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苏东坡「河东狮子吼」
王琳祥
北宋元丰五年(一○八二年)三月上旬,苏东坡到黄州东南三十里的沙湖相田,途中因左臂红肿,去蕲水麻桥求名医庞安常医治,「一针而癒」。事後,东坡与庞安常同游蕲水县城外二里的清泉寺,又顺兰溪下至大江,欲访壮年致仕归隐蕲州的名士吴德仁而未果。苏东坡与吴德仁并不相识,但彼此钦慕非止一日。不久,苏东坡给吴德仁去了一封信,并以〈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为题作诗相赠:
东坡先生无一钱,十年家火烧凡铅。
黄金可成河可塞,只有霜鬓无由玄。
龙邱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谁似濮阳公子贤,饮酒食肉自得仙。
平生寓物不留物,在家学得忘家禅。
门前罢业十顷田,清溪绕屋花连天。
溪堂醉卧呼不醒,落花如雪春风颠。
我游兰溪访春泉,已办布袜青行缠。
稽山不是无贺老,我自兴尽回酒船。
恨君不识颜平原,恨我不识元鲁山。
铜驼陌上会相见,握手一笑三千年。
吴德仁,龙图阁学士赠太尉吴遵路之子,名吴瑛,湖北蕲春人,曾通判池州、黄州。治平三年(一○六六年),四十六岁的吴德仁以虞部员外郎知郴州任满归京师,即上书请致仕归里。自执政大臣至缙绅士大夫,知之者莫不出力挽留,吴德仁不改初衷,众人叹服,皆以为不可及,相率赋诗饮饯於都门。哲宗朝,时相举荐吴德仁,欲召为吏部郎中,就知蕲州,吴德仁不辞受。崇宁三年(一一○四年)卒,享年八十有四。此诗中的「濮阳公子」即指吴德仁。「龙邱居士」即苏东坡的好朋友、隐居麻城岐亭的陈季常。
「河东狮子吼」,自南宋以来,有两种解释,其中之一认为此乃苏东坡戏陈季常畏内之语;另外一种说法认为佛家将「狮子吼」以喻威严。陈季常好谈佛道,但常受到精通佛道的友人柳真龄的「棒喝」,故苏轼借佛家语为戏。
苏东坡「河东狮子吼」的涵义究竟是什么?陈季常是否真的「畏内」,笔者意欲在前人考证的基础上进行多方位的探讨。
陈季常「畏内」的起源
南宋人洪迈在《容斋三笔》卷三〈陈季常〉条下记载说:陈慥字季常,公弼之子,居於黄州之岐亭,自称龙丘居士,又曰方山子。好宾客,喜畜声妓,然其妻柳氏绝凶妒,故东坡有诗云:「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河东狮子,指柳氏也。坡又尝醉中与季常书云:「一绝乞秀英君」,想是其妾小字。黄鲁直元佑中有与季常简曰:「审柳夫人时须医药,今已安平否?公暮年来想渐求清净之乐,姬媵无新进矣,柳夫人比何所念以致疾邪?」又一帖云:「承谕老境情味,法当如此,所苦,既不妨游观山川,自可损药石,调护起居饮食而已。河东夫人亦能哀怜老大,一任放不解事邪?」则柳氏之妒名,固彰於外,是以二公皆言之云。
洪迈「河东狮子,指柳氏」之说,对後世影响极大,流传较广。时至今日,人们常称悍妇为河东狮子,妇怒则为河东狮子吼。《清平山堂话本 快嘴李翠莲记》中言:「从来夫唱妇相随,莫作河东狮子吼。」
与洪迈所言不同,清人王文诰在《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 苏海识余 卷一》中说:
柳真龄字安期,闽人也。与陈季常善,亦从公游,三人多托禅悦为戏,公书牍中所称「柳簿」是也。柳宝一铁柱杖 ……以遗公……明年张乐全生日,公献铁柱杖……又二年,公自南都放还,宜兴道中〈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诗云:「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据《狮子吼经》,佛氏但取其声宏亮,能警大众,无他旨也。河东,即柳真龄,谓柳尝以说经戏季常,并以铁柱杖为棒喝耳。此皆追述嬉笑之词也。 ……注家割截「狮吼」句,谓妒妇拄杖击壁,妄甚。
不独如此,王文诰还在《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卷二十苏轼为陈季常作〈咋日云阴重〉诗与〈临江仙〉词後案曰:
