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著雨，世界一片蒼茫，城市濕漉漉的忍受冷氣團，一條流浪狗穿越巷口在騎樓抖擻，幾輛車倉皇而過，激起水霧漫漫。

　　倚在陽台圍牆朝左前方看，冷寂雨夜的巷口，路燈顯得蕭瑟，八樓的風一陣一陣吹，頭髮濕了，白了，歲月終於為青春染上顏色。臉上水珠帶著寒意，試圖降低血管裡酒精燃燒的溫度，以及發酵到全身的鬱愁。

　　「你這樣會給我很大壓力。」

　　「什麼時候開始對妳好變成壓力，以前不是說體貼與付出讓妳感到很幸福？」

　　那次，同樣的冷雨擊窗，雲層底下幻影重重，天空累積數十次悶響，亞威焦慮的站在陽台盯著巷口，祈求雨神能暫時止住怒火，好讓菁菁能避開風雨蹂躪，等了好久，終於看到熟悉身影出現在巷口，他立刻走進廚房，將爐上一直用小火保溫的熱湯端上桌，然後拿著乾毛巾站在門口，等菁菁入門後立刻接過雨傘，為她拭去身上的水，詢問她有沒有受寒，快進來喝碗熱湯，看到桌上裊著熱氣的湯，以及心疼的毛巾擦在自己身體和臉龐時，菁菁感動得鑽入亞威懷裡，漾著雙眼說：

　　「幸福是——縱然風雨摧殘，也要廝守到地老天荒。」

　　兩個月前的某天，同樣的雨，同樣的湯，同樣的毛巾和噓寒問暖，菁菁入門後卻掙扎的逃離，自顧自的走進客廳後，用不耐煩口吻說，你這樣會給我很大壓力，為什麼要等我，為什麼要做這些事，難道我不會自己處理？

　　望著幾近陌生表情，亞威拎著毛巾愣在門口無語，腦中一片空白，不知如何表達情緒，久久，久久，久到菁菁碰一聲關上房間門，他終於知道，當風雨開始摧殘時，一切還是會不同，曾經的愉悅和感動，終究會變成錐心刺骨的痛。

　　失去味道的夜來香在窗櫺邊閃顫，宛如一叢過季的五節芒，頹廢得失去希望。薔薇含苞蹲在地上，尖刺努力向四面八方伸展，警告美麗背後隱藏著傷。無意識的看巷口攤販收拾雨架，掛在騎樓上的布招牌宛如幢幡，失魂似的隨風擺盪，在質量很重很沈的夜裡，召喚一段段未來與過往。

　　扭開瓶蓋仰頭用力喝一口，濃烈酒精立刻順著喉嚨往下延燒，竄過糾結悶鬱的胸膛後，火焰從十二指腸潰瘍的破洞射出，噴出紅與藍的酸澀。

　　「我只是習慣跟你在一起，習慣你去買菜，習慣回家時看到你已經煮好晚餐，習慣你拖地，習慣你洗衣服，習慣你去倒垃圾，習慣你整理家務，習慣你做每件事，睡覺時習慣你躺在身邊，習慣你壓在我身上，做完愛後習慣各自攬被入眠，早上起來習慣看到你還在打鼾，然後習慣各自去上班，但是你知道嗎？當愛變成習慣時，一切都會索然無味。」

　　變成習慣不好嗎？習慣必須經過長時間磨合彼此個性，瞭解身體狀況，對飲食的口味，對事物的共同看法，經過很長很長時間磨合後，變成最好最佳，最能互補的相處方式，沒有人可以單獨過一生，相知相守後變成最佳最好的習慣是白頭偕老的力量，絕對不是一時新鮮感，迷戀短暫歡愉的身體感官可以取代和比擬，或許可以找個人重頭開始，但誰能保證可以成為另一個習慣，不會變成另一場夢？

　　為了一句愛妳，妳是我的唯一，願意為妳做任何事，亞威付出所有心力，只為堅守當初一起攜手走向未來的承諾，但當體恤與關懷變成理所當然，變成習慣後，他沒想到竟也變成索然無味沒有新鮮感。想到這裡，突然覺得有一個巨人，用粗魯又野蠻的手抓住自己的心臟，不斷用力揉捏，用力戳，壓榨得幾乎停止跳動。

