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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年,新式焦慮
2015/02/24 12:42:55瀏覽67|回應0|推薦0

人們只是假裝喜歡過年,看日曆張張剝落,哪個不是戒慎恐懼?試想一屋子面容相似卻越來越疏遠的親戚,像面試官逐一問起在哪高就、薪水如何、另一半什麼來歷、什麼時候結婚……,你面上溫良恭儉,暗地裡卻想眾人不過是不知如何填補空白,才鑿井似的聽見半點動靜便使勁往下挖。

無遠弗屆的科技不知該說是照亮絕望的希望之光,還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當「叮咚」一聲完美的電子音呼喚,馬上便有了逃離尷尬話題的藉口,逃進小小螢幕製造出來的任意門。其實另一頭的世界倒也不見得真的那麼引人入勝,不過是這一頭太教人心力憔悴罷了。

 

寒舍以挾太后之故,是為老家,如何讓親戚過個好年向來是我看著日曆倍感胃疼的病根。有意思的是今年頭一件浮上心頭的不再是掃除、年菜或分配臥房一類老問題,而是訊號不好會不會影響連線。真的,畢竟只有網路才能推遲孩子不顧大人顏面的大聲嚷嚷:「我好無聊!」可以說沒了網路,生命於他們黑白無聲,是慘淡乏味的無限延伸。

我是恰好一腳跨上網路世代首班車的旅客,另一腳堪堪踩在打牌、大富翁、做紙娃娃、拿大毛巾當戲服玩耍的原始時代。有時我同情孩子,想著沒有電腦該有多無聊,有時也會納悶網路問世百年不到,歷史悠久的人類怎麼可能離了它便生無聊賴?

好吧,由01組成的虛擬世界確實酷斃了。前些時候Goolge地圖推出埃及實境旅遊服務,點擊滑鼠,熱氣蒸騰的黃沙便獻上雄偉的金字塔,駱駝之後是削掉鼻頭的人面獅身像。彼方陽光毒辣,而我舒舒服服地坐在家裡覽觀全局──嘿,別說百聞不如一見之類掃興的話,我從未構思埃及之旅,它畢竟實現了從未考慮過的驚喜!

表哥、表姐好些年也是靠偉大的科技逃過拷問,Skype有如邪惡巫術,輕易地招喚遠在大洋另一頭的人,長輩還得在電腦前排隊等候接見,只要問題走向不對,馬上推到收訊不好:「你說什麼?我聽不清楚!」教在這一頭溫良恭儉的吾輩何等羨慕。

想來大法師遲早會開發出更加逼真的視覺魔法:你我在各自的空間裡向虛空伸手,卻在螢幕裡握得結結實實;用逗趣的動畫和直接打進帳戶裡的金額取代送進晚輩手裡的紅包;也或許在餐桌周遭裝設夠大、夠清晰的螢幕,異地享用年夜飯卻有如同在一室。

只不過,如果視訊能取代光影在你身上流動的熱能,如果你我同處卻陷在截然不同的幻夢裡,相聚又所為何事?

 

臉書剛打入臺灣市場的頭幾年,一次和朋友見面的經歷已然讓我清楚察覺踩在兩種經驗世界的撕裂苦楚。

朋友打扮得漂漂亮亮,在同樣宜人的咖啡廳裡擠眉弄眼地給自己拍了好些照片。那時盛夏,昂貴的冰品汗流不止,眼看就要化成一灘奶油,朋友仍仔細調焦,彷彿手機連通的另一個世界嗷嗷待哺,得即時送出完美照片解饞。好不容易進入話題,她說近來不順,我按照國際禮儀追問詳情,卻得來一張驚愕的臉。

你沒看我臉書嗎?」朋友好心地接著指引出路:「你回去看,我都寫在臉書上了!」

這就是第一次撕裂之痛了,我人坐在她面前,她卻將言說的權力交與受限於介面的斷簡殘篇和人人皆可使用的表情符號。我覺得荒謬、好笑、生氣又有些難過。過去,言者將親身經歷裁剪成不同造型尺寸,力求符合與聽者的關係,而今蘊含於言說的語調、情緒及可能性都被壓縮成單一、平滑的文本,我和點頭之交得到的是同一份公開稿,不同情感分量也只能得到同樣的回饋──「讚」。

親戚間久違的再會亦然。我像好不容易放風的米格魯搖尾巴跳上跳下,想要跟以前一樣打牌、打電動或無所事事的一塊兒天南地北,但是,堂弟、堂妹長得又高又壯,一個比一個穩重,捧著手機「叮咚」「叮咚」,偶爾遷就地陪我說上幾句話,反而教人覺得自個兒馬齒徒長,於是也回房「叮咚」「叮咚」,尋找在幻夢裡不會讓我落單的慰藉。

 

科技一再改寫人類的生活模式,回首過往不乏今不如古的感慨,在不遠的將來,後生晚輩也會為了別的什麼感慨日漸疏離的人際關係,可是人類仍活得好好的,於是乎懷舊似乎不具有實質效力,既然歷史已然證明形勢如猛浪,人類可以變成任何樣貌卻又不改其性。科技很可能只是極端地暴露由來已久的精神分裂──我與他人的,我與我自身的,無時無刻都在天堂與地獄間流浪,在虛幻與現實中尋找帶刺的暢快,哪裡能將絢爛之餘卻又分外孤獨的年代怪罪於它?

不過幾年前我還是進步的狂熱信徒,恨不得扭斷嘮叨的舊歷史,想像如同洪水清洗大地一般的重啟能帶來真正的自由,彼時,過年就是個迂腐的概念,是原始人自個兒製造出來的時間節點。如今反倒珍惜起時不時將散沙一樣的你我綁在一塊兒的傳統,要求我們偶爾為彼此努力一些,從廣袤的虛空裡撈回神識,留在同一個空間、維持同一個話題,記下你我一年又一年的成長與老去,真正地相聚這一刻。








本文應該刊於《聯合報》2015年2月20日。資料庫顯示的。這樣的內容見報初二,不知是編輯的幽默感還是純粹的巧合。

首先應該說:我真的投上了!而不是什麼詐騙集團入侵聯合報帳號以製造希望傷害脆弱心靈為樂趣──好吧,我也覺得自個兒想太多了,看上去像是應該拜訪精神醫生的行文。


中華文化可以說是以散文為文統,我向來有些畏懼此種容易暴露太多自我的書寫,到頭來還是得感謝此種熟悉的體裁讓我稍稍撿回碎了一地的自信心。我自知收尾得不太好,有點匆促,因為我不曉得副刊到底能容忍我寫多少字數。

無論如何,喔耶。接下來希望我的家人不會努力找我的文章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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