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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山 第七章 不起眼的敵人
2015/08/20 16:01:55瀏覽129|回應0|推薦0
以上,就是萬歷同誌執政四十余年的大致成就,具體說來,就是鬥爭、鬥爭、再鬥爭。


  先鬥倒張居正,再鬥爭國本、妖書、梃擊,言官、大臣、首輔輪番上陣,一天到晚忙活這些事,幾十年不上朝,國家是不怎麼管了,山東、山西、河南、江西及大江南北相繼告災,文書送上去,理都不理。而更滑稽的是,最大的受害者不是老百姓,而是官員。


  在萬歷年間,如果你考上進士,也別高興,因為考上了,未必有官做。


  一般說來,朝代晚期,總會出現大量貪官汙吏,欺壓百姓,攤派剝削,但我可以很負責地講,萬歷年間這個問題很不嚴重,因為壓根就沒官。


  老子曾經說過,最好的國家,是老百姓不知道統治者是誰,從某個角度講,萬歷同誌做到了。


  按照以往制度,六部給事中的名額,應該是五十余人,而都察院的名額,應該是一百余人。可到了萬歷三十五年,六部給事中只有四個人,而且其中五個部沒有都給事中,連個管事的都沒有,都察院的十三道禦史,竟然只剩下五個人,幹幾十個人的活,累得要死。


  更要命的是,都察院是監察機構,經常要到全國各地視察,五個人要巡全國十三個省,一年巡到頭,連家都回不去,其中最慘的一位兄弟,足足在外巡了六年,才找到個替死鬼,回了京城。


  基層禦史只有五個,高層禦史卻是一個都沒有,左都禦史、右都禦史經常空缺,都察院考勤都沒人管,來不來,幹不幹,全都靠自覺。


  最慘的,還是中央六部,當時的六部,部長副部長加起來,一共只有四個。禮部沒有部長,戶部只有一個副部長,工部連副部長都沒有,只有幾個郎中死頂。


  其實候補進士很多,想當官的人也多,可是萬歷同誌就是不批,你能咋辦?


  最搞笑的是,即使萬歷批了,發了委任狀,你也當不了官。


  比如萬歷三十七年(1609),朝廷實在頂不住了,死磨硬泡,才讓萬歷先生批了幾百名官員的上任憑證。可是幾個月過去了,竟然無人上任,再一查才知道,憑證壓根就沒發。


  因為根據規定,發放憑證的是吏部都給事中,可這個職位壓根就沒人,鬼來發證?


  官員倒黴不說,還連累了犯人,到萬歷三十八年(1610),刑部大牢裏已經關了上千名犯人,一直沒人管,有些小偷小摸的,審下來也就是個治安處罰,卻被關了好幾年,原因很簡單,刑部長官退了,又沒人接,這事自然無人理。


  不過犯人還是應該感到幸運,畢竟管牢房夥食的人還在。


  當官很難,辭官也難,你今天上完班,說明天我不幹了,誰都不攔你,但要等你的辭職報告批下來,估計也得等個幾年。如果你等不及了,就這麼走也行,沒人追究你。


  總而言之,萬歷的這個政府,基本屬於無政府,如此看來,他應該屬於無政府主義者,思想如此超前,著實不易。


  一般說來,史料寫到這段,總是奮筆疾書,痛斥萬歷昏庸腐朽,政府實效,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而在我看來,持這種看法的,不是裝蒜,就是無知。


  因為事實絕非如此。萬歷年間,恰恰是明代經濟最發達的時期,所謂資本主義萌芽,正是興盛於此。


  而老百姓的生活,那真是滋潤,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明初的時候,出去逛要村裏開介紹信,未經許可亂轉,抓住就是充軍。萬歷年間,別說介紹信,連戶口(黃冊)都不要了,你要有本事,跑到美國都沒人管你。


