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彭」…帶著時空膠囊，留給我們在今天細細幽微地探索、品味其中的無限。

老趙、老錢、老孫、老李…這些人都屬老字輩，在我們的生活中似乎隨處可以聽到老。
這裡所稱的老，未必真的就是年紀大、年齡老，也可能他的年歲並不老，只是資格老、輩份老；
然而，只要被稱者不是小姐、不是女士，通常稱人之老…就順口而出，若無所疑，而被稱之為老者…涓滴在心，敬謹受之；一切都顯得是那麼自然、和諧，實因這源遠流長是中國人承自三代的親老習氣。

以「老」相稱…真是中國人源於三代的親老習氣？
對這樣一個極為古老的問題，請允許我們嚐試翻閱一下三代中國最老的典藉：

《尚書‧商書‧盤庚上》汝無侮「老成」人，無弱孤有幼
《尚書‧周書‧泰誓中》今商王受，力行無度，播棄「犁老」，暱比罪人

三代…簡而言之就是夏、商、周三個朝代，其中的夏代是己經古老到近乎傳說的時代。
夏、商、周皆擁抱著扶傾繼絕的宗法親親人倫價值…所以夏、商、周在本質上是一體相連的，通稱三代。
《尚書》是中國最古老的書，其中的商書、周書，都出現領導人宣揚親老、尊老，勿侮老、棄老。
這是中國最早出現的老字，而且那是出現在由天下共主所莊嚴頒佈的訓示中。

實際上三代中國的典籍中提及老的，並不僅止於古老的《尚書》，其他如《詩經》、《山海經》、《周禮》、《禮記》、《墨子》、《孟子》…等等，幾手沒有不提及老的。

《詩經‧國風‧邶風‧擊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詩經‧國風‧鄭風‧女曰雞鳴》宜言飲酒、與子偕「老」
《詩經‧小雅‧彤弓之什‧采芑》方叔「元老」，克壯其猶
《詩經‧小雅‧祈父之什‧正月》召彼「故老」，訊之占夢
《詩經‧大雅‧生民之什‧板》「老夫」灌灌，小子蹻蹻
《詩經‧大雅‧蕩之什‧蕩》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刑
《山海經‧大荒西經》顓頊生「老童」
《周禮‧地官司徒》「鄉老」及鄉大夫
《禮記‧曲禮上》大夫七十而致事。…適四方，乘安車。自稱曰「老夫」
《禮記‧曲禮下》公侯有夫人，有世婦，有妻，有妾。夫人自稱於天子，曰「老婦」
《禮記‧檀弓上》魯哀公誄孔丘曰：「天不遺『耆老』，莫相予位焉，嗚呼哀哉！尼父！」
《禮記‧檀弓下》「張老」曰…
《禮記‧王制》有虞氏養「國老」於上庠，養「庶老」於下庠。
《禮記‧曾子問》孔子曰：「吾聞諸『老聃』曰…」
《墨子‧卷十五‧號令》守入臨城，必謹問「父老」，吏大夫，諸有怨仇讎不相解者
《孟子‧告子下》「遺老」失賢

由這些具有代表性的資料，我們可以肯定：中國遠自三代就有老字、而且濃郁氳氤著親老的氣息。
因此，「老彭」…這種與老相關的名詞，會出現在三代中國的《論語》中，也就不足為奇了。

《論語‧述而》（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

然而，當我們第一眼讀到這段話，讀到最後…會有一種說不出的奇特感覺；
「老彭」，這稱呼似乎是以一種獨特的姿態出現在三代中國的《論語》，
而那令人玩味的特點…究竟是在那裡呢？

難道說「老彭」…就因為在此是出於孔子親口的稱呼，所以就顯得非常難得、特別，真是如此嗎？
不、不是的…《論語》中孔子稱「老」的文句非常多，並非僅此一句而己：

《論語‧公冶長》（孔）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論語‧述而》（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
《論語‧述而》（孔）子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
《論語‧子路》樊遲請學稼，（孔）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
《論語‧憲問》（孔）子曰：「孟公綽，為『趙、魏老』則優，不可以為滕、薛大夫。」
《論語‧季氏》（孔）子曰：「…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
《論語‧微子》齊景待孔子…曰：「吾『老』矣，不能用也。」孔子行。

