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  櫻

追櫻四年，今日斬櫻。

晨光穿透紙門喚醒旅人，換木屐走下庭園，滿開的吉野櫻從隔壁宗忠神社攀牆越境而來，擋不住的春色與再訪京都吉田山莊的我，歡喜相迎。

昨夜的晚餐與去秋松茸燉鴨盛宴大不相同，櫻瓣、櫻葉加上鮮嫩竹筍的旬食，吃起來分外清爽可口。我將鹽烤明蝦剝殼包入半個手掌大的芥茉葉，自製成蝦手卷，新綠的葉子來自最乾淨的溪流，裹著紅白相間的海味，洋溢春日活潑氣息。最後的竹筍炊飯，看似平凡，筍片薄脆香甜，配上光澤誘人的白米飯，海瓜子味噌湯，傾刻見底。除了美味之外，應是白天追櫻成功，心情大好，胃口大開吧！

早餐亦佳，吃著湯豆腐，切得極細的海苔絲隨呼吸擺動，望著院子被春陽篩成潑墨的青苔樹影，頓覺所有的塵囂，都化為蒼翠淨透的空氣，沁入心扉。

最愛這樣靜靜坐著，慢慢品嚐每道食物隱藏在完美背後的努力與堅持，細細瀏覽每片風景融合心境的巧妙與造詣；不論精巧或樸拙，適情適意就好。

第二代女將知古小姐看起來也比去年秋天熟練穩健得多，她馬上為去年的疲倦與生疏致歉，原來秋天紅葉狩才是日本國內旅遊的旺季，春天追櫻排第二順位，瘋狂擠滿整個京都的旅人，大部分是來自世界各地，像我這種外國人。但盛開的櫻花真的美到令人屏息，滿山遍野像白色火焰燃燒，極其壯闊華麗；枝垂櫻楚楚動人，好似戀人依偎，喃喃細語；飄落的櫻花雨更是淒麗懾人，一瓣一瓣，隨風起舞，落在白川艷紅橋頭欄杆上，落在黝黑泛灰石燈上，落在清可見底的高瀨川上，一片一片，聚成花筏，將所有的思慕愛戀、悲歡離合載到天涯海角。

過去三年，苦苦追求，年年失望，今日置身花海，卻彷彿置身夢境。這次趁地利之便，循《秘密的京都》作者入江敦彥指示，走了一趟京都人才懂的散步法，來個洛東半日遊。從吉田山莊出發，搭車至京都大學，參觀京大校本部由名建築家武田五一設計的鐘塔，剛好碰到京大新生入學，擠在一大群新鮮人中間，看他們傻傻地排隊照Ｘ光做體檢、領證件，櫻花樹下各社團精銳盡出，招兵買馬，就像日本大學最流行的「學園祭」，充滿蓬勃朝氣，最後還跑去他們的福利社買「逍遙之歌」的陶杯當做紀念品，逍遙之歌是一首著名的「寮歌」，就是宿舍之歌，第一句「紅萌的山丘」指的就是宿舍的小山丘，一到秋天，楓葉像紅色的火在燃燒，變成學生永遠的回憶，難怪開學 日到處都可以看到「紅萌祭」的看板。

從校區南邊出來繼續往吉田神社前進，夾道的杉木沿著石板路筆直向天，鮮紅的御神燈守護兩旁；當天吉田神社本宮正在舉行「四月七日兒童入學奉告祭」，一群身著和服的家長，靜坐觀看身著古代禮服的祭祀者進行儀式，瞬間好像進入陰陽師安倍晴明的世界。穿梭時光隧道之後，馬上就會發現更多不斷出現的神社，像祭祀料理之神的「山陰神社」、祭拜和菓子之神的「和菓祖神社」。接著出現的吉田神社大元宮，八角形神殿象徵元始天尊，共合祀全日本3132座式內社，如同入江敦彥所言：「京都真是被神明和佛祖給佔滿了啊！」