  至於日常活動,那就更不用說了,許多地方衙門裏壓根就沒官,也沒人收苛捐雜稅,貪汙受賄,許多農民湧入城市打工,成為明代的農民工。


  這幫人也很自由,今天給你幹幾天,明天給他幹幾天,雇主大都是江浙一帶的老板,雖說也有些不厚道的老板拖欠民工工資,但大體而言,還算是守規矩。


  久而久之,城市的人越來越多,這些人就是所謂的市民,明代著名的市民文化由此而起,而最受廣大市民歡迎的文化讀物,就是《金瓶梅》、三言等等。


  按照現在的說法,這些書籍大都含有封建糟粕,應該限制傳播,至少也要寫個此處劃掉多少字之類的說明,但當時連政府都沒人管,哪有人理這個,什麼足本善本滿天飄,肆無忌憚。


  穿衣服也沒譜,朱元璋那時候,衣服的材料、顏色,都要按身份定,身份不到就不能穿,穿了就要打屁股,現在是沒人管了,想穿什麼穿什麼,還逐漸出現了性別混裝,也就是男人穿女裝,塗脂抹粉,搞女性化(不是太監),公然招搖過市,還大受歡迎。


  穿女裝還好,而更聳人聽聞的是,經常有些人(不是個把),什麼都沒穿,光著身子在市面上走來走去,即所謂裸奔。剛奔的時候還有人喊,奔久了也就見怪不怪了。


  至於思想,那更是沒法說,由於王守仁的心學大量傳播,特別是最為激進的泰州學派,狂得沒邊,什麼孔子孟子,三綱五常,那都是“放屁”、“假道學”,總而言之,打倒一切權威,藐視一切準則。


  封建禮教也徹底廢了,性解放潮流席卷全國,按照“二拍”的說法,女人離異再嫁,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青樓妓院如雨後春筍,艷情小說極其流行,湧現了許多優秀作者和忠實讀者群。今天流傳下來的所謂明代艷情文學,大都是那時的產物。


  說到這個份上,我也無話可說了。


  自然經濟,這是純粹的自然經濟。


  萬歷年間的真相大抵如此,一個政治紛亂,經濟繁榮、文化燦爛、生機勃勃的世界。


  然而這個世界,終究被毀滅了。


  毀滅的起因,是一個人。這人的名字,叫李成梁。


  【不世之功臣】


  李成梁,是一個猛人,還不是一般的猛。


  他出生於嘉靖五年(1526),世襲鐵嶺衛指揮僉事,算是高級軍官,可到他這輩,混得相當差勁,家裏能賣的都賣了,非常窮,窮得連進京繼承官職的路費都沒有。


  他本人也混得很差,直到四十歲,還是個窮秀才。後來找人借錢,好歹湊了個數(繼承官職,是要行賄的),這才撈到官位,還真不是一般的慘。


  但此後,他便一發不可收拾。


  當時的遼東很亂,雖然俺答部落改行做了生意,不搶了,但其他部落看俺答發了財,自己又沒份,更不消停,一窩蜂地來搶,什麼插漢部、泰寧部、朵顏部、王杲部,亂得一塌糊塗,亂到十年之內,竟然有三位明朝大將戰死。


  然後李成梁來了,然後一切都解決了。


  打仗,實際上和打麻將差不多,排兵布陣,這叫洗牌,擲色子,就是開打,戰況多變,就是不知道下一張摸什麼牌,而要想贏牌,一靠技術,二靠運氣。


  靠死運氣,怎麼打怎麼贏,所謂福將。


  靠死裏打,怎麼打怎麼贏,所謂悍將。


  李成梁,應該是福將加悍將。


  隆慶四年(1570),李成梁到遼東接任總兵,卻沒人辦交接手續,因為前任總兵王首道,是被蒙古人幹掉的。


  當時遼東的形勢很亂,鬧事的部落很多,要全列出來,估計得上百字,大致說來,鬧得最兇的有如下幾個:


  蒙古方面:插漢部,首領土蠻。泰寧部,首領速巴亥。朵顏部,首領董狐貍。


  女真方面:建州女真,王杲部。海西女真,葉赫部、哈達部,首領清佳努、孟格部祿。


  這些名字很難記,也全都不用記,因為他們很快就會被李成梁幹掉。


  以上這些人中,最不消停的,是土蠻。他的部落最大,人最多,有十幾萬人,比較團結,具體表現為搶劫時大家一起來,每次搶的時候,都是漫天煙塵,鋪天蓋地,明軍看到就跑,壓根無法抵擋。


