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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8/24 12:02:00瀏覽224|回應3|推薦10 | |
2004年秋天,我隨河南作家代表團去西部采風。先到甘肅,在絲綢之路上徜徉了幾天,然後從敦煌坐火車到吐魯番。在吐魯番下了火車,第一站並不是舉世聞名的葡萄園,而是高昌故城。這座擁有1400多年歷史的城池,位於火焰山前的開闊平原地帶,是木頭溝河水澆灌出來的綠洲,因地勢高敞人口昌盛而得名。但如今的高昌故城已然是一片巨大的廢墟,不然也不會叫做「故城」。 下了旅遊車,在等著導遊買票的工夫,我便站在簡陋的入口處向裏張望,簡直都有些迫不及待了。「阿姨!」 有人拽我的衣襟,我皺皺眉;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很不耐髒的。回頭,我看見一個典型的維族小姑娘,高高的鼻子,深陷的歐式眼窩,長長的睫毛,黃色的紗裙外罩著一件玫紅色的小坎肩兒,戴著鑲著珠片的黑色小帽。她手裏拎著一串鈴鐺做的飾物。 「噢,她是向我兜售東西來了。」我對她搖搖手。她又叫:「阿姨!」我只好答腔:「什麽事?」 「你是第一次來這裏吧?」她的普通話很生硬。到了新疆才知道,電視小品裏說的維族普通話並不誇張。 「是。」 「喜歡嗎?」 「喜歡。」 「你是老師嗎?」 「我當過老師。」我有點兒驚詫。可她怎麽能看出來? 「你一看就像老師,像好人。」她甜甜的小嘴很會說。我不禁失笑,大約是看我的長相吧?曾有朋友開玩笑說我長著一副賢妻良母的外貌。賢妻良母=老師=好人?有趣的邏輯!不過話說回來,這倒是一種樸實的贊美。 「你很漂亮。」她繼續進攻。這時,停車場又進來一輛豪華大巴,她怎麽還纏著我做無效推销啊?我都有些替她著急了。心想乾脆買一個,讓她省了我這頭兒。於是我問:「你的東西怎麽賣?」她解了一個,遞給我:「給你。」 「多少錢?」 「不要錢。」 「什麽?」 「不要錢。」 開什麽玩笑!在旅遊區賣東西不要錢,送得過來嗎?我不理她,逕自去掏錢包。她攔住我,態度很認真的:「真的不要錢。」 「那我也不要。」我也很乾脆地說。不要錢從另一個意義上講就是最貴的,這麽沒譜兒的事情,我不做。導遊開始在招呼大家了,我隨著隊伍進去,朝她揮揮手。 坐上花枝招展的毛驢車,我們在塵土飛揚中進到城池深處,玩了兩個多小時意猶未盡地走出來,我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小姑娘;她就在出口處站著呢,立刻就跟上了我。 「毛驢車沒墩著你吧?」 「沒有,謝謝。」 「給你。」她又來了。我仍然沒要,當然不能要!沿著周圍的小攤走了一圈,我了解了一下這種鈴鐺的價格,要價最高的是五元;於是,當她再次遞給我的時候,我把五元錢遞給她。她著急地說:「不要錢,不要錢!送你的,送你的!」 「送我?為什麽?」 「因為你是老師,好人!」 我笑!但說實話,我不相信自己會有這麽好的運氣,古今中外都有智者教育我們:「天上不會掉餡餅。」所以,我不相信這個五元錢的餡餅——不,還不值五元錢。說到底,這不過是一種比較有人情味的銷售方式:「你免費送我東西,我過意不去,一定要給你錢。」於是,皆大歡喜。柔軟的綢緞下,包裹的還是冰涼的人民幣。 「你不要怕,我真的不要錢,真的。」她耐心地勸說著我,「我經常送東西給我喜歡的客人,今天選的就是你。」 怕?我怕什麽?還怕你個小丫頭不成? 我接過那個鈴鐺。銀色的吊墜上刻著一只玲瓏的老鼠,我正好就是屬鼠的。她看出了我的疑惑,指指我的胸前,我戴著甘肅朋友送的一個鼠頭木製項鏈。這個鬼精靈!「好,我收下了!」我說。我打定主意,等上車之後把錢從車窗遞給她。我和她合了影,答應把照片寄給她。然後我去買絲巾,她依然跟著我,告訴我說什麽樣的絲巾才算是好東西,我按照她的建議買了兩條。