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隆,海港邊,往來行人神色倉皇,遠方正在緩緩進港的軍艦,和停泊在碼頭旁的船隻,參差不齊,雜亂的爭搶地盤。灰撲撲的船表面,透著哀愁與無助。
"到處都是難民"她說。到處都不知道今日以後的未來。
"可是,我們還是花錢買了一大串的香焦"。笑笑,圓實的臉龐上,有著美好回憶的光采。
那一天,她和她才一歲多的兒子,把香焦,當成了大餐珍饈。"在我們北方,一年四季都吃不到新鮮的香焦啊!"。她解釋說,自小到大,她見過的,都是黑黑細細爛爛的模樣,那裡看的到黄裡透白的真正的香焦哪。
那一年,她三十三歲。
一九四九年秋天,逃過一個又一個荒亂、破敗、貧窮,遍地殘垣斷壁的中國沿海城鎮,梳著髮髻的葛瑞貞,抱著出生一年多的兒子,在基隆港爬下軍艦。她的先生,不知人在何方。
"他叫我和兒子留在家鄉,等他和軍隊去台灣再回來,我不相信,我非要跟著走,我抱著兒子,出錢雇人踩腳踏載著我們母子逃。"
她的大逃亡故事說了很多次了。她說,她不相信共產黨像姐妹們說的那麼比國民黨軍隊好。
後來呢?大女兒總是追著問。
後來,青島、廣州、海南島,最後"我和你二哥就到了基隆了啊"。
接下來,是忘不了的,香甜的台灣香焦的故事。
"爸爸呢,那個差不多要拋家棄妻棄兒的爸爸呢?"
"哦",回想一齣連續劇似的。放下手邊為一家之主爸爸特別捏柔的饅頭麵團,她提了提粗濃的雙眉,"就在港口邊啊,在港口邊,那一天,我仔細看,看啊看,每一艘站著軍人的船,我都看有沒有我家的先生啊、、、,我每天去看,每天去等,差不多快一個月了吧",吞了吞口水,"就這樣啊,那一天,我抬起頭,一看,那不是我兒子的爸爸嗎!"
他就站立在一條大大的船的甲板上,頭仰著,瘦瘦的,一張長臉,挺拔的鼻子。她的倚靠,她的天,她的山。
所有的痛苦、傷煩與焦慮,化成了又一場戰亂中的由悲轉喜的驚奇。
從此,這一對夫妻,以台灣基隆為家。他離開軍隊,找到一所小學當教員的鐵飯碗;她做殷實的家庭主婦,兩人又生了一兒兩女。一九七二年,太太腦溢血過世,安葬在台北六張犛公墓。2000年,軍艦上的少校軍官因肝癌病故。這一次,他還是跟著妻子。他安睡在她的身旁。
臨終前的晚年,好幾次,兒女問,要不要回家鄉山東看看。老先生總是搖頭,"没什麼意思的,回去幹什麼,這裡是我們的家。"他沒說出口的是,害怕共產黨。有一回酒喝多了,他跟大女兒吐露了心跡,"我怎麼能回去啊,那些共產黨會跟我算舊債,報仇殺我的頭的"。
私底下,他將兒女給的零用錢,換成了美鈔,請託返鄉的後輩代為轉送給家裡的堂妹。他從來沒有公開向兒女說明他曾經這樣做。
基隆港邊尋夫的勇敢女子,來不及活著等到蔣經國的開放探親政策放行。大女兒在一九九0年初,找了去中國的機會,從貴陽坐飛機飛到了青島,去看紅瓦小洋房。
”萊陽路上的小洋房,紅屋頂、西式的庭院,面對海濱,說有多好就有多好”,勇敢媽媽深夜時分,經常跟愛寫作的大女兒說著她想望的未來。
"記著,反攻大陸以後,我們不回鄉下了,那裡太落後,日子不好過,我們去住青島,青島又清淨又漂亮",有二十年的時間,勇敢媽媽懷念故鄉的濃愁思緒,似乎都被紅瓦洋房的美麗未來化解了。
就在萊陽路上。那年,大女兒佇立在青島市的萊陽路斜坡上,凝視著籠罩在灰濛濛煙塵下的紅色小洋房。輪廓依稀可辨,屋裡,很輕易發現,好幾戶人家,分佔著不同的房間。好不真實。她的母親、父親、哥哥,一顰一笑,一語一鬧。轉過身,她走了,帶著眼淚。
母親下葬那天,她是長女,負責為媽媽送上一只黄金做的小魚。
"要放進嘴裡",姨母說。掰開媽媽的嘴唇,大女兒依著指示,掰開媽媽的唇。
"哇!"的一聲,大女兒哭了,小金魚掉入母親的嘴裡,這是保佑兒女家人平安的吉祥物。"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成年的長女,顧不得身旁的親友老父,淒癘的哭聲,嚇壞了才三歲的侄兒。"我不要我的媽媽那麼冰冷、、、"。從此以後,大女兒明白了什麼叫做死亡。沒有溫度,也不足以形容的死亡。
紅色小洋房的夢也跟著死了。
那天,大女兒還坐出租車去了落後的鄉下,父母出生的地方。眼前景象,好似電影武俠片的畫面。泥土地,煙塵揚起,豬肉攤旁,是老闆流著兩行鼻涕的小兒子。錯愕中,說不清楚的情緒扭結在心底。發著呆的她,不知如何是好時。車上的司機下車,走到她身旁,是年輕人,個體戶。
"怎樣,你爸媽的家鄉,你真該感謝他們沒有把你生在這個地方,是吧?"
