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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1/30 00:40:31瀏覽218|回應0|推薦4 | |
午後天氣驟變,厚重烏雲從西方蔓延而來,老趙一步步挺著痛風發作的腳爬到頂樓,雙併公寓五樓頂不算高,感覺卻像背著全副武裝攀爬當年的好漢坡。年紀大了,身體累積過多經歷後變得萬般沈重,真是歲月不饒人,而且沒有人能躲過。舉目望去,四周陰霾得像烽火連天的戰場,卻沒有衝鋒陷陣的士兵,只有出海口上垂掛的廉幕,一縷縷,宛如黑色煙幕,昭告大雨即將延伸而來,老趙不假思索,趕緊邁開步伐趨前,嗅嗅被單上的漬印,確定尿臊味已被風帶走後,然後迅速將被單對折,再對折,捲成一團抱在懷中。 進屋後瞄見廚房裡的水壺正在噴蒸汽,連忙將被單丟在椅子上,再快步走進廚房將瓦斯爐關閉。其實也不需要太緊張,因為屋子裡能燒的東西已經沒幾樣,三張老木椅,一張傾斜缺角的桌子,畫面老是模糊的電視,早已不能聽的收音機,一張雙人床,床上的老伴,還有自己,最寶貴的是牆上那張結婚時拍的黑白照片,笑容如此溫柔靦腆,宛如清晨綻放的野菊,每每望見總讓老趙跌入記憶的海,泅泳於溫煦時光裡,但他也總是馬上嘆口氣,因為這代表屋子裡除了回憶,其他真的什麼都沒有。 走到床邊,伸手到被褥裡試探,確定依舊乾爽舒暢才放下心。以前生病時,老伴總是不眠不休的守在床邊,耐心服侍用藥用餐,細心擦拭身體,溫柔的噓寒問暖,讓自己覺得人生幸福無憾,所以他允諾以後也會相同對待,用同樣的情意回報攜手相伴的情感,但昨晚竟然睡得太沈,半夜沒有起來幫老伴換尿布,醒來驚覺已經濡濕一片,讓老趙愧疚得不斷道歉,並發誓再也不會犯下同樣錯誤。 「喝點水好嗎?」 將碗裡的開水吹涼,使它不再冒滾燙的煙,然後用湯匙一點一點,從只能裂開小縫的嘴餵進去,每餵一次總會詢問是否過燙,囑咐別喝太快,再輕輕的,柔柔的,用毛巾拭去嘴角涎出的水痕。 屋外開始下雨,淅瀝瀝的擊在玻璃窗,並且伴著悶悶雷響,屋裡也因此驟然變暗。 放下碗起身開燈,燈亮後照出四壁鵝黃,宛如缺乏生氣的靈堂。其實這屋子也不是今天才凋零,早在八年前唯一的兒子車禍身亡時,空氣裡便開始凝聚冰冷的重量。事發後兩人傷痛欲絕,終日哀怨命運無情安排,讓兩根即將燃盡的殘燭失去依賴,沒想到上蒼並不憐憫兩具孱弱身體,幾個月後老伴因過度悲傷引發中風,老趙慌得像艘失去方向的船,在茫茫大海上飄盪打轉,怎樣也看不到岸邊一閃一閃的光。緊接而來的是無止盡的復健和照料,但老伴的身體卻每況愈下,從還能開口說話,衰弱到只能動動眼皮和勉強吞嚥,其餘幾乎無法動彈。八年了,好久好長,久得讓老趙心力交瘁,散盡家產,但他還是抱持最後希望,每天重複餵粥換尿布,活絡手腳,在褥瘡上擦藥,定期擦拭身體,說說街坊鄰居的迭趣,聊聊一路走來的蒼茫,而這一切只為不離不棄的責任與諾言。 「看電視好嗎?」 雖然電視畫面和聲音對老伴已經沒有太大意義,但老趙還是會在固定時間播放連續劇,因為那是老伴唯一嗜好,而且總會隨著劇情起伏大笑或流淚,記得有一次,女主角不斷纏著男主角問幸福是什麼,老伴看得入戲,竟仰頭用認真表情對自己說: 「幸福是——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 「傻瓜,那叫做白頭偕老,真是連續劇看太多了。」 當時老伴握住自己的手,細聲的說,都可以都可以,反正就是這個意思。現在想想,白頭偕老真的需要忠貞情感,互信互諒,瞭解與接納對方優缺點,這需要長時間磨合,排除種種滄桑後才能養成習慣,絕對不是像連續劇般隨便許諾便能廝守到地久天長,可惜這個世界太繁忙,誘惑和理由也太多,白頭偕老對很多人來說只是純粹的夢想。 天色已暗,老趙走進廚房將最後一碗白飯熬成粥,熬得稀稀爛爛,不加醬油,也沒有瘦肉,只是半鍋宛如清湯的粥。老江送來的米已經見底,張大姊包來的菜也已吃光,里長送的泡麵有一搭沒一搭,任憑翻遍口袋也只是那幾個銅板,想開口卻不知從何說起,水電瓦斯等基本花費,老伴的營養品和藥錢,倆老的餘生的種種開銷,怎能指望救急變救窮,所以只能是一碗飯熬成的半鍋稀粥。 