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 這篇是CDOK竹康小弟 PO 在格子裡
對
先父 王錚醫師的記述
竹康小弟細膩記述細節
CDOK慚愧
因為早早便離開家讀軍校去
和父親近距離的接觸太少太少
難有嘉文
也正因為如此
先父音容 讓文采豐極的小弟重塑如栩
無愧先父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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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對於父親最深刻的印象,是有天母親有事無法帶我,猶在軍隊的父親攜著我到部隊上班。身著筆挺軍常服的父親,牽著我的手步進大門,衛兵向父親敬禮,父親瀟洒地舉手回禮。那時我三歲,還未讀幼稚園,這一幕成了我永誌不忘的記憶。
而父親予我的大多數印象,則是穿著西裝白袍,坐在診療室的辦公桌後用心地看書。
我常想,如果不是抗戰,父親可能不會進軍醫學校就讀,而是念一般大學,成為一位學者。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父親因國共內戰羈留在越南富國島三年的歲月中,最好的兩位朋友,都是書生型的。來台後,父親因有家小,留在軍隊工作,這兩位朋友則選擇了讀書深造的路,後來他們都成了臺大的教授。
父親和他們的友誼一直維持至生命的最後一刻。
1984年,大哥和我在台北參加一項講習,其中兩堂課便是父親的老友孔叔叔,下課時我們兄弟一道去打招呼,孔叔叔非常高興,接下來上課時他特別說很高興見到老朋友的兩個兒子都在這兒,昔年父親和他是並肩作戰打游擊的好朋友。
父親從不曾明說,只是未能和老友一樣深造走學術路線,肯定是他畢生的大遺憾。於是在我們還小時,父親便發了宏願,四個子女都至少讀到大學。
我讀國一時,有天學校的老師到我們村子拜訪家長,希望勸導那個鄰居讓他女兒參加聯考,讀高中際續升學。女兒成績很好,一定能上第一志願。然而這個狠心的老子斷然拒絕,說女兒讀那麼多書幹什麼,家裡錢留給弟弟去讀書。問題是這弟弟我們很熟,他不像姊姊,學業一塌糊塗。
父親知道這件事,搖頭嘆息不止,連說怎麼有這樣的家長。
在我後來的人生路上,遇過多起類似事件,家長因為重男輕女,剝奪女兒讀書升學的權利。覺得父親在子女讀書方面,是那麼地與眾不同,那麼地甘於付出。
二姊書念得最好,大學聯考時,父親寄以厚望,希望二姊能上台大。放榜時,二姊考上政大,那天家裡氣壓極低,我連大氣都不敢喘。
對於資質不那麼秀異的我,父親沒抱什麼大期望,於是我吊車尾考上文化,父親也很開心。
父親很有讀書人的倔脾氣。他和我說過一間真實際遇,在台南市憲兵隊隊時,父親是少校主任醫官,有個劉上尉每次遇到父親總說「主任好」,後來他升到少校,遇到父親的招呼句成了「王主任,你好」,再後來他升到中校,遇到猶是少校的父親便直呼名字,當他直呼名字時,父親假裝沒聽到,不予理會。
軍隊的人倒也不是都這麼勢利的。父親於1964年退伍後,在離眷村家一公里外的大馬路上租了間店面,開設診所懸壺濟世。有天住在隔壁村子的上校團長帶兒子來診所看病,因為那個年代軍人的薪資偏低,爸爸收費打折,只收了象徵性的診療費。
十幾年後,軍校畢業官拜少校連長的大哥駐守金門。斯時金門駐軍有六萬之多。
有一天金防部司令(三顆星將軍)突然無預警的帶著一群部屬幕僚視察大哥的連隊,視察完畢,司令對幕僚們說:「王連長的父親是位醫師,當年我小孩生病,他父親算我好便宜。」沒過幾天,大哥被司令調至金防部本部當參謀。
那件事爸爸根本沒放在心上,早已不記得。司令卻一直記得,尤其記得爸爸的名字。當他看大哥的基本資料,赫然看到爸爸的名字,便立刻過來看大哥。
父親一直有項迷思:台大是最好的。同時,父親又有著傳統士大夫的觀念:娼優皂隸,壯夫不為。就像電影《霸王別姬》的梨園老師父對妓女(張國榮的媽媽)說的:都是下九流的,誰瞧不起誰哪。
大二那年暑假,父親和我在客廳看電視,綜藝節目中齊豫正引吭高歌,唱著「橄欖樹」。我逮住機會說:她是台大畢業的。
父親看了螢幕幾秒鐘,冒出一句:她很優秀!