語氣中混著刻意的不屑。
大女兒回想起母親說過的故事。
那是逃離共產黨的艱苦之旅中的人類悲劇。
母親說,她揹著還是嬰兒的孩子,女兒的哥哥,一路逃亡到廣州,準備找到國軍部隊跟著上船逃往台灣。路途中,破敗、哭喊與眼淚及殘恨,什麼場面,都看盡了,看麻木了。母親回憶往事時,面色若有所思。
她向女兒說,最無法磨滅的,是經過廣州一所女子師範大學的景象。好多好多沒有船票的大學女生,年輕的大學女孩子,收拾好包袱,挽在手上,等在已是人去樓空的大學校門口,哀求著。"行行好吧,當兵的大哥,行行好,帶我走,帶我逃到台灣,逃過去了,我嫁給你。帶我走,我就做你的太太、、"。
真的嗎?真的嗎?媽媽,那些年輕的女大學生,她們逃走了嗎?
大女兒追問,一次又一次。每一次母親敍述這個往事,她就追著詢問答案。每一次,好像都是第一次聽到似的。
"唉,誰有這個能力呢"?母親總是悠悠的回答,"戰亂時候,命都保不了了,誰還管娶不娶個年輕漂亮的太太呢?"
女兒的心裡,卻存著一個大學女生嫁給不識字的當兵大叔的浪漫戰爭愛情故事。
或者,大學女生返鄉探親,鄉親會說,幸好你當年在學校門口做了戰亂新娘?
大女兒自青島行以後,再也不提萊陽路媽媽的紅瓦洋房了。老爸爸知道女兒的青島行,一度激動追問,"還在嗎?碼頭還在嗎?海灘還是那樣乾淨嗎?、、、"。幾分鐘以後,又恢復了軍人性格的矜持。
直到病重走完一生,他都沒有返回山東。
他是葛瑞貞的丈夫。葛瑞貞,我,大女兒的母親。
我的血液與個性裡,流著她的基因,勇敢逃亡不怨不悔。在世的時候,她和新竹出生的長媳,情同母女;她說,"你們應該學會台語啊,你看我都會講呷飯"。
我的父親,1975年四月5日上午,蔣介石去世那天,曾經強迫我在他為老先生"駕崩"後所設的靈位前,向"蔣公"遺像上香鞠躬。
老淚縱横滿臉,他哭著跟我說,"可憐啊,他帶我們回大陸的心願無法實現了"。
可憐的,是被哄騙了大半生的你們吧,我心裡想,話不敢說出口。
那年,我大學四年級。四年以後,美麗島事件爆發;十一年以後民進黨組黨;差不多時候,內政部規定,台灣人民的身分証上,不再載明本籍,改以出生地記錄。這樣做,可以避免傷害台灣社會的省籍區別。
"早該如此了",在我全心投入記者工作的空檔,父親曾經刻意淡然的表達了他異於以往的政治立場。他還說,我們當然都是台灣人。
這是我第一次寫我的平凡的父母的親身故事。流了好幾回淚水,心頭發酸。
時代下的受害者,誰不是呢?何處是家鄉?處處是家鄉,發生在地球的每一個角落。
遠在美國紐約市的哥倫比亞大學,好幾年前,那位名叫薩依德的知名教授,得知自己罹患血癌,立即著手書寫一本傳記。
以"東方主義"、"文化與帝國主義"等著作聞名全球的薩依德,巴勒斯坦時代的耶路撒冷出生。少年時,聽從經商致富的父親安排,就讀埃及開羅的美國中學,之後哈佛大學、哥倫比亞大學,成就了高級知識分子的地位。他自幼學習鋼琴,音樂素養極高、文學評論卓越,政治批判擲地有聲,很長一段時間,是活躍於西方世界的阿拉伯民族代言人。
薩依德甚至曾經出任巴勒斯坦解放組織的國會議員。他努力抗衡被美國猶太裔企業家主導的美國新聞界,對中東國家阿拉伯人各種紛爭事務的壟斷解釋權。
薩依德的憤怒,讓他的知名度與影響力大大上升。但是,在他費時近六年的傳記寫作中,他仍然錐苦的找尋他的身分認同。人在美國,薩依德忍著病痛折磨,回想他少年時期,在埃及那所美、英小孩包圍圍的英語學校課室裡,說著不是他的母語的言言。
詭異,這是因病離世之前五年的薩依德教授,自我描述的分裂人格成長期的矛盾。