以上皆陈季常有妾有子之证,且云「妻子奴婢皆自得」,无柳妒之说也。公在黄州,季常悼亡甚哀,见於公与蹇序辰之书。其後在淮泗间寄吴德仁诗,始有「河东狮吼」之句。时柳故数载,而公与德仁素不相识即相戏,岂能遽及是乎?「狮吼」乃大雄喻法,非妒妇之实典。……季常以垂暮之年,遭此谤诬,致使在红璎瑜上化为年少,日夕蒙恶声至无已时,何风俗之浅薄也。
通观王文诰以上为陈季常「畏内」翻案的文字,其重点落在陈季常之妻早在东坡此诗创作之前病故,「而『公与德仁素不相识即相戏,岂能遽及是乎?』并论定『狮吼』乃大雄喻法,非妒妇之实典。」
苏东坡诗的写作时间
按王文诰所言,苏东坡〈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一诗的写作时间,是在南都放还、宜兴道中。但从此诗的内容来看,应是苏东坡谪居黄州游兰溪之後。
我游兰溪访春泉,已办布袜青行缠。
稽山不是无贺老,我自兴尽回酒船。
恨君不识颜平原,恨我不识元鲁山。
铜驼陌上会相见,握手一笑三千年。
诗中之办字,意为准备好。行缠,以布缠小腿,便於长途跋涉。李白有〈稽山无贺老〉一诗句 贺知章隐居会稽,东坡反用此句指吴德仁正隐居蕲州。苏轼本欲访吴德仁,後因兴尽放弃了原来的想法。因彼此并不相识,故有「恨君不识颜平原,恨我不识元鲁山」之说。颜平原即唐忠臣颜真卿,曾作平原太守,世称颜平原。此处以颜真卿自比。元鲁山,即唐清官元德秀。元曾为鲁山县令,世称元鲁山。此以元德秀比吴德仁。「铜驼陌上」句,典用陆机《洛阳记》:「汉铸铜驼二枚,在宫南四会号头,狭路相对。俗语『金马门外聚群贤,铜驼陌上集少年。』言人物之盛也。」「握手」句,是说三千年後,朝市改易,我们终当相遇。东坡当时想到蕲州,但未到蕲州就因兴尽而回船。
以上诗句将访吴德仁的时间说得十分明确。考苏东坡谪居黄州,除元丰五年三月游兰溪之外,六年二月曾去蕲州天峰麓采茶,顺道曾游黄梅五祖寺。因六年去蕲州,东坡是由旱路到天峰,与「我自兴尽回酒船」的记述相去甚远,故可知此诗所记只能是元丰五年三月游兰溪。另,东坡此次游兰溪後,於十一日乘船过江至车湖到王文甫家小住,正与此诗「我自兴尽回酒船」相合。元丰五年,陈季常之妻健在,王文诰言东坡写此诗时陈季常之妻已故数载,与事实不符。又,从「东坡先生无一钱」一句,即可知苏东坡写此诗时经济拮据,有清贫如洗之意,正符合苏东坡元丰五年在黄州的处境。
「狮子吼」的真实内涵
稍加分析,不难看出苏东坡〈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一诗前半部都是写养生修炼之事,表述形式则是先写自己,次写陈季常,再写吴德仁。
写自己,苏东坡用「十年家火烧凡铅」来形容,家火非炼丹之火,祛不了铅中之毒,炼出的不是真铅,而凡铅则为无用之物。所以东坡的养生结果,是「黄金可成河可塞,只有霜鬓无由玄」。雪白的鬓发无法使其变黑,苏东坡调气养生的收效欠佳。
写陈季常,苏东坡用了「谈空说有夜不眠」七字,谈空说有是指谈经说佛,谈禅学中的有与无。夜不眠,是说陈季常谈得彻夜不眠,谈得睡意全无。乍一看,陈季常算得上精通禅学,养生有道。不料,「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这是一种戏剧性的变化:正谈在兴头上的陈季常被突如其来的「狮子吼」声,惊得「拄杖落手心茫然」了。陈季常「谈空说有夜不眠」不会是自己与自己谈,谈话的对象一定懂得养生之道,那么是谁呢?应该是诗中的「河东」,「河东」是柳姓的郡望,这个人显然是姓柳,《狮子吼》是佛经中的一种,有勇猛精进、警示大众的寓意,古今寺院均有「大雄宝殿」,取雄狮一吼,山鸣谷应之意。显然,姓柳的人於佛学於养生比陈季常精通得多。「拄杖落手」是陈季常猛吃一惊後茫然不知所措的情状。苏东坡曾戏陈季常说「公之养生,正如小子之圆觉,可谓『害脚法师鹦鹉禅,五通气球黄门妾』也。」小子之圆觉,喻不切实际的形式主义。「害脚法师」二句,是说陈季常的养生未取得实际效果。
写吴德仁,苏东坡用「饮酒食肉自得仙」来总结他的养生卓有成效。吴德仁其所以「饮酒食肉自得仙」,是因为他「平生寓物不留物,在家学得忘家禅」。「寓物不留物」,是对名利淡泊後出现的一种高尚境界,这从吴德仁不到五十岁就要求致仕一事看得出来。「在家学得忘家禅」,是最大限度地符合社会上一般人的状况,即不走出家门进行修炼,但思想境界却是把家作为自己的修炼环境,家也就成为他修炼的一个驿站。