　　「我曾經努力想去經營，最後發現無法接受這種平凡生活，因為平凡讓人感到未來沒有希望。」

　　「以前妳不是說，今生最大希望是平平凡凡，安安穩穩過一生？」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時代會變，人心也會變。」

　　是的，人心會隨時間和環境而改變，宛如更迭不止的萬花筒，每次瞅見都會有不同驚嘆，世事也如汪洋裡的小船，隨著起伏晃動船桅，從來不知何時會掀起滔天巨浪，使人在任何時候都能產生不同念頭，這些亞威都懂，沒想到的是人心改變後會如此無情。

　　雨水一滴滴在手臂上暈開，宛如數不清的謎團讓亞威迷惑，他不瞭解平凡倒底是不是罪，是不是感情的殺手？每個人窮其一生追求轟轟烈烈的經歷，最後也都回歸最原始的當初祈求平凡，因為平凡才能避開風雨浪，但當兩人一起努力朝向祈求的平凡後，卻變成扼殺感情的利刃，使一切彷彿釀滿一罈滋味的陳酒，卻因為塵封過於久遠，只剩留下餘香的空酒甕，激情與感動早已讓時間蒸發得無影無蹤。

　　「今天有家畫廊主動聯繫我，說要幫我開個展。」

　　「是嗎？恭喜，你終於熬出頭了。」

　　雖然一直以來工作不順利，但亞威知道上天會給任何人機會，所以他每天認真努力做好每件事，宛如翹起尾螫躲在暗處等待機會的蠍，熬了許多年後，好不容易有家畫廊願意有計畫培植自己，他迫不及待的告訴菁菁，原本以為兩人會像過去一樣，為一點小事高興一整天，再像跨年和情人節般瘋狂慶祝到天亮，卻沒想到換來的竟然是冷漠表情和口吻，彷彿亞威只是陌生的路人甲，任何光耀燦爛都與菁菁無關，這讓亞威頓時心寒與絕望，宛如跌入地獄最底層無法動彈，他不明白自己倒底做錯了什麼，是什麼因素將黏膩情感變成冷漠。

　　「我已經不喜歡習慣，不喜歡平凡，我要找回心靈的感動。」

　　儘管一瓶烈酒已經快要喝光，亞威還是感到手腳冰冷，全身不停抖顫，八樓的風如此凜冽，深深凍傷早已蜷縮一角的心臟。無意識的望向黑暗蒼穹，亞威發現原來蒼穹是空的，什麼都沒有，一如世上沒有不變的誓約，亙古的情盟。

　　救護車的警笛在不遠處吶喊，尖銳的喔伊聲刺穿耳膜，亞威呆騃的望著巷口，終於等到同一時間，看到同一輛車停在同樣角落，菁菁同樣優雅的從車上下來，同樣腑身朝車內說了些什麼，再把右手放在唇上後向前送去，然後轉身慢慢走進巷裡。這景象亞威全都看在眼裡，而且已經看過很多次，然而，在這凜冽冬夜裡，他決定一口飲盡餘酒，讓最後一道灼熱順著喉嚨燃燒乾涸的心，徹底溶解漫無際涯的失落與絕望。

　　飲盡最後一口酒揉揉婆娑雙眼後，亞威奮力撐起顢頇身體爬上圍牆，低頭看著逐漸走近的菁菁，腦中不斷浮現兩人的纏綿情感，互許終身廝守的願望，但這些卻讓他感到無比寒顫。

　　風一陣一陣吹，亞威決定隨風遨遊，飛向美好寧靜的夜空，飛到過去的纏綿悱惻，於是他慢慢張開雙手，然後縱身向前飛去。

　　「留著我的人有什麼用？我們都應該放手，各自追求令人感動的新鮮感。」

　　飛到六樓時，耳中響起菁菁前天所說的話，這讓亞威胸口湧起一陣絞痛，而且窒息得幾乎忘記飛翔。

　　「幸福是——縱然風雨摧殘，也要廝守到地老天荒……」

　　飛到五樓時，亞威想起菁菁蜷在懷裡，用溫柔深情口吻所說的話，這句話終於讓他不再感到沈重，並揚起嘴角微笑，繼續順著風飛過四樓，三樓，二樓，最後終於帶著一抹笑容，重重的，降落在菁菁驚嚇不已的腳前。

　　　　　　　　　　　　　　　　　　　李文義　2013　二月　說好幸福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