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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校篇
第十一章強大,無比強大
萬歷四十八年(1620)九月初六,明熹宗朱由校在乾清宮正式登基,定年號為天啟。
一個復雜無比,卻又精彩絕倫的時代就此開始。
楊漣終於完成了他的使命,自萬歷四十八年(1620)八月二十二日起,在短短十五天之內,他無數次絕望,又無數次奮起,召見、紅丸、闖宮、搶人、拉攏、死磕,什麼惡人、壞人都遇上了,什麼陰招、狠招都用上了。
最終,他成功了。
據史料記載,在短短十余天裏,他的頭發已變成一片花白。
當天啟皇帝朱由校坐在皇位上,看著這個為他的順利即位費盡心血的人時,他知道,自己應該回報。
幾日後,楊漣升任兵科都給事中,一年後,任太常少卿,同年,升任都察院僉都禦史,後任左副都禦史。短短一年內,他從一個從七品的芝麻官,變成了從二品的部級官員。
當然,得到回報的,不僅是他。
東林黨人趙南星,退休二十多年後,再度復出,任吏部尚書。
東林黨人高攀龍,任光祿丞。後升任光祿少卿。
東林黨人鄒元標,任大理寺卿,後任刑部右侍郎,都察院左都禦史。
東林黨人孫慎行,升任禮部尚書。
東林黨人左光鬥,升任大理寺少卿,一年後,升任都察院左僉都禦史。
以下還有若幹官,若幹人,篇幅過長,特此省略。
小時候,老師告訴我,個人是渺小的,集體才是偉大的,現在,我相信了。
當皇帝的當皇帝,升官的升官,滾蛋的滾蛋,而那個曾經統治天下的人,卻似乎已被徹底遺忘。
明光宗朱常洛,作為明代一位極具特點(短命)的皇帝,他的人生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苦大仇深。
出生就不受人待見,母親被冷遇,長大了,書讀不上,太子立不了,基本算三不管,吃穿住行級別很低,低到連刺殺他的人,都只是個普通農民,拿著根木棍,就敢往宮裏闖。
好不容易熬到登基,還要被老婆脅迫,忍了幾十年,放縱了一回,身體搞垮了,看醫生,遇見了蒙古大夫,想治病,就去吃仙丹,結果真成仙了。
更搞笑的是,許多歷史書籍到他這裏,大都只講三大案,鄭貴妃、李選侍,基本上沒他什麼事,原因很簡單,他只當了一個月皇帝。
在他死後,為了他的年號問題,大臣們展開了爭論,因為萬歷四十八年七月,萬歷死了,八月,他就死了。而他的年號泰昌,沒來得及用。
問題來了,如果把萬歷四十八年(1620)當作泰昌元年,那是不行的,因為直到七月,他爹都還活著。
如果把第二年(1621)當作泰昌元年,那也是不行的,因為他去年八月,就已經死了。
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
問題終究被解決了,憑借大臣們無比高超的和稀泥技巧,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處理方案隆重出場:
萬歷四十八年(1620)一月到七月,為萬歷四十八年。八月,為泰昌元年。明年(1621),為天啟元年。
這就是說,在這一年裏,前七個月是他爹的,第二年是他兒子的,而他的年份,只有一個月。
原因很簡單,他只當了一個月皇帝。
他很可憐,幾十年來畏畏縮縮,活著沒有待遇,死了沒有年號,事實上,他人才剛死,就有一堆人在他屍體旁邊你死我活,搶兒子搶地方,忙得不亦樂乎。
原因很簡單,他只當了一個月皇帝。