《論語》中總共有7處出現「老」字，「老彭」僅是其中之一，
而7處的「老」字，其中有6處的「老」都是出自於孔子之口，所以孔子稱「老彭」並非有多麼特別。
但我們確有一種感覺，在此由孔子所稱的「老彭」，就是存在一種不同尋常的韻味！

那…或許是源於現代中國人的一種階級意識；
感覺到「老彭」一詞應流行於當今的普羅大眾，竟由身為廟堂縉紳的孔子口中道出，就顯得頗不尋常；
這…也可說是源於「老彭」內蘊的時空膠囊所產生的效應。

身為現代中國人，雖然我們隨口稱老、隨處聞老，但同樣的一個「老」字在稱呼的前後位置不同、其所隱含的階級意義就有些差別。
就以「老趙」與「趙老」為例來說好了：
稱「老趙」…先稱老，比較市井、比較庶民、比較隨和、比較親暱、比較接近普羅大眾沒什麼距離；
稱「趙老」…後稱老，比較尊貴、比較恭謹、比較正式、比較莊重、比較接近廟堂縉紳能謹守分寸。

這是我們身為現代中國人對於「老」之名詞的感覺…老的位置先後，感覺就不一樣；
這感覺…可溯源於三代中國，只不過隨著時代變遷…這老的名詞、老的感覺己經產生若干微妙的變化。

對此，請讓我們再次回頭到三代最老的典籍：《尚書》來開始討論：

《尚書‧商書‧盤庚上》汝無侮「老成」人，無弱孤有幼
《尚書‧周書‧泰誓中》今商王受，力行無度，播棄「犁老」，暱比罪人

《尚書》中只有兩則有關老的名詞，一個是「老成」、一個是「犁老」，其「老」的位置剛好一前一後，

「老成」人：
同樣在盤庚勸商人遷都的公告裡，盤庚還引用了先賢之言：「人惟求舊，器非求舊，惟新。」
舊就是老，「人惟求舊」就是為「老成」人註解，表達：念老、懷老、尊老、親老之意。
「犁老」：
「雜文曰犁」，犁老指髮色黑白斑雜的老人，也是表達：念老、懷老之意。

《尚書》中不論是「老成」或「犁老」，其名詞之意義皆指年紀大、年齡老，與「老彭」並不全同。
「老彭」在現代中國人的習慣裡，前面的老有念老、懷老、尊老、親老之意，而後面的彭指姓…這很重要。
因為，中國的姓氏是到三代中國的晚期才逐漸成形，早在三代中國的初期根本就沒有現代意義的姓；
所以，不論「老成」或「犁老」，其與「老彭」含姓之意不同…不容易直接比較；我們姑且跳過。

接下來，請讓我們再看看如前所列：三代後期典籍《詩經》、《山海經》、《周禮》、《禮記》、《墨子》、《孟子》…其中若干與「老」有關之文句。
那些文句中之「老」，基本上可分三類：

壹、表示年老的單字
如我們所舉《詩經》邶風與鄭風中的：與子偕「老」，其實這只是兩個小小的、卻又非常知名的例子而己；
「老」之本意…依三代中國的《禮記‧曲禮上》：六十曰耆、七十曰老。
「老」就是單純年歲很大的意思，這與「老彭」包含姓氏的文化層次不同、深度不同，故不多作討論。

貳、表示年老的名詞，而老字在前
《詩經‧大雅‧生民之什‧板》「老夫」灌灌，小子蹻蹻
《詩經‧大雅‧蕩之什‧蕩》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刑
《山海經‧大荒西經》顓頊生「老童」
（《大戴禮記‧帝繫》顓頊娶于滕氏，滕氏奔之子謂之女祿，氏產「老童」）
《禮記‧曲禮上》大夫七十而致事。…適四方，乘安車。自稱曰「老夫」
《禮記‧曲禮下》公侯有夫人，有世婦，有妻，有妾。夫人自稱於天子，曰「老婦」
《禮記‧曾子問》孔子曰：「吾聞諸『老聃』曰…」