吴德仁当年六十二岁,史载其享年八十有四,因此得知,苏东坡说他养生有道不为虚言。
当我们将苏东坡〈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诗的上半部进行剖析之後,「河东狮子吼」的涵义昭然若揭,苏东坡此诗句绝不是说陈季常畏内,也绝不是说陈季常之妻凶妒。如此说来,王文诰的观点无疑是正确的。
陈季常之妻应是贤淑女子
黄庭坚於元佑年间与陈季常的书信,王文诰以此尺牍不见於黄庭坚的文集中,因此予以否定,笔者以为,此论欠当。
黄庭坚尺牍中的「审柳夫人时须医药,今已安平否」一句,反映了三事:其一,陈季常的夫人姓柳;其二,柳氏身体虚弱多病,常须用药;其三,柳夫人元佑年间尚在。
黄庭坚尺牍中又云:「公暮年来想渐求清净之乐,姬媵无新进矣,柳夫人比何所念以致疾邪?」这句话可分作两步分析,「公暮年」句,可从岐亭居室名「静庵」印证,此话不假。「姬媵无新进」句,看是幽默笑话,实则是假设问句,意思是你陈季常晚年又没有纳妾,是什么原因导致柳夫人得病呢?倘若柳夫人凶妒,倘若陈季常确实畏内,黄庭坚此话无疑是揭人短处,抑或雪上加霜。黄庭坚身为一代大家,在人家痛苦的时候还去揭短中伤,他会去做这种事吗?又,此句「以致疾邪」透出柳氏并非是几十年中的老病,而是新疾。又,疾致於陈季常的暮年,此疾又绝非柳氏凶妒之疾。
黄庭坚另一尺牍中云:「河东夫人亦能哀怜老大,一任放不解事耶?」此信中把柳夫人称作「河东夫人」,人们常以为是「河东狮子吼」的翻版,其实不然。依前所述,「河东」为柳姓郡望,此言「河东夫人」即指柳夫人。黄庭坚并没有用「河东狮子」来戏笑陈季常。「河东夫人」与「河东狮子吼」的涵义绝不相同,从某种意义上讲,此种称谓应视为优雅之词。
陈季常之妻应是贤慧之女子,这从陈季常能隐居岐亭一事就可想见。苏东坡在《方山子传》中说陈季常家「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试想有一个非常凶妒的妻子,在家里「环堵萧然」之时,能有自得之意吗?又,陈季常隐居岐亭,名其居室为「静庵」,倘若其妻凶妒,这静庵能安静得了吗?又,陈季常隐居岐亭,「家有红颊儿,能唱〈绿头鸭〉」,而东坡第二次去岐亭时,陈季常「闭门弄添丁,哇笑杂呱泣」,这意味著陈季常刚添了小孩,如果这个小孩不是陈季常之妻柳氏所生,那一定是会唱〈绿头鸭〉的那个小妾所生,从苏东坡〈岐亭五首〉之三,我们依稀可见,如此,说明陈季常之妻与小妾相处还十分融洽。
又,苏东坡在〈临江仙〉词序中说:「龙丘子自洛之蜀,载二侍女,戎装骏马,至溪山佳处,辄留数日,见者以为异人。其後十年,筑室黄冈之北,号曰静庵居士。」而词首云:「细马远驮双侍女,青巾玉带红靴。溪山好处便为家。」试想陈季常之妻凶妒,这样的事情她能容忍得了吗?苏东坡醉中有醒後令他惭愧的「一绝乞秀英君」一语,秀英乃陈季常妾字。尤为重要的是,苏东坡在《陈公弼传》中明文记载:「当荫补子弟,辄先其族人,卒不及其子慥。」倘若陈季常之妻凶妒,她能接受这种事实吗?又,《方山子传》中载:「然方山子世有勋阀……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有帛千匹,亦足以富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倘若陈季常之妻凶妒,她能面对这种现实吗?凡此种种,无不证实陈妻与陈季常既是志同道合,又彼此相敬如宾。(陈季常有三个儿子,当时都未成年。)
陈季常之妻身体虚弱多病,这在苏东坡的诗文中可以看出。就在东坡谪居黄州第一次访陈季常时,他在〈岐亭道上见梅花戏赠季常〉一诗中就曾说过:「行当更向钗头见,病起乌云正作堆。」而当时正是元丰四年的正月。〈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诗中的「河东狮子吼」实指柳真龄「棒喝」之意,与柳夫人绝不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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