有人曾對我說,原來,歷史很有趣。但我對他說,其實,歷史很無趣。
因為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歷史沒有正惡,只有成敗。
左都禦史、左副都禦史、吏部尚書、刑部侍郎、大理寺丞等等等等,政權落入了東林黨的手中。
它很強大,強大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對於這一現象,史稱“眾正盈朝”。
按照某些史書的傳統解釋,從此,在東林黨人的管理下,朝廷進入了一個公正、無私的階段,許多貪婪的壞人被趕走,許多善良的好人留下來。
對於這種說法,用兩個字來評價,就是胡說。
用四個字來評價,就是胡說八道。
之前我曾經說過,東林黨不是善男信女,現在,我再說一遍。
掌權之後,這幫兄弟幹的第一件事,就是追查紅丸案。
追查,是應該的,畢竟皇帝死得蹊蹺,即使裏面沒有什麼貓膩,但兩位蒙古大夫,一個下了瀉藥,讓他拉了幾十次,另一個送仙丹,讓他飛了天,無論如何,也應該追究責任。
退一萬步講,就算你追究責任後還不過癮,非要搞幾個幕後黑手出來,鄭貴妃、李選侍這幾位重點嫌疑犯,名聲壞,又歇了菜,要打要殺,基本都沒個跑。
可是現成的偏不找,找來找去,找了個老頭——方從哲。
天啟元年(1621),禮部尚書孫慎行上疏,攻擊方從哲。大致意思是說,方從哲和鄭貴妃有勾結,而且他還曾經賞賜過李可灼,出事後,只把李可灼趕回了家,沒有幹掉,罪大惡極,應予嚴肅處理。
這就真是有點無聊惡搞了,之前說過,李可灼最初獻藥,還是方老頭趕回去的,後來賞錢那是皇帝同意的,所謂紅丸到底是什麼玩意,鬼才知道,稀裏糊塗把人幹掉,也不好。
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方從哲都沒錯,而且此時東林黨掌權,方老頭識時務,也不打算呆了,準備回家養老去了。
可孫部長用自己的語言,完美地解釋了強詞奪理這個詞的含義:
“從哲(方從哲)縱無弒之心,卻有弒之罪,縱辭弒之名,難免弒之實。”
這意思是,你老兄即使沒有幹掉皇帝的心思,也有幹掉皇帝的罪過,即使你退休走人,也躲不過去這事。
強詞奪理還不算,還要趕盡殺絕:
“陛下宜急討此賊,雪不共之仇!”
所謂此賊,不是李可灼,而是內閣首輔,他的頂頭上司方從哲。
很明顯,他很激動。
孫部長激動之後,都察院左都禦史鄒元標也激動了,跟著上書過了把癮,不搞定方從哲,誓不罷休。
這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七十多歲的老頭,都快走人了,為什麼就是揪著不放呢?
因為他們有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
鄭貴妃不重要,李選侍不重要,甚至案件本身也不重要。之所以選中方從哲,把整人進行到底,真正的原因在於,他是浙黨。
只要打倒了方從哲,借追查案件,就能解決一大批人,將政權牢牢地抓在手中。
他們的目的達到了,不久之後,崔文升被發配南京,李可灼被判流放,而方從哲,也永遠地離開了朝廷。
明宮三大案就此結束,東林黨大獲全勝。
局勢越來越有利,天啟元年(1621)十月,另一個重量級人物回來了。
這個人就是葉向高。
東林黨之中,最勇猛的,是楊漣,最聰明的,就是這位仁兄了。而他擔任的職務,是內閣首輔。
作為名聞天下的老滑頭,他的到來,標誌著東林黨進入了全盛時期。
內憂已除,現在,必須解決外患。
