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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小吃創業開店推薦品牌》 高雄潘恩創業投資 吉食達加盟代理創業食品安全管理
2023/04/19 17:57:49瀏覽10|回應0|推薦0

在餐飲加盟創業之前,做好市場調查是非常重要的一步。市場調查能夠幫助您更加深入地了解當前市場的情況,掌握行業趨勢,並且找到適合自己的加盟品牌。本篇文章將會為您詳細介紹如何做好市場調查,讓您在餐飲加盟創業中事半功倍。

1. 瞭解當前市場環境

在進行市場調查之前,首先需要瞭解當前市場環境。透過研究行業報告、分析行業趨勢等方式,掌握當前市場的現狀、發展方向、競爭情況等信息。

了解市場環境是做好市場調查的前提,能夠幫助您更加明確地定位自己的加盟品牌。

2. 挖掘潛在客戶需求

在瞭解當前市場環境的基礎上,接下來需要挖掘潛在客戶需求。透過訪談、問卷調查等方式,了解當地消費者對餐飲產品的需求、喜好、消費能力等情況。

通過挖掘客戶需求,找到適合當地市場的加盟品牌,有助於增加加盟店的成功率。

3. 分析加盟品牌的競爭力

在了解市場環境和客戶需求的基礎上,接下來需要分析加盟品牌的競爭力。從品牌知名度、產品質量、經營模式等多個方面進行評估,找到具有競爭優勢的加盟品牌。

選擇競爭力強的加盟品牌,有助於增加加盟店的生存和發展機會。

資訊來源資訊內容評估方法
總店經營績效營業額、利潤、顧客評價、口碑可以參考總店公開資訊、網路評論、消費者調查報告
加盟店經營績效營業額、利潤、生存率、裝修水平可以參考加盟店公開資訊、加盟商評價、加盟店調查報告
行業市場狀況市場規模、增長趨勢、競爭格局、未來發展趨勢可以參考市場調研報告、產業研究報告、商業新聞報導
品牌知名度品牌知名度、知名度提升策略可以參考品牌官網、廣告宣傳、市場調查報告
支援服務加盟支援、培訓、技術支援、廣告支援、供應鏈管理可以參考品牌官網、加盟商口碑、加盟協議內容

透過以上的資訊來源和評估方法,可以更全面地了解加盟品牌的競爭力,有助於做出更明智的加盟決策。

4. 考慮資金投入與風險評估

在選擇加盟品牌之前,還需要考慮資金投入和風險評估。通過分析加盟品牌的投資規模、加盟費用、運營成本等因素,評估自己的資金實力和風險承受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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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熱門新知01