就上面所舉有關老的名詞：「老夫」、「老婦」、「老成」人、「老童」、「老聃」，有兩個特徵：
首先，這些有關老的名詞…都有敬重的意味。
其次，這些有關老的名詞…基本上都用於士人以上之貴族、而非庶民的階級。
這從《禮記》中定義「老夫」為70歲的退休大夫、且為有車階級，「老婦」則為公侯貴族之嫡妻可知一斑。
「老童」則貴為天子顓頊之子，當然屬於貴族階級。
「老聃」為周朝史官，當然也屬於貴族階級。
「老成」人在《尚書‧商書‧盤庚上》也有提，但看不出階級，在《詩經‧大雅》則可推想其屬貴族階級。
這是否與現代中國人：稱「老趙」…先稱老，比較市井、比較庶民的階級屬性，有很大的差別？

表面上看來像是有極大的階級反差；但實際上可能並沒差那麼多，請容我們來做進一步分折。

首先，
上面所有相關於老的名詞…沒有一個含姓氏，其在性質上皆不同於「老彭」含姓之意，兩者無從比較。
這透露出一個事實：中國的姓氏在三代中國是處於逐漸由原始之姓、演變出氏、終歸於姓的過渡性階段，
而最原始之姓，可能比較具有部落群眾的屬性，與後來現代定型的家族血緣之姓並不完全一樣。
因此，
三代中國之姓一直都很模糊，
例如上面的「老童」，是顓頊之子，他只有名而不稱姓；再如上面的「老聃」，同樣是只有名而不稱姓；至於其他老的名詞，則與名無關、更與姓無關。
所以，即使上面的名詞的確都相關於老，但並其實不適合與那含姓的「老彭」來直接比較。

接著，
上面的「老夫」，我們可以特別拿出來與三代末期的「老彭」、乃至於現代中國的「老趙」…做間接比較；
我們會發現：隨著時間推衍，「老夫」一詞在三代中國的貴族階級逐漸淡化，到帝制時中國行於邊疆…終淪為庶民階級所用。

三代的「老夫」，
依《禮記‧曲禮上》是70歲以上退休大夫的自稱…這當然不同於「老彭」、「老趙」的他稱。
不過依《詩經‧大雅‧生民之什‧板》裡「老夫」灌灌的「老夫」，己經變為他稱…稍稍近於「老彭」、「老趙」的他稱。
「老夫」由自稱轉而為他稱，這看似一種自然的轉變，不變的是其貴族階級的氣息和對其尊敬的氣氛，
然而，卻還有另外一種微妙的徵兆，很值得我們重視，請允許我們來參考《左傳》。

《左傳》洋洋灑灑十數萬字的浩瀚篇幅，卻出人意外…僅5次提及「老夫」。

《左傳‧隱公四年》
衛國國老石碏大義滅親，請陳國幫忙；自己謙稱：「衛國褊小，『老夫』耄矣，無能為也」…老夫無能
《左傳‧襄公十年》
晉國國老荀偃帥師攻城不下；對部將怒下軍令狀：「牽帥『老夫』…余羸老也，可重任乎」…老夫羸弱
《左傳‧襄公17年》
宋國內亂，剌客殺人於國老左師向戊家的後面；左師懼曰：「『老夫』無罪」…老夫害怕被殺
《左傳‧昭公元年》
周景王派劉定公慰勞晉國國老趙孟，趙孟謙卑對曰：「『老夫』罪戾是懼，焉能恤遠」…老夫畏懼有罪
《左傳‧昭公24年》
周室內亂，晉國范獻子問鄭國國老游吉，對曰：「『老夫』其國家不能恤，敢及王室」…老夫自顧不暇

「老夫」在三代之禮原本是退休貴族的親老自稱，
但在《左傳》中非常少見、僅5例，
而且都是在國難無能、軍困羸弱、兇案害怕、謙卑畏懼、自顧不暇的尷尬情況下勉強自稱老夫，
可見「老夫」一詞在三代縉紳之間，非不得己多懸而勿用，甚至在《國語》、《戰國策》完全不見蹤影。