因為他們還沒來得及慶祝,就得知了這樣一個消息——沈陽失陷。
沈陽是在熊廷弼走後,才失陷的。
熊廷弼駐守遼東以來,努爾哈赤十分消停,因為這位熊大人做人很粗,做事很細,防守滴水不漏,在他的管理下,努爾哈赤成了遊擊隊長,只能時不時去搶個劫,大事一件沒幹成。
出於對熊廷弼的畏懼和憤怒,努爾哈赤給他取了個外號:熊蠻子。
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外號,不但對敵人蠻,對自己人也蠻。
熊大人的個性前面說過了,彪悍異常,且一向不肯吃虧,擅長罵人,罵完努爾哈赤,還不過癮,一來二去,連兵部領導、朝廷言官也罵了。
這就不太好了,畢竟他還歸兵部管,言官更不用說,平時只有罵人,沒有被人罵,索性敞開了對罵,鬧到最後,熊大人只好走人。
接替熊廷弼的,是袁應泰。
在歷史中,袁應泰是個評價很高的人物,為官廉潔,為人清正,為政精明,只有一個缺點,不會打仗。
這就沒戲了。
他到任後,覺得熊廷弼很嚴厲,很不近人情,城外有那麼多饑民(主要是蒙古人),為什麼不放進來呢?就算不能打仗,站在城樓上充數也不錯嘛。
於是他打開城門,放人入城,親自招降。
一個月後,努爾哈赤率兵進攻,沈陽守將賀世賢拼死抵抗,關鍵時刻,之前招安的蒙古饑民開始大肆破壞,攻擊守軍,裏應外合之下,沈陽陷落。賀世賢戰死,七萬守軍全軍覆沒。
這一天,是天啟元年(1621)三月十二日。
袁應泰沒有時間後悔,因為他只多活了六天。
攻陷沈陽後,後金軍隊立刻整隊,趕往下一個目標——遼陽。
當年,遼陽的地位,大致相當於今天的沈陽,是遼東地區的經濟、文化、軍事中心,也是遼東的首府。此地歷經整修,壕溝圍繞,防守嚴密,還有許多火炮,堪稱遼東第一堅城。
守了三天。
戰鬥經過比較簡單,袁應泰率三萬軍隊出戰,被努爾哈赤的六萬騎兵擊敗,退回堅守,城內後金奸細放火破壞,大亂,後金軍乘虛而入,遼陽陷落。
袁應泰看見了城池的陷落,他非常鎮定,從容穿好官服,佩帶著寶劍,面向南方,自縊而死。
他不是一個稱職的大明將領,卻是一個稱職的大明官員。
遼陽的丟失,標誌著局勢的徹底崩潰,標誌著遼東成為了後金的勢力範圍,標誌著從此,他們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想搶哪裏,就搶哪裏。
局勢已經壞得不能再壞了,所以,不能用的人,也不能不用了。
天啟元年(1621)七月,熊廷弼前往遼東。
在遼東,他遇見了王化貞。
他不喜歡這個人,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因為他發現,這人不買他的帳。
熊廷弼此時的職務是遼東經略,而王化貞是遼東巡撫。從級別上看,熊廷弼是王化貞的上級。
〖角色並不重要,關鍵在於會不會搶戲。
——小品演員陳佩斯〗
王化貞就是一個很會搶戲的人,因為他有後臺,所以他不願意聽話。
關於這兩個人的背景,有些歷史書上的介紹大概如此:熊廷弼是東林黨支持的,王化貞是閹黨支持的。最終結局也再次證明,東林黨是多麼地明智,閹黨是多麼地愚蠢。
胡扯。
不是胡扯,就是裝糊塗。
因為最原始的史料告訴我們,熊廷弼是湖廣人,他是楚黨的成員,而在大多數時間裏,楚黨是東林黨的敵人。
至於王化貞,你說他跟閹黨有關,倒也沒錯,可是他還有個老師,叫做葉向高。
天啟元年的時候,閹黨都靠邊站,李進忠還在裝孫子,連名字都沒改,要靠這幫人,王化貞早被熊先生趕去看城門了。
他之所以敢囂張,敢不聽話,只是因為他的老師,是朝廷首輔,朝中的第一號人物。