  所以李成梁來後,第一個要打的,就是這只出頭鳥。


  自從李大人出馬後,土蠻就從沒舒坦過。從萬歷元年起,李成梁大戰五次,小戰二十余次,基本算是年年打,月月打。


  總打仗不奇怪,奇怪的是,李成梁每次都打贏。


  其實他的兵力很少,也就一兩萬人,之所以每戰必勝,大致有兩個原因:首先是技術問題,他屬下的遼東鐵騎,每人配發三眼火銃,對方用刀,他用火槍,明明白白就欺負你。


  其次是戰術問題,李成梁不但驍勇善戰,還喜歡玩陰招,對手來襲時,準備大堆財物,擺在外面,等蒙古人下馬搶東西,他就發動攻擊。此外,他還不守合同,經常偷襲對手,靠這兩大優勢,十年之內,他累計斬殺敵軍騎兵近五萬人,把土蠻折騰得奄奄一息。


  看到這段史料,再回憶起他兒子李如松同誌的信用問題,不禁感嘆:家庭教育,是很重要的。


  土蠻歇了,泰寧也很慘,被打得到處跑不說,萬歷十年(1582),連首領速巴孩都中了埋伏,被砍了腦袋。


  蒙古休息了,女真精神了。


  女真,世代居住於明朝遼東一帶,到萬歷年間,主要分為四個部落:海西女真、建州女真、黑龍江女真、東海女真。


  黑龍江和東海的這兩撥人,一直比較窮,吃飯都成問題,連搶劫的工具都沒有,基本上可以忽略。


  而最讓人頭疼的,是建州女真。


  當時的建州女真,頭領叫做王杲,這人用今天的話說,是個給臉不要臉的人。


  他原本在這裏當地主,後來勢力大了,明朝封他當建州衛指揮使,官位不低,這人不滿意,自封當了都督。


  王杲的地盤靠近撫順,明朝允許他和撫順做生意,收入很高,這人不滿意,誘殺了撫順的守將,非要去搶一把。


  因為他經常不滿意,所以李成梁對他也不滿意,萬歷元年(1573),找個機會打了一仗。


  開始明軍人少,王杲占了便宜,於是他又不滿意了,拼命地追,追到後來,進了李成梁的口袋,又拼命跑,從建州跑到海西,李將軍也是個執著的人,從建州追到海西,王杲束手無策,只能投降。


  投降後,屬下大部被殺,他本人被送到京城,剮了。


  但在亂軍之中,有一個人跑了,這個人叫阿臺,是王杲的兒子。十年後,禍患即由此而起。


  建州女真完了,下一個要解決的,是海西女真。


  海西女真中,第一個被解決的,是葉赫部。


  應該承認一點:李成梁除掉葉赫部的方法,是相當無恥的。


  萬歷十一年(1583),葉赫部首領,貝勒清佳努率兩千余人來到開原,準備進行馬市貿易。在這裏,他們將用牲畜換取自己所需的各種物資。


  高興而來,滿載而歸,過去無數次,他們都是這樣做的。


  然而這次不同。


  當他們準備進入開原城時,守城明軍攔住了他們,說:


  “你們人太多了,不能全部入城。”


  清佳努想了一下,回答:


  “好的,我只帶三百人進城。”


  但當他入城後,才驚奇地發現,這裏沒有商人,沒有小販,沒有擁擠的人流,只是一片空地。


  然後,他聽到了炮聲。


  炮聲響起的同時,城外的李成梁下達了攻擊令,數千名明軍蜂擁而起,短短幾分鐘之內,清佳努和三百隨從全部被殺,城外的明軍也很有效率,葉赫部只跑掉了四百四十人。


  然後是哈達部。


  相對而言,哈達部人數少,也不怎麼惹事,李成梁本來也沒打算收拾他們。但不幸的是,哈達部有個孟格部祿,孟格部祿又有個想法:和葉赫部聯合。


  這就有點問題了,因為李成梁先生的目標,並不是蒙古,甚至也不是女真,他選擇敵人的唯一標準,就是強大。


  強大,強大到足以威脅帝國的程度,就必須消滅。


  本著這一指導原則,李成梁偷襲了哈達部,將部落主力殲滅,解決了這個問題。


  自隆慶四年至萬歷十九年,在二十二年的時間裏,李成梁把遼東變成了靜土,並不幹凈,卻很安靜。


  如果各部落團結,他就挑事,挑出矛盾後,就開始分類。聽話的,就給胡蘿蔔吃;不聽話的,就用大棒。多年來,他作戰上百次,大捷十余次,殲敵十多萬人,年年立功受獎,年年升官發財,連戚繼光都要靠邊站,功績彪炳,無懈可擊。