現在偷的每一個懶,都是給未來挖的坑  文/蒙琪琪  01  最近單位在搞各項突擊檢查,大家都忙得手忙腳亂的,因為很多備案沒有按時記錄,現在要補上去,反而要花更多時間去回憶,還要花精力翻資料。  當然,我也是其中的一員,雖然剛畢業那會的我工作起來每天都像打了雞血一樣,今日事今日畢,但幾年磨下來,還是慢慢偷起了懶。這不,關鍵時候就被自己坑了。  不知你是否也有這樣的體驗,看著朋友圈里別人在曬寫得工整漂亮的小楷,下面的評論一片贊譽。  關鍵是連心儀許久的男神都對她贊不絕口,突然就有一種羨慕嫉妒之情涌上心頭,繼而慢慢變為陣陣悔意。  回想自己小時候不是也練過好幾年的書法嗎,后來練著練著怎么就放棄了呢,不然現在能和男神互動的就是自己了。  還有就是“減肥”這個老大難的問題,雖然微信公眾號里關注了N多健身教程,健身卡也辦了一年多了,呼啦圈,啞鈴等等配套器材都快買全了,然而從去年開始嚷著要減肥的我依然還在微胖界徘徊。  每一次看別人變瘦了變美了,受了刺激,都會信誓旦旦要把身上的肥肉都減掉,但多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原因比如天氣不好不去健身了;  上班太累了給自己放一天假;難得爸爸燒了我愛吃的菜,今晚多吃一碗吧……像這樣的理由層出不窮,其實都是自己在給偷懶找借口。  因為偷懶而悔不當初的事太多了,以至于現在的我深深地覺得,現在偷的每一個懶,都可能是給自己未來挖的一個坑。  因為每一份努力都是實實在在會讓你變得更好的存在,不僅影響你的當下還有你的未來。  但偷懶其實是提前預支了本不該屬于自己的舒適,在未來你需要某個技能某種能力幫自己渡過難關時,卻發現自己早在過去的某一天親手扼殺了它。  02  俗話說,人都是有惰性的,偷懶確實能給我們帶來滿足感。那偷懶是一種什么心態呢?  一、長時間緊繃,突然想放松,但又克制力不夠。  偷懶的反面是堅持,堅持總是不易的,需要咬緊牙關。  長時間的堅持,累是肯定的,需要稍作休息也沒什么不對,關鍵是繃緊的弦一旦放松久了,再想繃緊它就比較困難了。  需要我們有強大的克制力走出舒適區,重新起航,但往往是克制力不夠,這就導致休息了一天還想再休息一天,之前的目標和信念都被放松的滿足感拋之腦后了。  二、還有一種就是僥幸心理。  覺得一次兩次偷點小懶沒什么大問題,可是俗話說,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量變終有一天會達成質變的。  像這種心態可能一開始就沒有下多大的決心,抱著試一試的態度,由于自己都不夠重視,中途開點小差也是很正常的。  不知不覺,即使最后把時間熬完了,效果卻差得十萬八千里,因為自己到底還是偷懶了,實際上也并沒有100%地完成計劃,而到那一天再感嘆,卻為時已晚。  三、壓根就沒有開始。  現代社會,作為年輕人我們要學的東西很多,壓力也著實不小。  很多時候我們在決定一件事要不要做的時候,過多地要求它必須給我們帶來些什么,對于一些看起來不痛不癢的事情,就提不起多大興趣。  比如上班族周末報個英語班去充充電,你會覺得我最近又不用考什么英語類的證書,單位也沒有相關的要求,干嘛花大把金錢和時間去學那個。  還不如在家睡個懶覺,約朋友逛逛街,或者追個劇也是可以的。  像這種連開始的第一步都沒有跨出的,其實就是個“大懶”,之前兩種起碼多多少少都做了一些。  只要做了都有收獲,而思想上偷懶導致行動上直接放棄的,則什么也得不到,除了日后某一天幡然悔悟時的深深嘆息。  03  蔡康永說過:15歲覺得游泳難,放棄游泳,到18歲遇到一個你喜歡的人約你去游泳,你只好說“我不會耶”。18歲覺得英文難,放棄英文,28歲出現一個很棒但要會英文的工作,你只好說“我不會耶”。  這段話真實而深刻,的確是這樣,生活中有很多機會都是因為之前偷懶的自己而錯失了。  有很多美景也會因為自己的一時偷懶而一再錯過,有多少人都是把“說走就走”的口號掛在嘴邊,而最終的沒去成除了時間上排不開,我想和偷懶也有不少關系。  我有個朋友A,每次聊天時候都會說她想去哪玩,哪哪可好玩了,我說那你趕緊趁現在有假去啊,過了一段時間,她又和我說起這事,我就問她,都說了快一年了,你到底打算什么時候去?  一改前一秒的眉飛色舞,她立刻又憂慮起來,向我抱怨道:你不知道,出國好麻煩的,又要辦護照,又要辦簽證,還要準備攻略,想想就很煩神啊!  要是能有人幫我打點好一切,只要拎起行李出發就好了!好吧,我在心里默嘆,其實你還是想偷懶,估計我明年問她還是沒去成。  我們在開始做一件事情的時候,總會過多地去考慮這件事有沒有用,是否迫在眉睫,如果明顯是當下不做不行的,自然是完成得好好的。  如果短期內看不到它的用處,偷懶的念頭就會爬上心頭,于是乎,懶惰小人妥妥地打敗了勤奮小人。  但問題是,人的前半場往往都是在為后半場埋伏筆,今天偷了懶,就別怪明天自己會摔跤。  有時候,看似傻乎乎堅持的人反而更容易成功,因為他只要開始了就會一往直前,心無旁騖,而不是左顧右盼,算計著是否值得而萌生偷懶的念頭。  很多人在結果揭曉的那一刻,總會憤憤不平,為什么不是我?  亦或是感慨,早知道我就……早知道?千金難買早知道,萬金難買后悔藥。  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同單位與我年齡相仿的一位小伙伴,工作沒多久就高升了,大家都十分羨慕。  后來偶然聽和他一起的同事說起來才知道,人家一直在鍥而不舍地,勤勤懇懇地做著單位通訊員的工作,就是要長期、頻繁地寫稿子。  我努力回憶,之前確實看到過單位面向所有員工征稿的通知,當時雖然有心動,但一想到要寫那么多文章,轉念一退縮,就沒有再繼續了。  而那些沒有被寫文章占用的時間,想來也沒有被發揮更好的用處,不是在刷微博中流逝了,就是在聊天中消耗了。  如今看到別人因為堅持努力而有了更好的發展,我除了后悔、懊惱也別無其他。  但也就是在這件事之后,我開始反思,之后的路還很長,我不想再因為一時的偷懶錯過寶貴的機會。  再遇到類似的情況,一定要努力說服自己,嘗試一下,然后堅持下去,也許有一天我會感激當初那個拼命的自己。  還記得爸爸在我上學那會,一直會拿自己的不努力來告誡我:  想當初,爸爸就是貪玩啊,讀完高中可以直接分配工作了,就偷懶不看書考試了,還是后悔沒有繼續讀下去啊……  雖說是赤裸裸地為了激勵我好好學習,但經過歲月的洗禮,看得出來爸爸的懊悔之意還是有的。  時間是最公平的,與誰而言,一天都是24小時,選擇偷懶蜷縮在舒適區,還是勤奮耕耘揮灑汗水,主動權在我們自己。  自己的人生只有自己去承受,有些事情早晚都是自己做,有些苦早晚要吃,那還不如在恰當的時段,趁著年富力強,先苦后甜。  04  路是自己為自己鋪的,坑也是自己給自己挖的。你在偷懶的時候,別人都在努力地給自己鋪路,一刻也不停歇。  也許你還會嘲笑滿頭大汗的別人:嘿,兄弟,這么拼命干嘛呢,休息一下吧。殊不知,未來不遠處已經有一個大坑在等著了。  年輕時候是人生的儲備期,就好像是四季里的春天,本就是該播種的季節,你卻因為貪玩錯過了,那春去秋來,等別人在秋天收獲時,你又能收獲些什么呢?  總有長輩總和我說,年輕時候吃點苦,剛工作那會還不太明白,總覺得這是長輩的套話。  久而久之,被自己坑的次數多了,漸漸也領會了其中的要義。沒有什么路是白走的,沒有什么事情是白做的,很多看似沒什么用的事情,其實都是成長的基石。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如果不想坐在坑里哭,感嘆時運不濟,那年輕時候就少偷一點懶,多堅持一下,時間會給你想要的。  現在偷的每一個懶都可能是給自己未來挖的一個坑。 大學四年挖好坑,畢業十年牛哼哼 你們是“被坑的一代”,但我活在最好的時代 坑爹的話語分頁:123