熊廷弼是對的,所以他是東林黨,或至少是東林黨支持的,王化貞是錯的,所以他是閹黨,或至少是閹黨賞識的。大致如此。
我並非不能理解好事都歸自己,壞事都歸別人的邏輯,也並不反對,對某些壞人一棍子打死再踩上一只腳的行為,我只是認為,做人,還是要厚道。
王化貞不聽熊廷弼的話,很正常,因為他的兵,比熊廷弼的多。
當時明朝在遼東的剩余部隊,大約有十五萬,全都在王化貞的手中。而熊廷弼屬下,只有五千人。
所以每次王化貞見熊廷弼時,壓根就不聽指揮,說一句頂一句,氣得熊大人恨不能拿刀剁了他。
但事實上,王化貞是個很有能力的人。
王化貞,山東諸城人。萬歷四十一年進士。原先是財政部的一名處級幹部(主事),後來不知怎麼回事,竟然被調到了遼東廣寧(今遼寧北寧)。
此人極具才能,當年蒙古人鬧得再兇,到他的地頭,都不敢亂來。後來遼陽、沈陽失陷,人心一片慌亂,大家都往關內跑,他偏不跑。
遼陽城裏幾萬守軍,城都丟了,廣寧城內,只有幾千人,還是個破城,他偏要守。
他非但不跑,還招集逃兵,整頓訓練,居然搞出了上萬人的隊伍,此外,他多方聯絡,穩定人心,堅守孤城,穩定了局勢。所謂“提弱卒,守孤城,氣不懾,時望赫然”,天下聞名,那也真是相當的牛。
熊廷弼也是牛人,但對於這位同族,他卻十分不感冒,不僅因為牛人相輕,更重要的是,此牛非彼牛也。
很快,熊大人就發現,這位王巡撫跟自己,壓根不是一個思路。
按他自己想法,應該修築堡壘,嚴防死守,同時調集援兵,長期駐守。
可是王化貞卻認定,應該主動進攻,去消滅努爾哈赤,他還說,只要有六萬精兵,他就可以一舉蕩平。
熊廷弼覺得王化貞太瘋,王化貞覺得熊廷弼太熊。
最後王化貞閉口了,他停止了爭論,因為爭論沒有意義。
兵權在我手上,我想幹嘛就幹嘛,和你討論,是給你個面子,你還當真了?
一切都按照王化貞的計劃進行著,準備糧草,操練士兵,尋找內應,調集外援,忙得不亦樂乎。
忙活到一半,努爾哈赤來了。
天啟二年(1622)正月十八日,努爾哈赤親率大軍,進攻廣寧。
之前半年,努爾哈赤聽說熊廷弼來了,所以他不來。後來他聽說,熊廷弼壓根沒有實權,所以他來了。
實踐證明,王巡撫膽子很大,腦子卻很小,面對努爾哈赤的進攻,他擺出了一個十分奇怪的陣型,先在三岔河布陣,作為第一道防線,然後在西平堡設置第二道防線,其余兵力退至廣寧城。
就兵力而言,王化貞大概是努爾哈赤的兩倍,可大敵當前,他似乎不打算“一舉蕩平”,也不打算禦敵於國門之外,因為外圍兩道防線的總兵力也才三萬人,是不可能擋住努爾哈赤的。
用最陰暗的心理去揣摸,這個陣型的唯一好處,是讓外圍防線的三萬人和努爾哈赤死拼,拼完,努爾哈赤也就差不多了。
事實確實如此,正月二十日,努爾哈赤率軍進攻第一道防線三岔河,當天即破。
第二天,他來到了第二道防線西平堡,發動猛烈攻擊,但這一次,他沒有如願。
因為西平堡守將羅一貫,是個比較一貫的人,努爾哈赤進攻,打回去,漢奸李永芳勸降,罵回去,整整一天,後金軍隊毫無進展。
王化貞的反應還算快,他立即派出總兵劉渠、祁秉忠以及他的心腹愛將孫得功,分率三路大軍,增援西平堡。
努爾哈赤最擅長的,就是圍點打援。所以明軍的救援,早在他意料之中。
但在他意料之外的,是明軍的戰鬥力。
總兵劉渠、祁秉忠率軍出戰,兩位司令十分勇猛,親自上陣,竟然打得後金軍隊連連敗退,於是,作為預備隊的孫得功上陣了。
按照原先的想法,孫得功上來,是為了加強力量,可沒想到的是,這位兄弟剛上陣,卻當即潰敗,驚慌之余,孫大將還高聲喊了一嗓子:
“兵敗了!兵敗了!”
