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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逃兵自白書 蔡珠兒 中時(20080928)
一直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究竟得罪了誰,又犯了什麼忌。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真的看到鬼,雖然大家都說時代昌明進步。在自由和開放的草原,埋伏著陰森的刺網,原來你只能在圈子裡玩革命,忘形跑過了頭,就會踩線中招,損手爛腳。 一
關於九○年代,我算哪根蔥,本來輪不到我招供的。我什麼都沒幹,而且很早就逃了。
二 一九九四年夏天,我辭了職離開報社,從台灣移民到英國,蟄居在倫敦北郊,養貓種花烤蛋糕,做起了家庭主婦。朋友多半欣羨,我也樂得寫長信,向人津津樂道攝政園的玫瑰,唐人街的琵琶鴨,漢普斯德森林的夏夜音樂會。 我過得不錯,幾乎是開心。只是,偶而半夜醒來,滿地雪青月光,在丈夫和兩隻肥貓的鼾聲裡,我孑然一身,陷入夢境與現實的夾縫,在黝黑的意識深處,又看到那個刺眼的焦紅印記。逃兵,我是個逃兵,我的額頭和心口,都黥刺著這兩個字。 我是個逃兵,倉皇敗走,逃離台北,逃離新聞,逃離職場,逃離幻滅的三十歲,逃離混亂的世紀末。 三 我什麼都沒幹。唉,好吧,我也沒幹什麼,九○年代剛開始的時候,我做過一份週報,叫做「文化觀察」,每週做一個專題,探討大眾文化現象。 那時報禁開放不久,新聞有充沛空間,報社也洋溢著自由氣息,「文化觀察」的版面雖是報社給的,內容卻是自主萌發的,從版名、構想到編排,都是幾個人在談笑間商量出來的。這個版的主編,其實是人稱「莫姊」的莫昭平,但她忙著編「開卷」,就把「文化觀察」放手給我玩。 四 那是一個激奮的時代。
說是眾聲喧嘩,百家爭鳴,然則句型和辭語,卻充斥著單聲道的文法,從教授到運將,滔滔嘈嘈,都在講同樣的事。拜託,除了政治,還有那麼多勃發的趨勢和事物,可喜可愕的現象和人心,我們能不能說點別的啊? 五 一生復能幾,倏如流電驚,屈指算來,已經是十九年前的事了。 我翻箱倒篋,從櫃底找出那疊發黃的報紙,逐一摩挲檢視,惘惘若失,悲喜交集。離開台灣的這些年,從倫敦到香港,我搬過無數次家,一直帶著這本剪報,卻從來沒有翻開過。 那段時空,早就被我急凍了,封存在記憶冰原的地底,不敢也不願碰觸。歷史的殘渣總得清理,如今重新出土,雖說斑駁氧化,破碎支離,好歹還有黃紙黑字,可供稽查索引,備案鉤沉。 六 「文化觀察」做的勾當,簡而言之,就是「掛狗頭,賣羊肉」。表面上報導社會風尚和趨勢,骨子裡暗渡陳倉,夾帶零星觀念,摻混理論碎片,藉由日常文化的解讀批判,企圖拉大戰鬥面,深入心態思維。
七 「文化觀察」的專題,大致分為三大類,包括流行事物、社會現象,以及旁敲側擊,對權威體制的游擊巷戰。 那時的流行風潮,有小虎隊的紅蜻蜓,陳淑樺的夢醒時分,才剛興起的KTV,柏青哥和戰爭遊戲,深夜不休的休閒食品,紅龍和蜥蜴的寵物熱,個人寫真和唯美攝影,匿名聊天的「火腿族」與「香腸族」,翕然成風的占星學,「瑪丹娜在台北」的模仿大賽,當然還有抓狂發飆的流行語。 這些雜然紛呈的事態,一般人或習焉不察,或見怪不怪,「文化觀察」卻要把日常生活「問題化」,剖析其成因,追溯其流變,賦予描摹和解釋。 至於社會現象,「文化觀察」著墨最多,從當年的專題,可以素描出九○初期台灣的浮世繪: ──開黃腔的「牛肉場」和餐廳秀,解嚴後開始走下坡; ──第一屆媽媽選美,評三圍體態,也給慈愛、忍耐和犧牲等「母性美」評分; ──台灣人愛吃成藥,開放觀光後,「出國採藥」蔚然成風; ──吃檳榔的社會功能,以及階級意義(那時還沒有檳榔西施); ──職棒元年,棒球從草根的「民族運動」,走向帥哥與賭注的商品體系; ──抽菸的女人增多,是否為了紓解情緒,建立自我,做進步女性? ──安非他命盛行,從「台灣嗑藥史」看禁藥與社會文化的關係; ──便利店興起,改變生活和消費習慣,卻也暗藏同質化的隱憂; ──醫療廣告的「腎虧症候群」,反映精液崇拜,以及父權社會的身體焦慮; ──從大家樂、六合彩、刮刮樂到股市狂飆,賭博為何長盛不衰; ──夜市地攤的非正式經濟,踰越的空間和心理意義; ──黑社會的生態學與地理學,幫派在「企業化」和串連重組後的變化; ──金光黨的詐騙史,「傻瓜還是迷藥」的社會心理分析。 八 「文化觀察」雖是迂迴包抄,從側翼和底層「挖牆角」,但也有零星的陣地戰,對權威體制攻堅開火,尤其是媒體和空間。
九 夜路走多了,終於遇上鬼。 一九九○年八月,我做了個專題,叫「帶不動唱,救國團老矣!」探討這個戒嚴時代的校園老大哥,如何以自強活動和「帶動唱」之類的團康,塑造集體意識和逸樂文化。除了我和李翠瑩的採訪報導,還有陳昭如和卡維波的專欄文章,分別解析「團康模式」和性的社會監控。 用當時的新聞術語說,這次「踩到地雷」了,不知得罪什麼人,觸碰到什麼禁區底線還是玻璃天花,三個多月後,「文化觀察」就無疾而終停刊了,享年一歲一個月,總共出了五十四期。 一直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究竟得罪了誰,又犯了什麼忌。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真的看到鬼,雖然大家都說時代昌明進步。在自由和開放的草原,埋伏著陰森的刺網,原來你只能在圈子裡玩革命,忘形跑過了頭,就會踩線中招,損手爛腳。 菜蟲吃菜菜腳死,想來也是活該。我只顧著批判別人的威權,對自身體制的權力結構,卻懵然不察,也毫無招架能力。版面可以從天而降,天威難測,自然也可以隨時收回。這個紙上空間,是我最切身的專題,我卻茫然以對,完全無能分析解讀。 十 在時代洪流中,新聞的長河裡,一張版面的興亡,連一圈漣漪都泛不上,說來微不足道,卻影響我的一生。 做「文化觀察」,讓我自覺學養不足,配備簡陋,只能用淺薄的皮毛知識,初學乍練的西方理論,粗剖硬切,拼湊挪借。一九九一年,我終於存夠學費,去了英國的伯明罕,到文化研究的發祥地取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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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校園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