  除了萬歷十一年的那一場戰役。


  萬歷十一年(1583),李成梁得到了一個消息:阿臺出現了。


  從戰火中逃離的阿臺,帶著對明朝的刻骨仇恨,開始了他的二次創業。經過十年不懈的殺人搶劫,他成功地由小土匪變成了大強盜,並建立了自己的營寨,繼續與明朝對抗。


  對付這種人,李成梁的辦法有,且只有一個。


  萬歷十一年(1583)二月,他自撫順出兵,攻擊阿臺的營寨。


  攻擊沒有想象中順利,阿臺非常頑強,李成梁竭盡全力,放火強攻全用上,竟然未能攻克,無奈之下,他找來了兩個幫手。


  這兩個幫手,實際上是幫他帶路的向導,一個叫尼堪外蘭,另一個,叫覺昌安。


  這兩位都是當地部落首領,所以李成梁希望他們出面,去找阿臺談判,簽個合同把事情結了。


  當然了,遵不遵守合同,那就另說了,先把人弄出來。


  兩個人就這麼去了,但是,李成梁疏漏了一個重要的細節——動機。


  同為建州女真,這兩個人有著不同的動機,和不同的身份。


  尼堪外蘭是附近的城主,之所以幫助李成梁,是因為除掉阿臺,他就能夠獲得利益。


  而覺昌安跑過來,只是為了自己的孫女——阿臺是他的孫女婿。


  當兩人來到城寨下時,不同的動機,終將導致不同的行為。


  覺昌安對尼堪外蘭說,我進去勸降,你在外面等著,先不要動手。


  尼堪外蘭同意。


  覺昌安進入城內,見到了阿臺,開始遊說。


  很可惜,他的口才實在不怎麼樣,說得口幹舌燥,阿臺壓根就沒反應。


  時間不斷逝去,等在城外的尼堪外蘭開始不耐煩了。


  但他很明白,覺昌安還在裏面,無論如何不能動手。


  正在這個關鍵的時刻,李成梁的使者來了,只傳達了一句話:


  “為何還未解決?”


  對李成梁而言,這只是個普通的催促。


  但這句話,在尼堪外蘭的腦海中,變成了命令。


  他之所以跑來,不是為了覺昌安,更不是為阿臺,只是為了利益和地盤,為了李成梁的支持。


  於是,他打算用自己的方式去解決。


  他走到城寨邊,用高亢的聲音,開始了自己的談判:


  “天朝大軍已經到了,你們已經沒有出路,太師(指李成梁)有令,若殺掉阿臺者,就是此地之主!”


  這是一個謊言。


  所謂封官許願,是尼堪外蘭的創造,因為李成梁雖不守信用,但一個小小的營寨,打了就打了,還犯不著許願開支票。


  但事實證明,人窮誌短,空頭支票,也是很有號召力的。


  應該說,遊牧民族是比較實誠的,喊完話後,沒有思想鬥爭,沒有激烈討論,就有人操家夥奔阿臺去了。


  誰先砍的第一刀無人知曉,反正砍他的人是爭先恐後,絡繹不絕,最後被亂刀砍死,連覺昌安也未能幸免。


  雖然城外的李成梁不知道怎麼回事,但他知道該幹什麼,趁亂帶兵殺了進去。


  因為他不知道尼堪外蘭的那個合同(估計知道了也沒用),所以也就沒有什麼顧忌,辦事也絕了點——城內共計兩千三百人,無一生還。


  和覺昌安一起進城的,還有他的兒子塔克世,同樣死在城裏。


  不過對於李成梁而言,這實在無關緊要,多死個把人無所謂,在他的戰鬥生涯中,這只是次微不足道的戰鬥,打掃戰場,撿完人頭報功,回家睡覺。


  尼堪外蘭倒是高興,雖然覺昌安是慘了點,畢竟討好了李成梁,也算大功告成。


  但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有一個人已經點燃了火種,燎原沖天的烈焰,終將由此而起。他是覺昌安的孫子,他是塔克世的兒子,他的名字,叫做努爾哈赤。