您都兵敗了,那還打什麼?
後金軍隨即大舉攻擊,明軍大敗,劉渠陣亡,祁秉忠負傷而死,孫得功逃走,所屬數萬明軍全軍覆沒。
現在,在努爾哈赤面前的,是無助、毫無遮擋的西平堡。
羅一貫很清楚,他的城池已被團團包圍,不會再有援兵,不會再有希望,對於勝利,他已無能為力。
但他仍然決定堅守,因為他認為,自己有這個責任。
正月二十二日,努爾哈赤集結所屬五萬人,發動總攻。
羅一貫率三千守軍,拼死守城抵抗。
雙方激戰一天,後金軍以近二十倍的兵力優勢,發起了無數次進攻,卻無數次敗退,敗退在孤獨卻堅定的羅一貫眼前。
明軍憑借城堡大量殺傷敵軍,後金損失慘重,毫無進展,只得圍住城池,停止進攻。
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城頭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了吶喊,沒有了殺聲。
因為城內的士兵,已經放出了最後一支弓箭,發射了最後一發火炮。
在這最後的時刻,羅一貫站在城頭,向著京城的方向,行叩拜禮,說出了他的遺言:
“臣力竭矣!”
然後,他自刎而死。
這是努爾哈赤自起兵以來,損失空前慘重的一戰,據史料記載,和西平堡三千守軍一同陣亡的,有近七千名後金軍。
羅一貫盡到了自己的職責,王化貞也準備這樣做。
得知西平堡失陷後,他連夜督促加強防守,並對逃回來的孫得功既往不咎,鼓勵守城將士眾誌成城,擊退後金軍隊。
然後,他就去睡覺了。
王化貞不是個怕事的人,當年遼陽失守,他無兵無將都敢堅守,現在手上有幾萬人,自然敢睡覺。
但還沒等他睡著,就聽見了隨從的大叫:
“快跑!”
王化貞跑出臥房。
他看見無數百姓和士兵丟棄行李兵器,奪路而逃,原本安靜祥和的廣寧城,已是一片混亂,徹底的混亂。
而此時的城外,並沒有努爾哈赤,也沒有後金軍,一個都沒有。
這莫名其妙的一切,起源於兩個月前的一個決定。
王化貞不是白癡,他很清楚努爾哈赤的實力,在那次談話中,他之所以告訴熊廷弼,說六萬人一舉蕩平,是因為他已找到了努爾哈赤的弱點。
這個弱點,叫做李永芳。
李永芳是明朝叛將,算這一帶的地頭蛇,許多明軍將領跟他都有交情,畢竟還是同胞兄弟,所以在王化貞看來,這是一個可以爭取的人。
於是,他派出了心腹孫得功,前往敵營,勸降李永芳。
幾天後,孫得功回報,李永芳深明大義,表示願意歸順,在進攻時作為內應。
王化貞十分高興。
兩個月後,孫得功西平堡戰敗,驚慌之下,大喊“兵敗”,導致兵敗。
是的,你的猜測很正確,孫得功是故意的,他是個叛徒。
孫得功去勸降李永芳,卻被李永芳勸降,原因很簡單,不是什麼忠誠、愛國、民族、大同之類的話,只是他出價更高。
為了招降李永芳,努爾哈赤送了一個孫女,一個駙馬(額駙)的頭銜,還有無數金銀財寶,很明顯,王化貞出不起這個價。
努爾哈赤從來不做賠本買賣,他得到了極為豐厚的回報。
孫得功幫他搞垮了明朝的援軍,但這還不夠,這位誓把無恥進行到底的敗類,決定送一份更大的禮物給努爾哈赤——廣寧城。
因為自信的王化貞,將城池的防守任務交給了他。
接下來的事順理成章,從被窩裏爬起來的王大人慌不擇路,派人去找馬,準備逃走,可是沒想到,孫心腹實在太摳門,連馬都弄走了,搞得王大人只找到了幾頭駱駝,最後,他只能騎著駱駝跑路。
還好,那天晚上,孫心腹忙著帶領叛軍搗亂,沒顧上逃跑的王巡撫,否則以他的覺悟,拿王大人的腦袋去找努爾哈赤換個孫女,也是不奇怪的。
第二天,失意的王巡撫在逃走的路上,遇到了一個讓他更為失意的人。
熊廷弼用實際行動證明,他不是一個慈悲的人,至少不會放過落水狗。
當王巡撫痛哭流涕,反復檢討錯誤時,他用一句話表示了他的同情:
“六萬大軍一舉蕩平?現在如何?”
