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頭

我消失了，列車仍然原速前進

生命的荒謬在於每站都停

何曾不是？尤其最後一站

不曾遺漏一個旅客

辰龍午馬，李四張三，擁擠的車廂

弱者的慈悲讓強者笑出了淚

冠蓋雲集處自非吾人的座位

遭遇浮沉，向來就是我對太陽的信心

喪失而復拾得，光影閃動

亂人心目，而後說這是人世的美麗

禍害不單是蝗蟲的專利

水不來時，飄過的雲哪朵不薄倖？

降妖伏魔原非我輩職責，然而

自從我們的神仙失道成人以後

天便掉下來，讓我們自己頂著

骨骼硬成山脈

肉血肥成土壤

驚慌與悠閒，洋片的第七張與第八張

離開人群陀螺便得以找尋寧靜

散落一地的影子都不再黏膩

旋轉啊！在地球上，不轉就看不到日升與月沈

抱著洪荒時飄來的神話

失落的不單是穿著麻布衣的孩子

怙恃燭光的是屋頂，是牆壁，是

悲不自勝的蠟燭

痛覺修練成石頭，石頭破了便極痛

極不堪，極軟弱，極似痛哭失聲的人父

奈何父親都曾經是人子

何其可怖啊！那些蜂窩狀的岩石

喚你回海裡的是那些岩石的前身麼？

未發笑的，是原木林中的群樹

及其同黨，傳說中善良的靈魂

申請成為棟樑的樹都還沒年老，且磔磔發笑

父祖時代的蓊鬱如今各自割據

冤仇加深，這蒼翠才有辣味

忍耐是上上世紀的美德

辱罵應當立即歸還，並且加倍

事後再也沒人能說明市廛之外的那座山

文明的鞋印踩得很清楚

戰場的流彈飛得很盲目

主要的名姓在河流中升格為沙洲

司馬氏不再管馬，分不清騏驥驊騮與駑駘

眼前主要的，是如何讓河底的石頭

垂直浮起，現出它原來的色澤

青天朗日，發光何需帶著羞赧？

笑只笑河流一片渾濁，一條河流

容得下多少出頭的石頭？

舒展得了多少皺褶的光陰？

滿盈的前途是虛空，繁華的代價是寂寞

面對消失的春風，你的體溫急速下降

竊取骷髏的聲腔，煞有其事地仿擬

擬古只是為了有趣

步履重踏一遍，便能聽見有趣的響聲

雲太厚了，就削薄一些

程度不用太誇張，恰好把太陽遮成害羞的少女即可

又或者遮成害羞的少婦，話不敢多說

值得公子捨盡聲名，換取一句調戲的言語

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世盡風流

外面很冷，所以得一直讓血沸騰

患者信陵君，你罹患的重病是光芒

困境。比方說失去門的一把鑰匙

頓時鋸齒都一片光滑

五根清淨，惟意根煩惱不止

十殿閻羅，在地獄同時輕輕嘆息

年齡在無效的時空中靜止，這年頭廢人往往比較乾淨

論述卻不曾停下，在澆灌新的鋼鐵

世界會有新的鄉愁，在這批鋼鐵鏽蝕之後。

宜在家小便，不宜出門野餐

駭人的農民曆想取悅農民，但

汗臭就是臭，不因為愛情就變成香的

而且客觀的香味已經飄了好幾代

今天開始，一切才變成主觀

踰越溝渠後，大家統一成湖泊

古老以還的盟誓如鑽石稜面的映影

稀薄的誠實，濃郁的璀璨

回甘是老人的品味，幸好我們也不再年輕

首先，讓我們學習快樂地跳舞

增強胡鬧的本領，噫吁巇哇哈哈哈

浩氣一點，常在我心。積滿六點可長嘯一聲

歎息兩次，或憑憋氣兌換焚燒舊稿的油火

自然，還是有固定滄海的願望

分明而強烈，簡單光影照亮深刻的輪廓

是非對錯，眉頭一鎖便解決

棄置的昨日還可以撿回

材料若是永恆的，拭去傷痕就能找回光澤

斧劈刀削，回復稜稜角角

斤兩不足，至少模樣可愛。唉

不必多想了，其實童年也不那麼可戀

用盡心思搓成一股多色的麻線

斷了。一生的詩歌就算是被放了生

註：

此詩所藏之頭，即鹿港施梅樵〈自題片影〉一詩：「我生何不辰，弱冠遭喪亂。禍水降自天，骨肉驚離散。旋抱失怙悲，痛極奈何喚。未及申父冤，忍辱事文戰。主司眼垂青，笑容舒滿面。竊擬步雲程，又值生外患。困頓五十年，論世宜駭汗。而今踰古稀，回首增浩歎。自分是棄材，斧斤不用斷。」施梅樵幼年時遇到施九緞事件，在事件中與其父施家珍被誣指為嗾使施九緞造反之幫兇，劉銘傳下旨捉拿，二施易容逃亡，施家珍於途中病逝。後來施梅樵以案首入泮，原正值雲程發軔之際，不多久台灣割讓，詩文成為無用。施梅樵便絕意仕事，餘生設帳授徒、結社吟詩，終日寄情於詩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