  【萬世之罪首】


  努爾哈赤很氣憤——他應該氣憤,他的祖父、父親死了,而且死得很冤枉,看起來,李成梁害死了他的兩位親人,實際上,是五個。


  如果你還記得,覺昌安所以入城,是為了阿臺的妻子,自己的孫女,當然,也就是努爾哈赤的堂姐,她也死在亂軍之中,這是第三個。


  而阿臺,自然就是努爾哈赤的堂姐夫,他是第四個,然而,他和努爾哈赤的關系,遠比你想象得復雜得多。


  嘉靖三十八年(1559),努爾哈赤生於赫圖阿拉,他的祖父覺昌安和父親塔克世都是女真世襲貴族,曾任建州左衛指揮使。


  滑稽的是,雖說家裏成分很高,努爾哈赤的生活檔次卻很低,家裏五兄弟,他排行老大,卻很像小弟,從小就要幫著幹活,要啥沒啥。


  原因很簡單,當時的女真部落,大都窮得掉渣,所謂女真貴族,雖說不掉渣,但也很窮,所以為了生計,小時候的努爾哈赤曾到他的外祖父家暫住。


  他的外祖父,就是我們的老朋友,王杲。


  現在,先洗把臉,整理一下他們之間的關系:


  努爾哈赤的母親是王杲的女兒,也就是說,阿臺是努爾哈赤的舅舅,但是阿臺又娶了努爾哈赤的堂姐,所以他又是努爾哈赤的堂姐夫,這還好,要換到努爾哈赤他爹塔克世這輩,就更亂了,因為阿臺既是他的侄女婿,又是他的小舅子。


  亂是亂了點,考慮到當時女真族的生存狀態,反正都是親戚,也算將就了。


  你應該能理解努爾哈赤有多悲痛了,在李成梁的屠刀之下,他失去了祖父覺昌安、外祖父王杲、父親塔克世、堂姐XX(對不起,沒查到)以及舅舅阿臺(兼堂姐夫)。


  悲痛的努爾哈赤找到了明朝的官員,憤怒地質問道:


  “我的祖父、父親何故被害,給我一個說法!”


  明朝的官員倒還比較客氣,給了個說法:


  “對不住,我們不是故意的,誤會!”


  很明顯,這個說法不太有說服力,所以明朝官員還準備了一份禮物,以安撫努爾哈赤受傷的心靈。


  這份禮物是三十份敕書,三十匹馬、一份都督的任免狀。


  馬和任免狀大家都知道,我解釋一下這敕書是個什麼玩意。


  所謂敕書,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貿易許可證。


  當時的女真部落,住在深山老林,除了狗熊啥都缺,過日子是過不下去了,要動粗,搶劫的經驗又比不上蒙古,明朝不願開放互市,無奈之下,只好找到了這個折衷的方式,一道敕書,就能做一筆生意。三十分敕書,就是三十筆生意。


  明朝的意思很明白,人死了,給點補償費,你走人吧。


  客觀地講,這筆補償費實在有點低,似乎無法平息努爾哈赤的憤怒。


  然而他接受了。


  他接受了所有的一切,回到了自己的家鄉。


  然後,他召集了族人,殺死了一頭牛,舉行了祭天儀式,拿出了祖上流傳下來的十三副鎧甲,宣布,起兵。


  收了賠償金再起兵,和收了錢不辦事,似乎是異曲同工。但無論如何,努爾哈赤向著自己的未來邁出了第一步。這一年,他二十五歲。


  按照許多史料書籍的說法,下面將是努爾哈赤同誌的光榮創業史,先起兵殺死尼堪外蘭,然後統一建州女真,打敗海西女真最強的葉赫部落,至萬歷四十六年(1618),統一女真。


  最後是基本類同的幾句評價:非常光輝、非常勵誌、非常艱苦等等。


  本人同意以上評語,卻也要加上四個字:非常詭異。


  據說努爾哈赤從小住在林子裏,自己打獵、采集蘑菇,到市集上換東西,生活艱苦,所以意誌堅定,渴了喝泉水,餓了啃人參,所以身體強壯,天賦異稟,無師自通,所以極會打仗。


  有以上幾大優惠條件,所以十三副鎧甲起兵,便不可收拾。


  這絕不可能。


  努爾哈赤起兵時,他的武器是弓箭,不是導彈,他帶著十三副鎧甲,不是十三件防彈衣,在當時眾多的女真部落中,他只不過是個小人物。


  然而這個小人物,只用了三十多年,就統一了女真、建立了政權,占據了原本重兵集結的遼東,並正式向明朝挑戰。


  於是,我得出了一個結論:他得到了幫助。


  而幫助他的這個人,就是李成梁。


  我並不是陰謀論者,卻驚奇地發現,無數的清代史料書籍中,都詳細地描述了祖父覺昌安的慘死、李成梁的冷漠殘酷、努爾哈赤的無助,卻不約而同地忽略了這樣一個細節——努爾哈赤的祖父覺昌安,是李成梁的朋友、好朋友。