我們可以推想，當「老夫」一詞在三代縉紳之間漸漸廢而不用，很可能也會影響到秦漢以後的帝制中國；
而事實的發展，也的確顯現出這般的趨勢，
例如：我們觀察到在秦漢期間的縉紳士人，就較少會自稱為「老夫」，
唯一比較特別的、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地處邊境在（廣東）南越自稱為王的趙佗。

班固在《漢書‧西南夷兩粵朝鮮傳》當中，完整記載了漢朝陸賈出使南越，趙佗自動取消帝號的文稿：

蠻夷大長「老夫」臣（趙）佗，昧死再拜上書皇帝陛下：
「老夫」故粵吏也…孝惠皇帝即位，義不忍絕，所以賜「老夫」者厚甚…
「老夫」處辟，馬牛羊齒已長，自以祭祀不脩，有死罪…
又風聞「老夫」父母墳墓已壞削，兄弟宗族已誅論…「老夫」竊疑長沙王讒臣，故敢發兵以伐其邊…
「老夫」故敢妄竊帝號，聊以自娛…「老夫」身定百邑之地…「老夫」處粵四十九年…
「老夫」死骨不腐，改號不敢為帝矣！

趙陀向漢文帝稱臣的表章，文中竟有十處自稱「老夫」，這…實在不能不令人嘆為觀止。
趙陀：原本是中國人，是民、是臣、是王、是帝，只因長期身處異域想來大概不曾自稱為「老夫」，
等他上表內附之後，趙陀：帝不帝、王不王、臣不臣、民不民，故而冒然自稱「老夫」…自居為三代中國的退隱貴族，好像也有那麼一點不得不然的道理。
但全文寫的突梯滑稽，尤其是那一開始的自稱：「蠻夷大長『老夫』臣佗」…更是古怪至極。

所以，
《鹽鐵論‧卷九‧論功》南越尉佗起中國，自立為王…倔強倨敖，自稱「老夫」。

特別強調趙陀自稱「老夫」這件事，說他是…倔強倨敖；
其實趙陀開始自稱「老夫」的時候，應該是他…俯首卑恭，上表稱臣之際，只是剛開始轉變姿態難免生硬。

而太史公顯然洞悉趙陀進退維谷的尷尬處境，並沒有特別嘲諷、眨抑，也根本未錄下他稱臣全文、僅節錄，
但忠實錄下趙陀上表稱臣、一開始的奇怪自稱。
《史記‧南越列傳》：蠻夷大長「老夫」臣（趙）佗

西漢趙佗的自稱「老夫」…具有歷史性的指標意義，
它代表「老夫」原為三代縉紳的自稱…逐漸退隱、流落到邊疆異域，終而在中原下放到廣大的黎庶百姓，
所以到了現代中國，「老夫」幾乎不用於上層社會，反而為市井庶民所用。
這般的內蘊變化…也許同樣存在於「老彭」的時空膠囊裡。

而在上面所舉有關以老開始的三代名詞：「老夫」、「老婦」、「老成」人、「老童」、「老聃」，
還漏掉了「老農」、「老圃」。

《論語‧子路》樊遲請學稼，（孔）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

「老農」、「老圃」同樣出於三代中國的《論語》，而且是由孔子親口說出，為什麼一開始我們不介紹？
只因為上面所舉有關以老開始的三代名詞…都用於士人以上之貴族，而「老農」、「老圃」則不然。

孔子在稱「老農」、「老圃」之際，雖然保持風度對農、圃庶民冠之以「老」…敬其專業、尊其年歲，
但是仍然不免有惋惜弟子問學走入偏途的感覺；
而「老農」、「老圃」…在整個三代中國的典籍中，也就只驚鴻一瞥、雪泥留爪於《論語》之中而己。
所以，「老農」、「老圃」…以其非屬士人以上之貴族專稱，並未列入上面的討論。

「老夫」是一面鏡子，代表三代中國宗法道統的幽微傳承…
「老夫」代表著那己消失的三代的「老婦」、「老童」、「老成」人及「老聃」，與「老彭」同樣由貴族的殿堂，步入到今天的庶民大眾…如老趙、老錢等。