我氣得差點吐血,嚴重內傷。
父親愛看書,正書閒書都讀。武俠小說他對柳殘陽情有獨鍾,後來也喜歡古龍的,對於金庸倒是碰都不碰。古典文學則愛讀《西遊記》、《聊齋誌異》、《閱微草堂》,翻來覆去地讀。
父親喜歡在吃飯時談他的見解。譬如寫古代背景的小說,絕不能有現代語彙,不能說「考慮」,要說「斟酌」。譬如應把武聖給岳飛而不是關羽,只是岳飛是打金人的,金人是滿洲人的老祖宗,於是大肆捧關羽。譬如《西遊記》其實破綻百出,孫悟空大鬧天宮時天下無敵,到了取經,隨便一個小妖也讓老孫忙得團團轉。
大學畢業當兵,受完預官迅,下部隊當排長,搭車報到前,父親拿出五千元大鈔遞給我,說是給我壯行色。我婉拒了,說排長的薪餉夠我花用。
這時我感到父親已把我當大人了。
邁入六十大關後,父親開始全心全力研習英文。把單字製成一本一本小冊子,沒事拿出來溫習背誦。
有次全家聚餐,父親在餐桌上談起英文,說到arm這個字,看到四歲的外孫女在啃雞翅膀,父親看不清是什麼,問我們,我福至心靈說:她手上是雞arm。此語一出,舉桌大笑,只有父親臉色不太好看,卻又不便罵我,只好嫌大姊笑得太大聲。
1997年,我搬遷至台中。此時父親已然有阿茲海默症的初期症狀。
某日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她和父親在台中縣的童綜合醫院。我訝異台南有那麼多大醫院,何至於千里迢迢跑到這家口碑並不多好的醫院就診。
原來因為我在大成報寫專欄,父母親總在周四買大成報看我的專欄,看到童綜合醫院的廣告,母親的右臂因用力不當,經常疼痛,廣告說能治療此疾,於是就來了。
母親動了個小手術,得住院。父親原打算在醫院陪伴過夜,到了晚上八點卻受不了那要死不活的空調,打電話給我要我接父親回家睡覺。我開車趕過去,車停在距醫院幾百公尺處,從病房接出父親,走至中途,覺得接下來的路程對瘦弱的父親是樁折磨,於是要父親站在原處等我去開車過來。我特別對父親說站在這兒別走,父親說:好,我不動。
開車過來時,遠遠看到父親的身影,這才驚覺父親的瘦小。父親原先的印象一直是高大的,因為童年的印象有銘印的效果。
回到家,才知道父親還未吃晚飯,有糖尿病的父親一直吃得清淡,於是我煮了包媽媽麵給父親吃,父親直說好吃。
科幻小說《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男主角查理‧高登原是個低能兒,因為接受實驗手術,變成天才,學得許多學問知識。然而好景不常,他的智能又逐漸消退,最後回到以前那個低能的程度。
這是本極負盛名的小說,曾改編拍成電影,中文片名是《落花流水春去也》,男主角克里夫‧羅柏森勇奪該年(1968)奧斯卡男主角獎。
我不忍心找這部電影看,它太讓人心碎傷心。
父親年齡越長,阿茲海默症的症狀越嚴重。英文已經全然忘卻,標準國語也不說了,講話全是南京腔。這時的父親就像《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的查理‧高登,學來的知識一點一滴地流淌失去。
每次回台南,看到越形衰老的父親,除了憂心還是憂心。
父親開始大小便失禁。父親開始淺昏睡。父親開始重昏睡。
2005年初,父親與世長辭。
父親的一生是現代中國的縮影。父親的勤學苦讀說明著他們那一代做學問的紮實態度。
─清明之後重讀《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