「喝點粥,明天再幫妳加些肉。乖,張嘴,妳先吃,我還有。」 雖然每次都要像哄小孩吃飯,但老趙知道這是老伴對自己不捨,怕喝了那碗粥後就什麼都沒有。想起在區公所的情景老趙就一肚子氣,當時自己苦苦哀求,甚至放下年邁身段幾乎跪在地上磕頭,工作人員還是堅持自己名下有房產,儘管是間四十年的老公寓,依舊不符合低收入戶輔助條件。那又怎樣,難道要把房子賣掉,然後帶著中風無法動彈的老伴睡在路邊才能得到施捨?可惜工作人員的表情依舊如法律般冷漠,最後還是只能仰賴街坊鄰居和里長,才能渾渾噩噩過了這些年,如今面對老伴的不捨,心中真的愧疚只剩最後半鍋稀粥。 「照顧無法動彈的老伴八年從不喊累,真偉大。」 怎能不累?都七十三了,閻王早已鉤去魂魄,剩下的殘軀也掌握在黑白無常手中,所以每當老江如此誇獎,他總是低頭不語,不敢承認身體已經不堪負荷,不敢承認自己已經心力交瘁,累在歲月斑駁痕跡裡,累在飢寒交迫中,但再怎麼累怎麼心力交瘁,每當看到逐漸枯槁的身體,消瘦無肉的臉頰,以及那雙曾經陪伴無數蒼茫的手,老趙總會打起精神,不讓老伴發覺自己已經七十三歲,兩人依舊是青春纏綿,互許互諾的年歲。 囫圇的把剩餘湯粥吞下,老趙走進廚房將碗洗淨,放回碗籠,用抹布擦拭爐面,把每樣東西放在定位,老伴一向堅持廚房要乾乾淨淨,做出來的飯才能美味健康,老趙沒有忘,八年來總將廚房保持得潔淨清爽。把收下來的被單疊好,收進衣櫃,用掃把前前後後清掃一次,桌椅下,床鋪下,電視櫃兩端,所有邊邊角角全都不能放過,因為老伴說再窮再忙屋子也要整齊潔淨,才能展現主人的氣節風範,老趙沒有忘,八年來總讓屋子保持一塵不染。 整理完後,老趙滿意的站在床邊觀看,他相信任何人任何時候進來都不會失去體面,不會認為老伴長年臥病不起,自己又拖著年邁身體,家裡就髒亂的宛如垃圾場,這是兩人僅有的,最後的尊嚴,他必須為老伴堅守。 「感謝妳陪我走過那麼多的快樂與哀傷,今生不能給妳的,希望來生能補償。」 蹀踱過往蒼穹,老趙知道永恆的忠貞已經化成兩頭白髮,一個孱弱不堪,一個再也無法起床,而且隨時都會變成火葬場裡的煙霧,然後逐漸被人淡忘,但他仍無怨無悔,因為兩人早已緊緊繫在一起,生生世世,亙古綿長。 伸手撫摸那張曾讓自己動容,總能逗得自己哈哈大笑,如今卻枯槁乾癟的臉,老趙不禁悲從中來,不小心讓一滴淚落在老伴手上,床上的眼睛也因此被染出紅光,這讓老趙更為不捨,忍不住彎身低頭親吻老伴的臉龐,卻看到老伴眼角緩緩流下兩行淚,垂落在兩顆糾結的心房。 「時候不早了,該睡了。」 拉拉被單,確認老伴不會受寒,老趙看著眼角那兩行淚,顫著雙手拿起一旁枕頭,罩在老伴臉上,用力罩著,很用力的罩著,罩了十幾分鐘,或更久,確定老伴已經斷氣才鬆手,然後淚流滿面,全身顫抖的看著終於停止呼吸的老伴說: 「對不起,我真的愛妳。」 說完後老趙哀痛的坐到桌邊,桌上放著一張檢驗報告,上頭寫著:「趙旭東,二期肝癌。」他沒有多看一眼,而是拿起最後一杯高樑仰頭飲盡,然後起身開始用膠帶將所有門窗縫隙封住,再走進廚房拔掉瓦斯桶的塑膠管,將殘餘的瓦斯全部釋放,最後走回客廳,爬上床,躺在老伴身邊,撫著已經沒有氣息的臉龐。 「阿蕊,等我,我馬上到——」 乍然一道閃光,伴隨震耳雷鳴,照亮兩張皺紋斑斑的臉龐,老趙緊緊握住老伴瘦骨嶙峋的手,意識逐漸沉落,眼前逐漸模糊,片斷過往如走馬燈快速閃過,隱約中,彷彿看到年輕時的老伴,仰頭用純真笑容對自己說: 「幸福是——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 李文義 2013 一月 說好幸福的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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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