參、表示年老的名詞，老字在後，
這是三代之老的相關名詞，在歷經長期演化後所表現出來的最終形式、也是最高形式。
例如前面《詩經》、《周禮》、《禮記》、《墨子》、《孟子》這些三代中國典籍所列的：「元老」、「故老」，「鄉老」、「耆老」、「張老」、「國老」、「庶老」、「父老」、「遺老」…等等。

對三代相關於老的名詞，我們可以這樣來觀察：

一開始出現表示年老的單字，意思很單純，著重於老，因其非為名詞、故我們不多作討論。

接下來出現老字在前的名詞，意思引申為重老、親老、尊老，
而其中某些名詞的用法如：「老婦」（自稱）、「老童」（稱名）、「老聃」（稱名）、「老農」、「老圃」後來己經比較少見；
其中較具代表性而能夠一直延用至今的是：「老夫」、「老成」。
而「老夫」、「老成」只有一種涵意：就是老，其中「老夫」是自稱之老，「老成」則是他稱之老。

最後則出現老字在後的名詞，意思仍然為重老、親老、尊老，所有的這類名詞自然包含「老成」之意。
只不過這類名詞是著重於某一特定範圍之老，並且不再僅侷限於士人以上、而逐漸沁入整個社會各階層。
這是三代相關於老的名詞終極版，大多延用到今天我們仍然在使用：例如
鄉老：著重於鄉間範圍內的老成大老
國老：著重於國家範圍內的老成大老
父老：著重於宗族範圍內的老成大老
…
這不但是三代相關於老的名詞終極版、而且是對老成之老的最敬版，這類名詞逐漸成形的過程我們可依序舉例說明如下：

一、「耆老」
這或許是老字在後名詞的原始版本；而其意思似乎有點單調、重複，因為耆、老原本皆為年老之意。
同時似乎又有點矛盾，因為《禮記‧曲禮上》「六十曰耆，指使。七十曰老，而傳」，耆、老的年歲不同。
對此我們可以這樣來觀察：
「耆老」…這個名詞，是從貴族專用的習稱出發，卻又要突破貴族之禮原先對於年歲的束縛，藉此通泛地、超越年歲表現出重老、親老、尊老之意！

二、「庶老」
這是老字在後名詞的真正突破階級版；
「庶老」之意似乎原本想要做出一種侷限，侷限於庶黎平民的範圍，
我們站在現代人的立場，會認為庶民就是平民、是所有的人民，說了等於沒說、侷限等於沒有任何限制；
但我們若設身處地於三代中國的立場，情況就大不相同了。
《禮記‧曲禮上》所謂：「禮不下庶人」，就說明當時之禮是為士人以上的貴族階級而設，非為黎庶而設，
「庶老」的出現當然是一種階級的重大突破。

《禮記‧王制》（、《禮記‧內則》）
有虞氏養國老於上庠，養「庶老」於下庠。
夏后氏養國老於東序，養「庶老」於西序。
殷人養國老於右學，養「庶老」於左學。
周人養國老於東膠，養「庶老」於虞庠：虞庠在國之西郊。

「庶老」這樣的名詞能在三代中國出現，突破了重老、親老、尊老的階級束縛，實具有重大的價值意義！
而「鄉老」…非為「庶老」、近乎「庶老」；或許可算是在發展「庶老」過程中的一個過渡性名詞吧。

三、「張老」、「叔老」、「魏、晉老」
所有其他老字在後的名詞，皆意及某一特定範圍之老成，例如：
鄉老、國老、父老、元老、故老、遺老。

這些老字在後的名詞逐次出現，
一方面代表中國人重老、親老、尊老的習氣專注侷限於某特定範圍，
另一方面代表中國人重老、親老、尊老的習氣變得更為細膩，觸角及於國家各各階層、各各地域，更為圓滿成就了三代中國親親宗法的人倫體系；
只不過三代中國宗法人倫之老：還缺最後一個環節，就是針對家族、以姓氏為範圍的重老、親老、尊老。

《禮記‧檀弓下》晉獻文子（趙武）成室，晉大夫發焉。「張老」曰：「美哉輪焉！美哉奐焉！…」

趙武的宮室落成，晉國大夫前往祝賀，其中有一位「張老」。
「張老」：名老、字孟，又稱張孟。晉國大夫，晉悼公曾任命他為中軍司馬，又任命他為卿、但他堅辭。
「張老」這樣的稱呼我們在今天仍可通用，由此或可說明「張老」是源於三代中國的稱呼法。