語氣中,重症纏身的薩依德,以自尊,隱藏著人類所能碰到極悲慘不堪的態度,描寫一種不知鄉關何處,無處為家的失落與放逐。
比較起來,我的母親的紅色小洋房退色了,可是還是紅色小洋房。我的父親,終了一生,未再回鄉,是他選擇了台灣為他的第一故鄉。
薩依德教授的故鄉,卻從巴勒斯坦的手中,變成以色列的國土。出生時,他落地在耶路撒冷,巴勒斯坦的耶路撒冷。成年返鄉,他卻親眼映証故鄉的毁滅。耶路撒冷,是以色列的聖城了。
沈溺在古典音樂之美的薩依德,感性的脆弱,喚醒了相同遭遇者的感傷。另一位也是戰亂野心犠牲者的葛洛夫,選擇以務實的心情,看待他被迫離開祖國匈牙利的認同問題。
葛洛夫是著名的美國英特爾集團超級明星執行長,雖已退休,他的名字與他擔任創辦人之一的英特爾公司,還是牽繫緊密。擅長寫作的葛洛夫學化學出身,猶太人的血統,造就了他建立企業王國的基石。
他是典型的美國移民成功實例。退休以後,葛洛夫運用龐大財富所做的,就是要幫助更多與他一樣,跋途萬里克服艱困,尋找美國夢的冒險家。
"給他們一座梯子",葛洛夫說,他就是靠梯子,才從孑然一身的窮困移民,變身為億萬富翁。
葛洛夫二十歲時自納粹荼毒下的祖國匈牙利,逃亡至奧地利,再申請國際組織救援,渡過大西洋前往美國尋求第二生命時,父母都留在家鄉。他一文不名,連本姓都更改以合於美國社會向上提升的需求。
其間,他差一點被謀殺。生命的意義,對葛洛夫來說,不只是謹慎才能存活的政治性求生,而是"不是生,就是死"的一命之間。
不像岩里政男以李登輝的姓名,棲身在國民黨裡攀上榮華富貴;葛洛夫的離鄉背井,是斬斷,痛苦的斬斷。
之後,求學創業,發達有名了,葛洛夫卻從來沒有返回他生長的故鄉。他是美國人,他確定,自己是道道地地的美國人。雖然,依照他最近一本傳記書“活著就是贏家"的描寫,葛洛夫曾在招募新人的約談時,得知一位應徵者來自匈牙利時,立即轉換母語與那位獲得任用的同鄉對話。
為什麼從不衣錦還鄉呢?科技人的務實性格使然?薩依德的敏感、葛洛夫的實際,和李登輝的投機,我發現,認同,也有基因與禮義廉恥的分別。
謝謝葛瑞貞,我的母親,她讓我,早早拋去了外省第二代的宿命陰影。她讓我很早就確定自己,是一個台灣出生,台灣成長的台灣人。
中國,是父母的故鄉。對中國,我有情感上的牽繫,就像李登輝及同樣背景的台灣長輩,對待日本,總有更親切的認知一樣。中國是中國,台灣是台灣,當台灣人不希望中國欺負打壓台灣人完整健全國家國民的人格時;中國人,也有權利要求台灣人尊重他們的國家,他們的同胞。
在李登輝先生推出新台灣人政治名詞以前,我的母親就帶領我,認知台灣,感恩台灣。我也相信,更多和我相同背景的外省第二,第三,第四代台灣人,會從李登輝、薩依德、葛洛夫,以及接下來我要介紹的沙柯奇的故事裡,看見自己毫不是問題的台灣人認知的認同。
沙柯奇,二十一世紀的法國版平民變領袖的傳奇。2007年5月6日,當他獲選法國新一任總統之日開始,巴黎不再只是名牌之都、藝術王國;法國人終於擺脫了達文西密碼瘋狂流行後,巴黎被商業化的庸俗氣息。
沙柯奇,匈牙利移民平凡人之子,他的血統,一度是法國政壇野心者的子彈。
法國人民及時阻止了醜陋歷史的降臨。他們,用選票選出了一位爸爸不是法國人的最高領袖,法國總統,世界第一浪漫王國的元首。
沙柯奇的父親,也是尋求新生命的冒險家。當他離開匈牙利時,葛洛夫應該也在恐懼與不安中,掙扎奮鬥在自己的美洲大陸逃亡旅途。和台灣的外省第二代的第一代台灣人一樣,政治標誌上,沙柯奇是第一代法國人。選舉投票日之前,執政的人民共同聯盟黨提名他出任總統候選人之後,沙柯奇不是沒有焦慮憂心過他的出生背景,可能引來的政治災難。他發表了一次演說,坦然談及自己移民第二代的心情。