王化貞倒還算認賬,關鍵時刻,也不跟熊廷弼吵,只是提出,現在應派兵,堅守下一道防線——寧遠。
這是一個十分明智的判斷,可是熊大人得理不饒人,還沒完了:
“現在這個時候,誰肯幫你守城?晚了!趕緊掩護百姓和士兵入關,就足夠了!”
這句話的潛臺詞是,當初不聽我的,現在我也不聽你的。
事情到這份上,就沒什麼可說的了,作為喪家犬,王化貞沒有發言權。
於是,戰局離開了王化貞的掌控,走上了熊廷弼的軌道。
從王化貞到熊廷弼,從掌控到軌道,這是一個有趣的變化。
變化的前後有很多不同點,也有一個共同點:都是錯誤的。
雖然敵情十分緊急,城池空虛,但此時明軍主力尚存,若堅定守住,估計也沒什麼問題。可是熊先生來了牛脾氣,不由分說,寧遠也不守了,把遼東的幾十萬軍民全部撤回關(山海關)內,放棄了所有據點。
熊大人沒有意識到,他已經做到了無數敵人、無數漢奸、無數叛徒想做卻做不到的事情,因為事實上,他已放棄整個遼東。
自明朝開國以來,穩固統治兩百余年的遼東,就這麼丟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熊廷弼都沒有理由、沒有借口、沒有道理這樣做。
但是他做了。
我認為,他是為了一口氣。
當初不聽我的話,現在看你怎麼辦?
就是這口氣,最後要了他的命。
率領幾十萬軍民,成功撤退的兩位仁兄終於回京了,明朝政府對他們倆的處理,是相當一視同仁的——撤職查辦。
無論誰對誰錯,你們把朝廷在遼東的本錢丟得精光,還有臉回來?這個黑鍋你們不背,誰背?
當然,最後處理結果還是略有不同,熊大人因為脾氣不好,得罪人多,三年後(天啟五年)就被幹掉了。
相對而言,王大人由於關系硬,人緣好,又多活了七年,崇禎五年才正式註銷戶口。
對於此事,許多史書都說,王化貞死得該,熊廷弼死得冤。
前者我同意,後者,我保留意見。
事實上,直到王化貞逃走後的第三天,努爾哈赤才向廣寧進發,他沒有想到,明軍竟然真的不戰而逃,而且以他的兵力,並不足以占據遼東。
然而當他到達廣寧,接受孫得功投降之時,才發現,整個遼東,已經沒有敵人。
因為慷慨的熊蠻子,已把這片廣闊的土地毫無保留地交給了他。
白給的東西不能不要,於是在大肆搶掠之後,他率軍向新的目標前進——山海關。
可是走到半路,他發現自己的算盤打錯了。
因為熊蠻子交給他的,不是遼東,而是一個空白的遼東。
為保證不讓敵人搶走一粒糧,熊先生幹得相當徹底,房子燒掉,水井埋掉,百姓撤走,基本上保證了千裏無雞鳴,萬裏無人煙。
要這麼玩,努爾哈赤先生就不幹了,他辛苦奔波,最終的目的是為了搶東西,您把東西都搬走了,我還去幹嘛?