買完,導遊就開始催促上車,我上了車,她就站在我的車窗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我們就只是相對傻笑。 車開動了。我和她在車窗處依依惜別,我握住她有些髒的小手,把錢也握了過去。她一怔,明白了,淚水一瞬間從她的眼眶裏湧出來。「不要!老師!不要!老師!」她舉著錢喊。然後她奔跑起來,跟著我們的車。車輪噴吐出的灰塵滌蕩著她的小臉,很快把她的淚痕遮蓋起來,然而更多的淚又沖下去,她的臉上很快就變得模糊一片。 司機把車停下來,全車上的人都看著我,我艱難地把臉轉向她;我承認,在看到她淚水的那一刻,我就開始後悔了,後悔且慚愧!我走下車,接過她手裏的錢,她笑了!滿是灰塵的小臉笑得像一朵淡黃色的雛菊。 「你必須告訴我,你喜歡什麽?回家之後我也要寄禮物給你。」我說。她推卻了半天,直到我以不要鈴鐺威脅她,才羞澀地告訴我,她喜歡文具和書。在我的要求下,她找了一個煙盒,在背面寫上她的地址:「新疆吐魯番市xx鄉xx村xx街xx號哈提雅(收)」。看到她鄭重地寫著帶括號的收字,我又有些想樂,她以為我不知道該怎麽寫嗎?可愛的孩子! 從新疆回來,我去洗好了照片,到書店買了一套童話集,在文具店買了一些文具,打成包裹,想去郵寄的時候卻發現哈提雅給我寫的地址卻怎麽也找不到了。最後我還是把包裹寄了出去,包裹上的地址是:新疆吐魯番高昌故城哈提雅(收)。我能記住的只有這些了,我也知道她收到的希望不大;但無論如何,我是盡了心,我不想讓慚愧在心中紮下根來,繼續這樣慚愧下去,未免也是我的心理負擔。 一個月之後,我收到了一大包葡萄乾,還有哈提雅的一封信。信很短:「阿姨,謝謝你的禮物,我很高興。聽很多人告訴我說有個包裹給我,跑了好多家才找到包裹單。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我送的鈴鐺有28個,你是第一個寄禮物給我的人。你知道嗎?你長得真的很像我的漢族老師,她去年來我們這裏當自願者,非常支持我們上學;後來她走了,她走了以後,我就不再上學了,我想我再也見不到她了,我很想她。我喜歡讀書,我想,只要我好好讀書,長大以後我就可以成為一個有文化的人,就有機會離開高昌,去看看外面的大世界,像阿姨那樣。」 讀著信,我呆住了。我忽然明白了她為什麽一定要送我禮物,為什麽要把老師當做鑒定好人的標準,為什麽要在窗外哭著喊「不要!老師!……」原來對於她,我什麽都不知道,她幾歲?為什麽小小年紀就在外面做生意?為什麽沒有機會上學?喜歡讀什麽書?有什麽夢想?一個真心真意送我東西的女孩子,我卻沒有任何誠意去關心她,還懷疑她送我禮物的動機,要她的禮物像是對她的恩賜,給她寄禮物只是不想讓自己有虧欠的感覺……,我只是為了我自己。她給我的,確實是一塊香醇的餡餅。這塊餡餅是她和她的漢族老師共同做的,我只是一個享用者;但是我把這塊餡餅糟蹋了,我配不起她的感謝,更沒有資格做她努力的目標:「像阿姨那樣。」 平生第一次,我開始為自己一向得意的所謂智慧和經驗而自卑起來,我方才發現,雖然我四處遊歷,但我心舌的嗅覺已經逐漸荒蕪成為一座巨大的廢墟,如高昌故城。而她雖然守著高昌故城,但她小小的心,卻是一片純美碧青的無垠草場。 當然,我知道自己為哈提雅也做不了什麽,我又給她寄了一些書,寫了一封信,告訴她「葡萄乾很甜,我的書還有很多。如果她因為經濟原因上不了學,我可以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我很榮幸和她做朋友…。」 是的,親愛的哈提雅,我真的很榮幸和你做朋友。因為你以自己都不知道的方式讓我品嘗了世界上最美味的餡餅——這第28個餡餅。跟隨著你的餡餅,我靈魂裏那些冬眠的味蕾,開始一顆一顆甦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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