  據某些筆記的記載,努爾哈赤和李成梁之前很早就認識了,不但認識,努爾哈赤還給李成梁打過下手,他們之間,還有一段極為神秘的糾葛。


  據說努爾哈赤少年時,曾經因為鬧事,被李成梁抓回來管教,不久之後,努爾哈赤被釋放了,不是李成梁放的。


  放走努爾哈赤的,是李成梁的老婆(小妾),而她放走努爾哈赤的理由也很簡單——這人長得好(奇其貌,陰縱之出)。至於他倆有無其他糾葛,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相關的說法還有很多,什麼努爾哈赤跟李成梁打過仗,一同到過京城,凡此種種,更不可思議的是,據說努爾哈赤和李成梁還是親家:努爾哈赤的弟弟,叫做舒爾哈齊,這位舒爾哈齊有個女兒,嫁給了李成梁的兒子李如柏,做妾。


  而種種跡象表明,勇敢而悲痛的努爾哈赤,除了會打仗、身體好外,似乎還很會來事兒。他經常給李成梁送禮,東西是一車車地拉,拍起馬屁來,可謂“無所不用其極”。(明史學者孟森語)


  所以,我們有理由認為,努爾哈赤和李成梁家族,有著某種不可告人的聯系。


  當你知道了這一點,再回頭審視此前的幾條記錄,你就會發現,這個流傳久遠的故事的第二版本,以及隱藏其後的真正秘密。


  萬歷十一年(1583)二月,努爾哈赤祖父、父親被誤殺,努爾哈赤接受委任,管理部落。


  萬歷十一年(1583)十二月,努爾哈赤部的死敵,海西女真中最強大的葉赫部貝勒清佳努被討伐,所部兩千余人全部被殺,勢力大減。


  此後不久,努爾哈赤率兵攻打尼堪外蘭,尼堪外蘭自認有功,投奔李成梁,李成梁把他交給了努爾哈赤。


  萬歷十五年(1587),海西女真哈達部孟格部祿聯合葉赫,被李成梁發現,隨即攻打,斬殺五百余人。


  萬歷十六年(1588),葉赫部再度強大,李成梁再次出擊,殺死清佳努的兒子那林脖羅,斬殺六百余人,葉赫部實力大損,只得休養生息。


  萬歷二十一年(1593),努爾哈赤終於統一建州女真,成為了女真最強大的部落。


  萬歷二十一年(1593)九月,面對越來越強大的努爾哈赤,海西女真葉赫部聯合哈達部、蒙古科爾沁部等九大部落,組成聯軍,攻擊努爾哈赤,失敗,被殺四千余人,史稱“古勒山之戰”。


  戰後,努爾哈赤將葉赫部首領分屍,一半留存,一半交葉赫部。自此,葉赫部與愛新覺羅部不共戴天。據說其部落首領於戰敗之時,曾放言如下:


  “我葉赫部若只剩一女子,亦將傾覆之!”


  葉赫部居住於那拉河畔,故又稱葉赫那拉。


  李成梁做了件不公道的事情,他扶植了努爾哈赤,培養了明朝的敵人。


  但公道地講,他並不是故意的,更不是所謂的漢奸。


  因為在他看來,所謂努爾哈赤,不過是一只柔弱的貓,給他吃穿,讓他成長,最後成為一只溫順、聽話的貓。


  這只貓逐漸長大了,它的身軀變得強壯,叫聲變得淒厲,腳掌長出了利爪,最後它亮出了獠牙。至此,我們終於知道,它不是貓,而是老虎,它不是寵物,而是野獸。


  但李成梁的觀察能力,那真不是普通的差。


  萬歷十九年(1591)李成梁退休,在此之前,他已打垮了蒙古、葉赫、哈達以及所有強大的部落,除了努爾哈赤。


  非但不打,還除掉了他的對手,李成梁實在是個很夠意思的人。


  十年後,李成梁再次上任,此時的努爾哈赤已經統一了建州女真,極其壯大,但在李成梁看來,他似乎還是那只溫順的貓,於是,他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抉擇——放棄六堡。


