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雅明的《德國哀悼劇之起源》,從巴洛克時代發掘出一種「廢墟美學」的「頹廢現代性」。我發現張愛玲的華靡蒼涼亦可歸為一種巴洛克的「頹廢現代性」。按照此美學體系,現代性開始於古代世界已崩塌成斷垣殘瓦之「廢墟」狀態,現代世界是一個新升起的空洞世界…… 「廢墟」狀態的
華靡蒼涼
李安的電影《色,戒》,幾幕激情畫面的三點全露果然成為話題焦點,再次印證了傅柯《性史》的論點:現代社會具有一種將性「置於言說」(mise-en-dis-cour)的複雜機制,不斷挑起生產各種性話語。李安對性愛戲的「場景調度」(mise-en-scene)是否成功仍有待討論,但無疑已成功的將性「置於言說」,挑起又一波性話語浮濫現象。
其實〈色,戒〉是張愛玲的小說中較少被討論的冷門之作,卻因為李安的改編電影而浮上檯面,蔚為熱門話題。〈色,戒〉是否暗藏了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玄機」使其成為張派冷門之作?李安又從這「玄機」中挖掘提煉出什麼滄海遺珠之光華?
班雅明的《德國哀悼劇之起源》,從巴洛克時代發掘出一種「廢墟美學」的「頹廢現代性」。我發現張愛玲的華靡蒼涼亦可歸為一種巴洛克的「頹廢現代性」。按照此美學體系,現代性開始於古代世界已崩塌成斷垣殘瓦之「廢墟」狀態,現代世界是一個新升起的空洞世界,卻堆積散落著古代的廢墟碎片而形成一種荒謬錯置的「今古奇觀」。「寓言」則是相應於「廢墟」狀態的一種破碎迷離的「表徵」形式。面對「廢墟」者則是一種哀悼悲痛,萬念俱灰的憂鬱意識,如陸象山云:「見荒墓邱墟,生哀痛之心。」而「廢墟/寓言/憂鬱」三個環節皆被一種不斷走向衰亡耗竭的「時間」向度所貫穿。自然是一個不可抗拒的衰敗死亡過程,人類歷史也只是自然的一部分,都將成為一則「滄海桑田」的寓言。
其實,這對中國古典文學並不陌生,從杜甫的〈秋興〉八首,李商隱的〈錦瑟〉、〈無題〉詩,到曹雪芹的《紅樓夢》,皆可列為一種巴洛克「廢墟———寓言體」的哀悼書寫。張愛玲筆下的「時間惘惘威脅的背景」則逼顯出另一種民國時代的巴洛克書寫。就如李商隱〈錦瑟〉詩云:「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張愛玲的小說亦是刻畫現代曠男怨女,凡夫俗婦「只是當時已惘然」的愛情寓言。他們都是些「不徹底的人物」,活在這個「影子似沉沒下去的時代」,覺得自己被拋棄了。為了證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基本的真實的東西,在古代記憶的魅影幢幢與現實世界的荒唐不和諧中進行著「鄭重而輕微的騷動,認真而未有名目的鬥爭」。
〈色,戒〉是張愛玲小說中
一個怪異而尷尬的變體
為了要刻畫這現代凡夫俗婦不徹底的「惘然之情」,張愛玲一再強調要用「參差對照的手法」,而非極端的對立與衝突。在這意義下,〈色,戒〉是張愛玲小說中一個怪異而尷尬的變體。同樣是用「參差對照的手法」刻畫一段不徹底的「惘然之情」,〈色,戒〉卻導出了最極端的可怕結論,血腥殘酷而又猥褻齷齪。
《世說新語》敘述謝安下棋,傳來淝水之戰大捷,謝安仍若無其事,繼續下棋。〈色,戒〉敘述官夫人的一場牌戲間,女大學生王佳芝色誘漢奸特務頭子老易的暗殺行動功敗垂成,小說結尾,老易仍回到牌桌旁繼續閒話家常。構思布局不可謂不妙。然則,一切卻是如此的無稽,只是大學生搞社團活動,辦家家酒式的一場兒戲。王佳芝不惜犧牲色相,為國捐軀,竟是大學女生初次參加社團話劇公演的興奮與虛榮:「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台還沒下裝,自己都覺得顧盼間豔光照人。」直到老易買鑽戒送她的一幕:「有半個她在熟睡,身在夢中,知道馬上就要出事了,又恍惚知道不過是個夢。……她把戒指就著檯燈翻來覆去看,在這幽暗的陽台上,背後明亮的櫥窗與玻璃門是銀幕,在放映一張黑白動作片,她不忍看一個流血場面,或是間諜受刑訊……」王佳芝的人生已不只是大學社團公演的舞台劇,而且是一個封閉的鏡框舞台,退化到兒童自戀想像的「鏡像階段」。
