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咖啡

◎沈政男

王雄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一按床頭櫃的電子鬧鐘，螢光數字像是突然被吵醒一樣不悅地瞪了他一眼：「２：１５」。他雖然不像身旁的妻，頭一觸枕腦中電源一關就能呼呼大睡，卻也沒有真正失眠過，那種習慣吃安眠藥的同事口中整夜煎魚的經驗。白天下午明輝一如往常在辦公室煮咖啡，開放的ＯＡ空間滿室生香，明輝座位在他後排，但知道他一向不喝咖啡也就沒有招呼他，反而是他意識到好幾位同事請假不在，今天的咖啡恐怕沒人捧場，於是主動過去要了一些。

「好了好了，會骨質疏鬆啦！」王雄扶住咖啡壺，要明輝剎車。

「你編太多養生書，中毒太深，幫你解解毒！」明輝邊說邊把剩下不到一口的咖啡倒完。明輝是王雄的高中同學，很巧兩人又在同一家出版社當編輯，三十年的老朋友。

王雄現在睜大眼睛看著天花板，有些後悔，白天不該喝那杯咖啡的。他對咖啡一竅不通，明輝說那是黑咖啡，不加糖跟奶精，入口時他原本以為應該很苦，準備皺起眉頭，想不到甘甘酸酸，還不難喝，於是三兩口一飲而盡。

王雄回想上一次把一杯咖啡喝完，應該是二十年前大學時代的事了。心悸，脖子有些僵硬，易感體質的樣子，他從此不碰咖啡，連茶葉也儘量少喝。他不曉得白天自己怎麼會向明輝要那杯咖啡來喝？隨即又對這樣自疑的念頭感到困惑。四十歲以後，有時候會覺得過往所做的決定好像都還有進步的空間，像是念書選系，出社會找公司，婚後買車買房子等等，但那些畢竟是大事，怎麼現在連喝杯咖啡都會後悔了？

他轉頭看熟睡的妻。後悔是不曾，但如果一生只跟一個女人做愛，會不會有些遺憾？妻是他的大學班對，兩人彼此都是初戀，大學就同居，認識兩個禮拜就做愛，兩年後他每次得靠幻想別的女同學的裸體才能完事，二十年後他即便幻想林志玲也硬不起來。不是沒想過花錢找新鮮，明輝經常對他誇耀兼煽動，只是他真的怕髒怕得病。他聽說人妻比較衛生，也不會惹麻煩，但始終沒有桃花。

王雄起身小便，上完廁所後，他小心離開臥室，走向書房。經過念高中的兒子房間，門縫透著微光，不曉得是還在念書還是忘了關燈。他想起自己當年也曾讀到深夜準備考試，雖然疲累，一推開窗看著遠處閃爍的燈火，總覺得美好的未來在前方對他眨眼。

美好嗎？現在的生活。坐下來開了電腦後他想。大學畢業後念了碩士，原本想要出國深造，但妻突然懷了孕，從此走入家庭，一晃眼都步入中年了。父母健在，老婆賢慧，自己工作穩定，兒子看來要考上一流大學也沒有問題，要說生活中有什麼缺憾，好像也談不上。

他胡亂瀏覽網站，點了熟悉的色情網站，看了幾分鐘以後又關掉，沒有打手槍的慾望。他起身找出櫃子裡的血壓計，自動充氣答答答數值顯現，沒有大礙，上個月公司年度健檢，醫生提醒他吃清淡多運動定期量血壓，他馬上遵照辦理。

還是沒有睡意。書桌上擺著明輝編的旅遊書，他隨手拿起一翻，到了紐西蘭，高空彈跳，照片裡倒吊懸空的女生既驚又樂，高潮一般的表情。他不曾高空彈跳，他怕高，連想像那場面都會頭皮發麻。

為什麼不呢？他突然有一個念頭。他都四十多了，如果再不跳，恐怕永遠沒勇氣了。紐西蘭太遠，或許可以到澳門玩笨豬跳，從摩天電視塔一躍而下。順便賭一把，他從來沒有進過賭場，只在電影裡看過。

窗外天色漸白，他總算覺得眼皮有些沉重了。推開窗，一股清新的涼風卻又打消睡意。鳥兒在枝頭吱吱喳喳，馬路上已經有上了年紀的人快步走做著運動，送報人騎著機車俐落地左投右擲，很是輕快。

五點，牆上時鐘顯示。雖然沒有那麼想睡，但不小睡片刻，上班撐得住嗎？如果要睡，也剩沒多少時間，還是要創造個一夜沒睡的記錄？

王雄猶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