  六堡,是明代在遼東一帶的軍事基地,是遏制女真的重要堡壘,也是遼東重鎮撫順、清河的唯一屏障,若丟失此處,女真軍隊將縱橫遼東、不可阻擋。


  而此時的六堡,沒有大兵壓境,沒有糧食饑荒,無論如何,都不應該、不需要、不能放棄。


  然而李成梁放棄了。


  萬歷三十四年(1606),李成梁正式放棄六堡,並遷走了這裏的十余萬居民,將此地拱手讓給了努爾哈赤。


  這是一個錯誤的抉擇,也是一個無恥的抉擇,李成梁將軍不但丟失了戰略重地,毀滅了十余萬人的家園,還以此向朝廷報功,所謂“招撫邊民十余萬”,實在不知世上有羞恥二字。


  努爾哈赤毫無代價地占領六堡,明朝的繁榮、富饒,以及虛弱全部暴露在他的面前,那一刻,他終於看到了欲望,和欲望實現的可能。


  萬歷四十三年(1615),李成梁去世,年九十,不世之功臣,千秋之罪首。


  建功一世,禍患千秋,萬死不足恕其罪!


  幾個月後,萬歷四十四年(1616),努爾哈赤在赫圖阿拉建立政權,年號天命,史稱後金,努爾哈赤稱天命汗。這說明他還是很給李成梁面子的,至少給了幾個月的面子。


  海西女真、葉赫部、哈達部,這些名詞已不復存在,現在的女真,是唯一的女真,是努爾哈赤的女真,是擁有自己文字(努爾哈赤找人造出來的)的女真,是擁有八旗制度,和精銳騎兵部隊的女真。


  遼東已經容不下努爾哈赤了,他從來不是一個老實本分的老百姓,也不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當現有的財富和土地無法滿足他的欲望時,眼前這個富饒的大明帝國,將是他的唯一選擇。


  好了,面具不需要了,偽裝也不需要了,唯一要做的,是抽出屠刀,肆無忌憚地砍殺他們的士兵,擄掠他們的百姓,搶走他們的所有財富。


  殺死士兵,可以得到裝備馬匹,擄掠百姓,可以獲得奴隸,搶奪財富,可以強大金國。


  當然了,這些話是不能明說的,因為一個強盜,殺人放火是不需要借口的,但對一群強盜而言,理由,是很有必要的。


  萬歷四十六年(1618)正月,努爾哈赤在赫圖阿拉,發出了戰爭的宣告:


  “今歲(年),必征大明國!”


  光叫口號是不夠的,無論如何,還得找幾個開戰的理由。


  四月,努爾哈赤找到了理由,七個。


  此即所謂七大恨,在文中,努爾哈赤先生列舉了七個明朝對不住他的地方,全文就不列了,但值得表揚的是,在挑事方面,這篇文章,還真是下了點功夫。


  祖父、父親被殺,自然是要講下的,李成梁的庇護,自然是不會提的,某些重大事件,也不能放過。比如邊界問題:擅自進入我方邊界。經濟問題:割了我們這邊的糧食。外交問題:十名女真人在邊界被害(這個理由好像很眼熟)。


  其中,最有意思的理由是:明朝偏袒葉赫、哈達部,對自己不公。


  對於這句話,明朝有什麼看法不好說,但被李成梁同誌打殘無數次的葉赫和哈達部,應該是有話要講的。


  這個七大恨,後來被包括袁崇煥在內的許多人駁斥過,湊熱鬧的事我就不幹了。我只是認為,努爾哈赤先生有點多余,想搶,搶就是了,想殺,殺就是了,何苦費那麼大勁呢?