而且從廣寧到山海關,幾百裏路空無一人,很多堅固的據點都無人看守,別說搶劫,連打仗的機會都沒有。
於是,當軍隊行進到一個明軍據點附近時,努爾哈赤決定:無論這些地方有多廣袤,無論這些據點有多重要,都不要了,撤退。
努爾哈赤離開了這裏,踏上了歸途,但他不會想到,自己已經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因為四年之後,他將再次回到這裏,並為爭奪這個他曾輕易放棄的小地方,失去所有的一切。
這個他半途折返的地點,叫做寧遠。
【堪與匹敵者,此人也】
自萬歷四十六年,努爾哈赤起兵以來,短短三年時間,撫順、鐵嶺、開原、遼陽、沈陽,直至整個遼東,全部陷落。
從楊鎬、劉綎到袁應泰、王化貞、熊廷弼,不能打的完了,能打的也完了,熊人死了,牛人也死了。
遼東的局勢,說差,那是不恰當的,應該說,是差得不能再差,差到官位擺在眼前,都沒人要。
比如總兵,是明軍的高級將領,全國不過二十人左右,用今天話說,是軍區司令員。要想混到這個職務,不擠破頭是不大可能的。
一般說來,這個職務相當安全,平日也就是看看地圖,指手劃腳而已。然而這幾年情況不同了,遼東打仗,明朝陸續派去了十四位總兵,竟然全部陣亡,無一幸免。
總兵越來越少,而且還在不斷減少,因為沒人幹,某些在任總兵甚至主動辭職,寧可回家種田,也不幹這份工作。
但公認最差的職業,還不是總兵,是遼東經略。
總兵可以有幾十個,遼東經略只有一個。總兵可以不幹,遼東經略不能不幹。
可是連傻子都知道,遼東都沒了,人都撤回山海關了,沒兵沒地沒百姓,還經略個啥?
大家不是傻子,大家都不去。
接替遼東經略的第一人選,是兵部尚書張鶴鳴,天啟為了給他鼓勁,先升他為太子太保(從一品),又給他尚方寶劍,還親自送行。
張尚書沒說的,屁股一拍,走了。
走是走了,只是走得有點慢,從京城到山海關,他走了十七天。
這條路線上星期我走過,坐車三個鐘頭。
張大人雖說沒車,馬總是有的,就兩百多公裏,爬也爬過去了。
這還不算,去了沒多久,這位大人又說自己年老力衰,主動辭職回家了。
沒種就沒種,裝什麼蒜?
相比而言,接替他的宣府巡撫就好得多了。
這位巡撫大人接到任命後,連上三道公文,明白跟皇帝講:我不去。
天啟先生雖說是個木匠,也還有點脾氣,馬上下達諭令:不去,就滾(革職為民,永不敘用)。
不想去也好,不願去也好,替死鬼總得有人當,於是,兵部侍郎王在晉出場了。
王在晉,字明初,江蘇太倉人。萬歷二十年進士。這位仁兄從沒打過仗,之所以讓他去,是因為他不能不去。
張尚書跑路的時候,他是兵部副部長,代理部長(署部事),換句話說,輪也輪到他了。
史書上對於這位仁兄的評價大都比較一致:什麼廢物、愚蠢,不一而同。
對此,我都同意,但我認為,他至少是個勇敢的人。
明知是黑鍋,依然無怨無悔、義無反顧地去背,難道不勇敢嗎?
