酒啊。 三大杯酒喝下去,王總并沒有告訴吳局長石頭沒有丟的原因,即使告訴,吳局長也聽不進去了。三大杯酒把吳局長喝暈了,吳局長就講起那塊石頭的故事。吳局長說,你們誰也不理解我的心情。那不是一塊石頭,那是我的老領導對我的信任啊。老領導臨調動前,把他的一塊石頭送給了我。他為什么給我,沒給別人啊。我有多大的能耐啊,這些年能發展的這么順利,還不是老領導的照應啊,我要是把石頭弄丟了,我怎么有臉見老領導啊。 一桌人鴉雀無聲,都知道,吳局長的老領導是現任市委書記。吳局長說這樣的話還是第一次。 送走客人,吳局長就暈的不知道東西南北了。他沒有回家睡覺,而是回到了辦公室,坐著在沙發上。石頭啊石頭,你要是有靈性就給我托一個夢吧。吳局長這樣歪躺在沙發上進入了夢鄉。 吳局長真的做了夢,他來到一個空曠的大房子里,像是老家的舊宅,還像是會議室,又像是在候車室,只是里面人不多。但都是是熟人,又都像陌生人一樣不理他,不和他說話。吳局長百思不得其解,沒有得罪人啊,怎么會這樣呢。吳局長有廢品買嗎。這時,一個收廢品的老頭問他。吳局長正想說什么,卻一下子醒了。 吳局長夢醒之后,酒似乎也醒了一大半。他起身就去翻騰放舊報紙的紙箱,那塊讓吳局長揪心的石頭竟然就躺在廢舊紙箱里。 吳局長悲喜交加,石頭怎么會在這里?誰會這樣做?是喜歡這塊石頭,要找機會盜走,還是故意來捉弄自己?吳局長百思不得其解,幸運的是,石頭沒有丟,這讓吳局長心情好了一些。 吳局長把石頭抱在懷里,用毛巾拭去上面的塵土,雙手摩挲著,眼里竟然有了淚花,他抑制著自己,但最終還是嗚嗚的哭出了聲。 +10我喜歡 楊文淳的評價心得黃政綸的評價心得29698呂康昆的評價心得45075 杜雅萍的推薦評比好物 鐘晏俐的優質推薦評比溫秀美的開箱嚴選推薦36896 謝雅雯的特別推薦陳冠來的推薦清單96987 周逸皓momo會員專屬優惠95004林雅雯的必買購物清單 林怡妤的今日頭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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