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認這篇故事真的很催淚,關於母親的愛,身為子女的往往都在最後才深深體會...,趁著她還在,享受愛,感受愛,珍惜愛吧!
<那一碗飯>
我的媽媽是廚師,她原來是礦工家的孩子,
因為家裡實在太窮了,愛讀書也讀得好的她,
連小學都沒有畢業就去當學徒了。
媽媽跟著總鋪師一家生活,開始了她三年四個月的學徒日子。
「總鋪師」就是大主廚,他們是台灣傳統社會
逢婚喪喜慶、宴客辦桌時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
通常由總師傅領著自己的班底,四處包辦外燴流水席。
旺季時,如火如荼,所有人都忙得不可開交;
⋯⋯ 淡季時,媽媽是小學徒兼小佣人,同樣得伺候師傅一家人,一刻不得息。
從小至今,每當我聽朋友談起他們媽媽的拿手菜,
或是看各種文章寫到哪種菜有媽媽的獨特味道時,
我總是很快地在腦海裡搜尋媽媽的拿手菜是哪樣,
結果出現的都是整桌滿滿的佳餚,道道都是她獨特的料理,
樣樣皆是拿手菜,實在很難細細數、慢慢說。
媽媽一生與食為伍,廚房是「她的地方」,
爐灶是她的千里駒赤兔馬,鍋碗瓢盆是她的兵兵卒卒。
我喜歡看媽媽的刀工,該乾脆俐落的地方絕對是快狠準,
須曲折細雕的時候,又自有細水柔情的流暢。
廚房是媽媽一生的舞台,也是她永遠的戰場。
八年前,當未及享年之壽的媽媽知道自己得了肺癌時,
竟然還頗有英雄當戰死沙場的榮譽感,因為她得的是廚師的職業病。
媽媽拒絕了任何的醫藥治療,
她說:
「真病無藥醫,既然是最末期了,認命就好!
不要再在醫院裡占床拖磨了,
既浪費醫療資源又影響其他有需要的人。」
於是,媽媽平平靜靜地回家了。
不到一個半月的時間,癌細胞就迅速擴散,她連說話都有困難。
那一晚,媽媽狀況卻出奇地好,談興也濃,滔滔不絕地憶往想當年。
中間,媽媽提到一些民間習俗,
例如,如果家中親長吃完最後一餐才離去,
那就是他們要把自己的福分用完才走。
如果來不及或沒有吃最後一餐,
就是要把福分留給子孫,讓子孫有飯吃。
她又交代不懂任何習俗禁忌的我,
在她去世後,要提醒兄弟姊妹們
再傷心也要記得吃飯、睡覺,千萬別傷了身。
不過,第一餐大家只能吃白飯摻鹽,頂多燙青菜加醬油,
不適合有魚肉配菜,免得讓別人說她的孩子沒家教。
我邊聽邊點頭還邊忍住淚,實在是心酸得聽不下去。
我勸媽媽早點休息,她說:
「難得我能不喘不痛好好講話,都已經是算日子的人了,
能講就讓我儘量講,不然以後你想聽也沒得聽了!」
說談之間,我問了媽媽一些我心中的疑惑:
我一直不解,媽媽從我小學就訓練我烹飪,要求又高,壓力又大。
一直到讀高中離家前,家裡的晚餐都是我煮的,我離家後換妹妹接手。
為什麼後來我想學一些更專業的菜色,媽媽反而不肯教了?
媽媽說:「做吃的這一途很辛苦,但是,起碼可以顧三頓飽。
你小的時候,我也不知道你將來會走哪一途,
所以,除了將來持家煮三餐的基本能力之外,
再讓你先學一些可以做小吃生意的本事,
至於會不會用到,就看你自己的命好不好了。
至少,一技在身,需要時還有一碗飯吃。」
「後來,你漸漸長大,我發現你還有其他的能力,
而且你也不喜歡待在廚房,我心想,老天爺可能有幫你安排別條路。
平常生活該會的已經會了,夠用就好了。
你的個性太認真太有責任感,會 越多就做越累,所以 我就不想教你了。」
媽媽是廚師,為什麼老怕我們餓肚子?
媽媽曾比喻自己的一生,就像一條苦瓜苦到底!
不論她再怎麼精通十八般廚藝,再怎麼收入豐厚,
也絕抵不過嗜賭的爸爸在痛毆她之後,把錢拿去丟賭坑的速度,更及不上爸爸積欠賭債的高度。
我安慰媽媽說:
「我們都已經長大了,你不要再擔心我們有沒有一碗飯吃的問題了,那些都過去了。」
媽媽回答:
「我一生是苦怕了,自己餓沒關係,可是你們四張嘴怎麼辦?
以前,再苦再累再病,我也不甘願死,因為你們都還沒長大。
現在,我當然不擔心了,老天爺不但保佑我
把四個孩子平安養大、正當做人,
而且都有好工作,端著好飯碗,我心滿意足了。
我只求老天爺這些,祂賜給我的卻比我求的多太多,
我做夢也想不到我的孩子都是博士碩士,
我真的是心甘情願,歡歡喜喜要回去感謝老天爺了。」
母女聊聊停停,竟然也就大雨拂曉了,我和媽媽終於都疲憊而眠了。
依稀之間,彷彿聽到媽媽呼喚我,我在半睡半醒中下床,循聲而去--媽媽在廚房。
她邊告訴我她很不舒服,邊走到了客廳,接著便急喘不已地躺在客廳正中央。我趕緊衝進房間,拿出被子幫媽媽蓋上。
這時,媽媽竟然平靜地對我說:「我要走了。」
不過短短兩三分鐘的時間,媽媽真的就這樣走了。
聯絡完兄弟姊妹後,我一個人誦念著佛號,陪著媽媽。
禮儀公司的人打電話來交代我去煮飯,準備拜腳尾飯。
我失神地洗了米後,打開大同電鍋的鍋蓋,
才發現裡面已經有一大鍋剛煮好的、香熱的白飯。
廚房的流理台上,也有一大盤燙好的高麗菜。
我一直想不透,媽媽怎麼會有體力再進廚房煮午餐?
而且家裡只有我和媽媽兩個人,她怎麼會煮那一大鍋八人份的飯?
一生很怕麻煩別人的媽媽,怎麼連腳尾飯都自己先煮好了?
媽媽這輩子最後一件做的事,竟然是再進一次廚房,再為孩子們煮一餐。
那滿滿的一鍋飯,是我的廚師媽媽最後為孩子們留的人生資糧。
一切,如果只是巧合,這巧合必也應了媽媽的願。
誦經幾小時後,大家都陸續趕回來了。
我想到了媽媽的交代,於是,把電鍋裡的飯分一分,剛好一人一碗。
摻著鹽、配著青菜、和著淚,
一口一口吞著媽媽為我們每個人留的最後一碗飯。
那滋味,湧著永遠撕裂的死別劇痛,也有著媽媽永恆緊繫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