而他之所以失敗,實在不是態度問題,而是能力問題。
因為他面對的敵人,是努爾哈赤。
努爾哈赤,明朝最可怕的敵人,戰場應變極快,騎兵戰術使用精湛,他的軍事能力,可與大明歷史上的任何一位名將相媲美。
毫無疑問,他是這個時代最為強悍、最具天賦的軍事將領,之一。
他或許很好,很強大,卻絕非沒有對手。
事實上,他宿命的克星已然出現,就在他的眼前——不只一個。
王在晉到達遼東後,非常努力,非常勤奮,他日夜不停地勘查地形,考量兵力部署,經過幾天幾夜的刻苦專研,終於想出了一個防禦方案。
具體方案是這樣的,王在晉認為,光守山海關是不夠的,為了保證防禦縱深,他決定再修一座新城,用來保衛山海關,而這座新城就在山海關外八裏的八裏鋪。
王在晉做事十分認真,他不但選好了位置,還擬好了預算,兵力等等,然後一並上交皇帝。
天啟皇帝看後大為高興,立即批復同意,還從國庫中撥出了工程款。
應該說,王在晉的熱情是值得肯定的,態度是值得尊重的,創意是值得鼓勵的,而全盤的計劃,是值得唾棄的。
光守山海關是不夠的,因為一旦山海關被攻破,京城就將毫無防衛,唾手可得,雖說山海關沿線很堅固,很結實,但畢竟是磚墻,不是高壓電網,如果努爾哈赤玩一根筋,拼死往城墻上堆人,就是用嘴啃,估計也啃穿了。
在這一點上,王在晉的看法是正確的。
但這也是他唯一正確的地方,除此之外,都是胡鬧。
哪裏胡鬧,我就不說了,等一會有人說。
總之,如按此方案執行,山海關破矣,京城丟矣,大明亡矣。
對於這一結果,王在晉不知道,天啟自然也不知道,而更多的人,是知道了也不說。
就在一切幾乎無可挽回的時候,一封群眾來信,徹底改變了這個悲慘的命運。
這封信是王在晉的部下寫的,並通過朝廷渠道,直接送到了葉向高的手中,文章的主題思想只有一條:王在晉的方案是錯誤的。
這下葉大人頭疼了,他幹政治是老手,幹軍事卻是菜鳥,想來想去,這個主意拿不了,於是他跑去找皇帝。
可是皇帝大人除了做木匠是把好手,基本都是抓瞎,他也吃不準,於是,他又去找了另一個人。
天驚地動,力挽狂瀾,由此開始。
〖“夫攻不足者守有余,度彼之才,恢復固未易言,令專任之,猶足以慎固封守。”〗
這句話,來自於一個人的傳記。
這句話的大致意思是:以此人的才能,恢復失去的江山,未必容易,但如果信任他,將權力交給他,穩定固守現有的國土,是可以的。
這是一個至高無上的評價。
因為這句話,出自於《明史》。說這句話的人,是清代的史官。
綜合以上幾點,我們可以認定,在清代,這是一句相當反動的話。
因為它的隱含意思是:
如果此人一直在任,大清是無法取得天下的。
在清朝統治下,捧著清朝飯碗,說這樣的話,是要掉腦袋的。
可是他們說了,他們不但說了,還寫了下來,並且流傳千古,卻沒有一個人,因此受到任何懲罰。
因為他們所說的,是鐵一般的事實,是清朝統治者無法否認的事實。
與此同時,他們還用一種十分特殊的方式,表達了對此人的崇敬。
在長達二百二十卷、記載近千人事跡的明史傳記中,無數為後人熟知的英雄人物,都要和別人擠成一團。
而在這個人的傳記裏,只有他自己和他的子孫。
這個人不是徐達,徐達的傳記裏,有常遇春。
不是劉伯溫,劉伯溫的傳記裏,有宋濂、葉琛、章溢。
不是王守仁,王守仁的傳記裏,還搭配了他的門人冀元亨。
也不是張居正,張大人和他的老師徐階、老對頭高拱在一個傳記裏。
當然,更不是袁崇煥,袁將軍住得相當擠,他的傳記裏,還有十個人。
這個人是孫承宗。
明末最偉大的戰略家,努爾哈赤父子的克星,京城的保衛者,皇帝的老師,忠貞的愛國者。
舉世無雙,獨一無二。
在獲得上述頭銜之前,他是一個不用功的學生,一個討生活的教師,一個十六年都沒有考上舉人的落魄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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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