張愛玲說要用「參差對照的手法」寫出「現代人的虛偽之中有真實,浮華之中有素樸」。我想起大陸電影《變臉》的一段台詞:「雖然世態炎涼,但人間還是有幾分真情,不然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俗則俗矣,但至為感人。我想張愛玲要說的也不外乎此。但在〈色,戒〉中全亂了套,老易對王佳芝的一點真情差點惹來殺身之禍,王佳芝對老易的一點真情則不但害死自己,還連累其他同志跟著死無葬身之地。說到底,只是因為老易送給她一顆六克拉鑽戒,讓她感到爭回一點女人的面子。
〈色,戒〉是一篇巴洛克寓言,卻演繹了巴洛克寓言最無稽與不堪的一面,班雅明說:「主觀性的勝利和對事物任意統治的肇始,是所有寓言思辨的起源。」無論是無知的女大學生或冷血特務頭子,都活在主觀、偶然、無稽的虛妄意念中,同時卻是整個大時代的木偶傀儡。〈色,戒〉不足為外人道的「玄機」,就是在封閉的鏡框舞台中,將「只是當時已惘然」的一點真情都演繹成虛妄無稽,幼稚可笑的兒童鏡像,並將這兒童鏡像置於時代背景的大舞台中,成為整體結構的木偶傀儡,歷史命運的祭品芻狗,而產生行屍走肉,幽靈鬼魅的恐怖驚悚效果。
兩具徒具復古風華外表的
傀儡僵屍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王佳芝與老易的一點真情的確在「當時」就已「惘然」,卻一點也不值得成為「追憶」,因為這段「惘然」之情也「惘然」得太無稽,太不堪,太恐怖了。報紙影劇版說,李安拍《色,戒》時壓力極大,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要拍這部電影。誠哉斯言!我看過《色,戒》,真的不知道李安為什麼硬是要去「追憶」這段不堪「追憶」的「惘然」之情?
李安到底想幹什麼?我以為電影《色,戒》要做的,就是為小說〈色,戒〉的封閉鏡框舞台賦予某種「寫實主義」的歷史時代背景的深度厚度,為張愛玲筆下的行屍走肉、幽靈鬼魅賦予血肉。
所以電影前半段描寫愛國學生演話劇,搞地下活動,營造抗日時期的懷舊氛圍,像是老式抗日類型小說與電影的雜燴,令人想起王藍的《藍與黑》,鄒郎的《長江一號》,李翰祥的《揚子江風雲》,鹿橋《未央歌》,胡蘭成的《山河歲月》。直到王佳芝莫名其妙獻出第一次,鄺裕民等臨時起意殺曹副官滅口,似乎為這群辦家家酒的大學生設計了一場「有血有肉」的血祭犧牲(既有處女之血,又有活人鮮血),作為他們荒唐而又殘酷的「成長儀式」。這是李安初步的「賦予血肉」。更進一步的「賦予血肉」,就是王佳芝與老易的三場激情肉搏戲。不難看出,李安不只是要「賦予血肉」,更要「賦予人性」,要為僵屍傀儡的王佳芝與老易賦予一個「人性化」的動機。
李安誠然用心良苦,然則,張愛玲〈色,戒〉的「框架」與「骨架」就像是先天基因設定錯亂的變種畸形胚胎,無論後天如何添加血肉,踵事增華,也只能造出不倫不類的科學怪人。所以李安無論如何努力在這「框架」與「骨架」內「賦予血肉」,「賦予人性」,並無法改變王佳芝與老易在小說中行屍走肉與幽靈鬼魅的本質,只是撐架出兩具徒具復古風華外表的傀儡僵屍。所以引起各方矚目的三場激情肉搏戲其實毫無快感可言,既無性,更無愛,只令人感到沉悶厭煩,非常不快。
電影下半段,敘述王佳芝到上海,遇見鄺裕民,答應繼續進行色誘漢奸的任務。經歷過莫名獻出童貞的荒謬成長儀式,王佳芝願意再次為國捐軀,更不帶任何愛國情操,倒像是一個誤入歧途,一度失身的少女,索性自我作踐,墮落到底。更像是一個想當明星的美少女,胡裡胡塗拍過一次A片,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徹底下海當全職AV女優。
張愛玲的〈色,戒〉已令人不快,李安的《色,戒》則更令人不快。李安企圖透過影像,賦予張愛玲筆下「傀儡僵屍」的巴洛克寓言某種「寫實主義」與「人道主義」的血肉與精神,用心良苦,卻只令人感到無稽與不值。
【2007-10-09/聯合報/E7版/聯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