離開吉田神社往山下就順著竹中稻荷神社的鳥居群，穿越漫天的櫻花隧道，晴朗的藍空，朱紅的鳥居，雪白的吉野櫻，稀少的旅人，奢侈的幸福。幸福尚未完了，宗忠神社參道兩旁如雲的吉野櫻也恣意怒放，花海盡頭，守著黛綠的大文字山。

繞過吉田山莊側牆，往前走就回到去秋楓紅甚美的真如堂，據說真如堂目前仍屬觀光客心目中的「未知地」，未被完全攻佔，我自己甚為喜愛，每次都拍到風格獨具的照片，列為私房景點。

入江敦彥認為參拜洛東神社的安寧平靜，是其他著名神社不能及的境界，他認為「差不多」比「雅」這個字，更能論述京都的美學。京都人連庶民都知道「雅」，所以不但不嚮往，反而想逃，因為「京都之雅，無邊無際，沒有限度，也可以說是無底的欲望，沒有比這更可怕的東西了！」就像和服和陶瓷，作者認為京都人一方面在無限奢侈的洪流裏，培養出獨特的美感，又一路用「鹽梅」抑制，就是「差不多」，「知足為足」的美學精神！鹽梅就是用來調理酸味與鹹味的梅子醋，意指剛剛好的事物，就是好的鹽梅。

過與不及都會遺憾，人生的至福，貴在知心；有時一場奢華的盛宴，抵不過母親煮的一碗麵、一碗粥，瓊漿玉液不如溫暖的一杯茶，住在京都的人，深知京都的好東西是不虛張聲勢，心有餘裕，出手神閒氣定。

劍豪小說家五味康祐寫過一個短篇小說「斬櫻」，文中描述清十郎與紀八郎在吹上庭園比試，就在拔刀出鞘之際，清十郎伸手制止紀八郎，因為發現兩人同屬「居合拔刀術」一派。「居合拔刀術」是以坐或站的姿勢，瞬間拔刀斬殺敵人的劍術，拔刀出鞘的瞬間就代表一切，但迅速還刀入鞘，更是比拔刀更困難的絕技。

清十郎與紀八郎系出同門，深知只要劍一出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以清十郎建議以櫻樹為試斬對象，仲裁者家光將軍出難題，要求只能斬櫻枝，不能讓櫻花掉落；紀八郎應允，只見一道白虹瞬間閃過枝椏，樹上的櫻花兀自開放，紀八郎隨後將腳邊一枝盛開的櫻花送給家光將軍，「眾人皆醉心於他的美技」；清十郎則緩緩朝一根櫻枝斬去，樹枝無聲落地，還刀入鞘，他拾起櫻枝，走出兩、三步，背後「整株櫻樹如同泣淚般，所有的花瓣不約而同飄散而下……」眾人忍不住發出讚嘆，家光將軍判清十郎勝出。

這兩人惺惺相惜，保全了兩條命，斬了一棵櫻花樹，我心底還是認為紀八郎比較厲害，不是說好不能讓櫻花掉落嗎？日本人大概太迷戀「櫻花雨」泣淚的悲壯美感，但留下一株盛開的櫻花讓更多人欣賞，不也是美事一椿！春雨一下，萬物皆空。那些未開的、盛開的、遲開的花，都是相遇的瞬間；花謝了還會再開，旅人與吹上庭園那株櫻花錯身時，有誰知道斬櫻的故事？

吉田山麓最後一站是茂庵，抵達時已是黃昏，夕陽濃如醇酒，金沙般灑落茂庵裏的主人、客人身上；長排的玻璃窗可以遠眺京都巿區，紅色的大理花，藍色的玻璃紙鎮，透明的水杯，香濃的咖啡，低頭呢喃的年輕情侶，全部沐浴在溫柔的餘暉中，金光在葡萄酒杯上盤旋流連，暮色一吋一吋逼近，京都在很遠很近的山腳下，櫻花開在很近很遠的京都，舉杯向所有的花魂致敬，向無邊無際，沒有限度，無底的欲望道別，飲盡春酣，從今以後，斬斷所有的痴心妄想。

 　　　　　　　　　　　　　　　　　　　　　錄自《京都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