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08/12/12 14:42:59瀏覽1659|回應1|推薦9 | |
花朝一瞬 張瑞芬(逢甲大學中文系專任教授) 二○○八年十一月,在歐巴馬勝選,陳雲林訪台的諸多騷動中,讀到《京都之心》這一帖深秋的清涼方,飛揚的情緒因之靜定下來。在出版市場寒凍的現下,林文義讚譽曾郁雯的一句「美質歸返」,為文學人的純淨心靈所下的註腳,又是何等有份量而令人喟嘆的話。 剛讀曾郁雯這本圖文並茂的《京都之心》,我真的忍不住笑。這簡直是舒國治粗手大腳門外漢的反面版嘛!追櫻、探楓、賞雪,人美麗,景清幽,杯盤瓷碗像擺家家酒,每個環節都不可破壞了美感。在曾郁雯習為珠寶打理門面的一雙巧手下,京都像五十六面完美切割的頂級鑽,不同角度都輝映著光。圓球漆器內裝著濃稠泛光的麥芽糖,是紫米熬成的水飴;旅館料理的描金碗一打開,新鮮牡蠣像一顆顆綠色寶石鑲在雪白豆腐裡,極盡奢華感與幸福感。入席前,和服女侍還要先斂眉低眼,跪坐一旁,文謅謅送上親筆書寫的和紙雪箋,上書俳句古歌——「雲月,山風吹動夜間的紅葉」,然後才開始十數道菜的精緻盛宴。吃湯豆腐需著素淨衣褲,禁用香水;美麗的「和紙」是和服中隨身攜帶的精美紙箋,用來抄寫詩句,置放點心,又稱懷紙、宣紙,有著銀色絲紋和樹皮纖維的觸感。這會不會太累人了啊!(套一句張愛玲的話,「這樣有計畫的陰謀我害怕」)。要我說,我還是鍾情舒國治筆下的山野民宿,深夜返來,只有一隻主人養的貓在玄關看著你脫鞋那種。 然而一篇篇讀下去後,看法竟然逐漸有了不同,同為異國旅人,舒國治如導演勘景,冷靜旁觀,曾郁雯則豔妝釵環,入戲深矣。如果說舒國治美在個性,曾郁雯則是美在靈性。《京都之心》擺脫了歷史與知識的沉重包袱,行遊於一座猶如唐朝古裝片的古城,於心靈與感官,都是一場美不勝收的盛宴。在這一卷日本平安王朝的長恨歌裡,女主角們一個個叫做空蟬、夕霧、夕顏、紫之霧或朧之月,簡直比瓊瑤筆下還夢幻;而那些寺院鐘樓,巷弄長廊,青石苔階,都像是背後有一個古老淒美的故事一樣。從「月度嵐山」、「落英繽紛」、「櫻之夕顏」、「夏日已遠」、「天光倒影」這些篇目,即可略窺本書的優雅情調。而把《京都之心》當作食經的老饕,〈晴鴨樓前秋無聲〉裡那連續十數道,精緻非凡品的旅館懷石美饌,無疑最稱經典。 虧得學歷史出身的曾郁雯不打算調書袋,讀者因之不必去管豐臣秀吉、幕府軍隊、源平大戰,或德川家康的興亡滄桑,用川端康成、梁容若或林文月、舒國治、壽岳章子筆下一鱗半爪的認知儘夠了。《京都之心》整本書,事實上是像清水燒那樣講究「究極之美」的逸品,詩文佈局,精工鑲嵌,和京都這個城市一樣充滿了不惜工本的堅持。真正住在京都的老住民,是在巷閭曲折如鰻魚的家中,透過質地良好的木頭窗框往外看,並竊竊私語著外界,而黑瓦白牆青苔,卻成了外來客引發想像與靈感的全部。 《京都之心》裡,曾郁雯的文字有一種平和遠意,取鏡則是極簡禪風,頗為不俗。把二○○八年正值「《源氏物語》千年祭」的古城京都當作人生布景時,那些食器、桌腳與牆影,襯托的就是人的優雅閒情,一種在原本匆忙步調的現實生活中逃逸的必要,緩慢的必要,以及專務細節的必要。你看她這樣描寫荒野山村百年木造老屋裡午後光線的遊移:「陽光好像跳著圓舞曲,不斷從四面八方聚集,從咖啡杯流連到糖罐,移轉到酒杯時就順著圓弧杯口迴旋出金色波光,桌上玻璃杯內插著白色小雛菊,是我少女時代最愛的花朵……」。這光影、顏色、香氣的躍動,連結上生命與時光的流轉,正像唐諾序壽岳章子《千年繁華——京都的街巷人生》所說,美麗的,同時也最脆弱,不易留存,如同我們曾有的青春幸福日子。曾郁雯這種無事寫得一段的淡遠,一分品味優雅,加三分人間煙火氣,把整個古典味的京都,加上了珠寶設計的現代感,竟宜古宜今起來。 臺大歷史系出身的曾郁雯,一九九八年出版過散文集《鯨魚在唱歌》,這本城市心情筆記雖然沒有引起文壇太大的注意,然而十年來她做珠寶設計、寫劇本、主持電視及電台節目,成績斐然,成了一位多方位的藝術創作者,一九九九年更以「幸福進行曲」榮獲金馬獎最佳電影歌曲。近日她與作家林文義新婚消息一傳開,大家才猛地醒悟林文義散文集《幸福在他方》,原來典出於此!川端康成筆下的京都,是虛無頹廢,淒美妖妄,在曾郁雯筆下,卻是春日晴暖,風吹花開,讓人燃起幸福人生的想望。 誠如書中所說,「正逢花開一瞬,至福的喜悅便鋪天蓋地的湧現」。臺灣有沒有一座南禪寺,能守在哲學之道盡頭,讓全世界的旅人,在不同的季節紛紛到來呢?《京都之心》於作者而言,猶如心靈後花園,一個休憩空間,可尋找心靈悸動的一方淨土。對讀者而言,在國境之南,想像雪鄉之春,京都這布景未拆的古裝劇,悠悠沉睡千年,讓人也想遁到其中,作一個不醒的白日夢。從曾郁雯書中一覺醒轉,回到紅塵俗世,竟發覺瓦片上陽光白花花,爐上蒸黍猶未熟哩! |
|
(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