這場演講,據評估,成功替沙柯奇打破認同質疑危機,最後獲致勝選。
沙柯奇的演說,一點都不迴避他的父親與外公不是正宗法國人的事實。沙柯奇的主題,就是"誰是法國人"。
他明白說:"我們成為法國人,不光因為我們生在法國,更因為我們選擇留在法國。我父親是匈牙利移民、外祖父是希臘移民,很榮幸今天可以站在這與各位以兄弟相稱。因為諸位跟我父兄一樣,離開了自己生長的地方,遠離了珍貴的童年、記憶、初戀,遠道而來追尋更美好的未來。
因為「成為」法國人追尋的不僅是身分,更是情感上義無反顧的抉擇,需要自我克服、參與、愛護法國不變的心意"。
"我們「選擇」成為法國人,因為我們愛法國人、敬愛法國。法國是我們共同居住的大家庭,我們有共同記憶、理念、個性,喜歡彼此的優點、包容彼此的缺點。我們需要尊重彼此的習性、共享對方的歷史,開創我們共同的記憶。"
沙柯奇具備說服力的部分,是"成為法國人,不需建立在每個人都拋棄自己的過去,更不是建立在抹滅個人良知上。而是建立在個人以國家認同為基礎的自我認同上。成為法國人,是希望多元的參與能一加一大於一,而非小於一。"他強調,"國家認同不需抹滅記憶,不是要求我們忘記各自的過去、抹滅我們對故鄉的記憶。對法國這個大家庭來說,我們希望每個人的加入,都能讓她變得更豐盛。"。
法國選民用選票,証明了1789年起就歷經民主錘鍊的自由平等博愛國度的偉大和寬容。一位不是道道地地法國純正高盧血統的歸化法國人之子,出掌了法國最尊爵的總統職務。
李登輝在台灣,用十幾年的時間,還說不清楚的新台灣人,舊台灣人,新時代台灣人;當馬英九肯定要為香港出生的紀錄,為總統大選大費唇舌之時,法國民眾在彈指之間,化除了政客的貪婪、殘忍與無恥。
李登輝會羡慕法國人選出沙柯奇的驕傲嗎?我不知道。我記得,好多好多年以前,曾經聽人說過,李登輝,做總統的李登輝,最佩服的世界級政治領袖,是創建法國第五共和的前總統戴高樂。
李登輝總統確曾談過台灣第二共和的概念。最近,陳水扁政府官員中有人提出第二共和憲法,其實是抄襲李總統時代的構想。
李登輝的法國夢,不僅只於戴高樂。他主導的雙首長制修憲,當年,號稱以法國的左右共治為版本。
雙首長制在台灣,最後証明是噩夢一場,反而造成行政掣肘。政黨關係惡劣情況日益嚴重,已到了許多人憂心的坐以待斃的死胡同。
2007年4月,我赴巴黎,專程觀摩法國最高投票率的2007年總統大選,也順道理解法國的政治制度。共治,早已是黄梁一夢了。戴高樂,法國的救星,帶領"自由法國"以倫敦為基地,二次大戰期間,度過了祖國遭德軍佔領的不堪,復興成功。他還是二十世紀以來,唯一一位被公認的法國最偉大的總統、政治家。知名的巴黎政治學院教授顧德曼認為,戴高樂的成就,是世界級的。
我沒有詢問戴高樂可否與李登輝比較的問題。
戴高樂的說到做到,展現在他對人民的承諾上。1969年,推動公投,戴高樂宣佈,公投不過就辭去總統職位下台。
他失敗了,辭職了,做了一位有信用的政治人物。這使我想到了臨近的日本,明星級前任首相小泉純一郎最尊崇的座佑銘:"無信不立"。
李登輝說過很多沒有實現的話。他沒有學習到他的偶像戴高樂將軍的誠信。即使他最情深的日本,小泉純一郎的信與立領導哲學,岩里政男也沒有學會。
(摘自總統內戰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