  殺死一切敢於抵抗的人,搶走一切能夠搶走的東西,占領一切能夠占領的土地,目的十分明確。


  搶掠,其實無須借口。


  萬歷四十六年(1618)四月,努爾哈赤將他的馬刀指向了第一個目標——撫順。


  有一位古羅馬的將領,在與日耳曼軍隊征戰多年後,發出了這樣的感嘆:


  他們不懂軍事,卻很彪悍,不懂權謀,卻很狡猾。


  這句簡單的話,蘊藏著深厚的哲理。


  很多人說過,最好的老師,不是特級教師,不是名牌學校,而是興趣。


  但我要告訴你,這個答案是錯誤的。


  在這個世界上,最優秀的老師,是生存。


  為了一塊土地,為了一座房子,為了一塊肉,為了在這個世界上多活一天,熟悉殺戮的技巧、掌握搶劫的訣竅,無須催促、無須勸說,在每一天生與死的較量中,懂得生存,懂得如何去生存。


  生存很困難,所以為了生存,必須更加狡詐、必須更加殘暴。


  所以在撫順戰役中,我們看到的,並不是縱橫馳騁的遊牧騎兵,光明正大的英勇沖鋒,而是更為陰險狡詐的權謀詭計。


  萬歷四十六年(1618)四月十五日,努爾哈赤抵達撫順近郊。


  但他並沒有發動進攻,卻派人向城裏散布了一個消息。


  這個消息的內容是,明天,女真部落三千人,將攜帶大量財物來撫順交易。


  撫順守將欣然應允,承諾打開城門,迎接商隊的到來。


  第二天(十五日)早晨,商隊來了,撫順打開了城門,百姓商販走出城外,準備交易。


  然後,滿臉笑容的女真商隊拿出了他們攜帶的唯一交易品——屠刀。


  貿易隨即變成了搶掠,商隊變成了軍隊,很明顯,女真人做無本生意的積極性要高得多。


  努爾哈赤的軍隊再無須隱藏,精銳的八旗騎兵,在“商隊”的幫助下,向撫順城發動了進攻。


  守城明軍反應很快,開始組織抵抗,然而沒過多久,抵抗就停止了,城內一片平靜。


  對於這個不同尋常的變化,努爾哈赤並不驚訝,因為這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之中。


  很快,他就見到了計劃中的那個關鍵棋子——李永芳。


  李永芳,是撫順城的守將之一,簡單介紹下——是個叛徒。


  他出賣撫順城,所換來的,是副將的職稱,和努爾哈赤的一個孫女。


  撫順失陷了,努爾哈赤搶到了所有能夠搶到的財物、人口,明朝遭受了重大損失。


  明軍自然不肯幹休,總兵張承胤率軍追擊努爾哈赤,卻遭遇皇太極的伏兵,陣亡,全軍覆沒。


  撫順戰役,努爾哈赤掠奪了三十多萬人口、牛馬,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財富,但這一切,只是個開始。


  對努爾哈赤而言,繼續搶下去,有很多的理由。


  女真部落缺少日常用品,拿東西去換太麻煩,發展手工業不靠譜,搶來得最快。而更重要的是,當時的女真正在鬧災荒,草地荒蕪,野獸數量大量減少,這幫大爺又不耕地,糧食不夠,搞得部落裏怨聲載道,矛盾激化。


  所以繼續搶,那是一舉多得,既能夠填補產業空白,又能解決吃飯問題,而且還能轉嫁矛盾。


  於是,萬歷四十六年(1618)七月,他再次出擊,這次,他的目標是清河。


  清河,就是今天的遼寧本溪,此地是通往遼陽、沈陽的必經之地,戰略位置十分重要。


  而清河的失陷過程也再次證明,努爾哈赤,實在是個狡猾狡猾的家夥。


  七月初,他率軍出征,卻不打清河,反而跑到相反方向去鬧騰,對外宣稱是去打葉赫部,然後調轉方向,攻擊清河。


  到了清河,也不開打,又是老把戲,先派奸細,打扮成商販進了城,然後發動進攻,裏應外合,清河人少勢孤,守軍一萬余人全軍覆沒。


  之後的事情比較雷同,城內的十幾萬人口被努爾哈赤全數打包帶走,有錢、有奴隸、有糧食,空白填補了,糧食保證了,矛盾緩和了。


  但他留下的,是一片徹底的白地,是無數被搶走口糧而餓死的平民,是無數家破人亡的慘劇,痛苦、無助。


  無論什麼角度、什麼立場、什麼觀點、什麼利益、什麼目的、什麼動機、什麼想法、什麼情感、什麼理念、都應該承認一點,至少一點:


  這是搶掠,是自私、無情、帶給無數人痛苦的搶掠。


  〖征服的榮光背後,是無數的悲泣與哀嚎。


  ——本人語〗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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