但實際上同一個「張老」…古今卻有兩點差異：
其中之一就是姓與氏的不同：古之「張老」的張應該是氏，非如今之「張老」的張是姓；
而另外一個不同，就是：古之「張老」的老是名，非如今之「張老」的老是敬詞。

類似的狀況，我們還可參考三代中國：孔子《春秋》的「叔老」…就能看的更清楚了。

《春秋‧魯襄公14年‧前559 》十有四年春王正月，季孫宿、「叔老」會晉士匄、齊人、宋人…
《春秋‧魯襄公16年‧前557》「叔老」會鄭伯、晉荀偃、衛甯殖、宋人伐許。
《春秋‧魯襄公20年‧前553》「叔老」如齊。
《春秋‧魯襄公22年‧前551》秋七月辛酉，「叔老」卒。

孔子《春秋》中「叔老」是唯一以老出現的名詞，而我們可以肯定：叔是氏、非姓。
「叔老」：姬姓、叔氏或子叔氏、名老，子叔氏的始祖為公弟叔肸是魯文公的庶子，「叔老」則是公弟叔肸的孫子，亦稱子叔齊子。
魯襄公14年，「叔老」（子叔齊子）以副使身份陪魯國正使季武子（季孫宿）到晉國開會；
孔子在《春秋》裡…稱季武子為季孫宿：季孫為氏、宿為名，正如稱子叔齊子為叔老：叔為氏、老為名。
在這個例子裡很清楚：「叔老」之叔為氏、非姓；所以「張老」之張亦很可能為氏、非姓。

三代中國的「張老」、「叔老」都是以老為人名，並非以老為敬稱，那是否有以老為敬稱的三代名詞呢？
有的，就在《論語》。

《論語‧憲問》（孔）子曰：「孟公綽，為『趙、魏老』則優，不可以為滕、薛大夫。」

孔子說：「孟公綽做趙氏或魏氏的家臣總管，應該能勝任愉快。但卻不適合去做滕國或薛國的大夫。」
這段話是什麼意思呢？
孟公綽是魯國人，在《左傳‧襄公25年》載有他洞燭機先之事。
同在《論語‧憲問》篇孔子也特別稱賞孟公綽的清心寡欲：「若臧武仲之知，（孟）公綽之不欲…」
而在晉之大國的趙氏、魏氏大夫任家臣總管，事情皆有成例，孟公綽簡約行事應可勝任；但滕、薛小國的大夫事繁務雜，孟公綽對此恐怕就難以適任了。

趙、魏…此時只是晉國的一個卿、大夫家族；後來自立為國、最終成為中國的大姓。
趙、魏老…此時只是趙氏、魏氏的家臣總管；後來演變為今天的趙老、魏老，趙、魏終成姓，而老為敬詞。

把老放在後的名詞，是三代中國相關於老的名詞終極版、而且是對老成之老的最敬版；
這終極最敬版的名詞，從「耆老」、「庶老」，演化到「張老」、「叔老」、「趙、魏老」，
只因中國家族的姓氏在三代中國仍處動態演化的過程中，一直要等到秦漢帝制中國才真正蔚然有姓；
宗法親親各祀其姓的中國，才是我們身為中國人在今天：遺傳、承襲、感受的中國！

所以，
把老放在後的名詞…最終留在《論語》中、只有令我們今天看來頗有點奇怪的、非姓的「趙、魏老」；
而那在我們今天看來似乎屬姓的「老彭」…卻又因其若非屬於庶民階級而感覺有點特別；
這就是時空膠囊留待我們細細品味的。

「從一粒沙看到一個世界，從一朵花看到一個天堂，把握在你手心裏的就是無限。」
對中國人而言：
「老彭」…就是一粒沙、是可以看到三代中國與現代中國階級差異的一粒沙；
「老彭」…就是一朵花、是可以看到三代中國到現代中國家族親親演化綿邈聯繫的一朵花；
「老彭」…見之於今、源諸於三代，是稱老、親老、尊老、敬老的「老彭」；體味在我們心中的就是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