其他熱門新知02

朱天文:肉身菩薩  今年的夏天像他十五歲那年的夏天。  太陽永遠直直地從當空射下,萬物沒有影子。那年的大氣層八成還沒有被污染,山河麗于地,一走出屋子,就給銀晃晃的白天照得認不得路。他失身給他們村子里籃球打得最好的賈霸。  賈霸的籃球,神的!不是蓋。  他被賈霸推到墻壁上。賈霸吐出來的呼吸彌漫在屋里,麝香跟松枝的氣味,把他醚昏。他像被嵌進霉濕冰涼的墻里面,然后擊碎,碎成一缸淋漓的流星雨。那一刻,聽見天降下大雨。  醒時他站在老榕樹底下,外面下著亮通通的干雨。雨聲卻很嚇人,打在樹葉跟窗子的遮雨棚上,仿佛世界末日。雨那么大,樹底下可一點不濕,樹外面有一半在空中已蒸曬掉,有一半落下來遍地擊出燙腥的塵煙。  賈霸站在他旁邊,銅山鐵城,喊著他小佟,小佟,對不起。  他察覺賈霸濃濃看著他的眼睛,也充滿了松脂的醚味,牢牢把他罩死,像蟾蜍被蛇盯住,只好給吃了。千百條榕樹的須根嘩一陣飄揚起來,雨都朝天上卷去。  今年是大氣層的回光返照,每天下午他漂浮在社區的游泳池里,仰望無盡透明之蒼穹,該死那問了幾千年的老問題就在無盡之處,突然向他問了,為什么要活著?活著究竟是干什么呢?  大哉問!他怒氣地伸出一根中指去操它天空老媽的,干伊娘。一翻身奮力游它個來回十三趟,用他依然充沛的體力去堵住那悠悠千年之口。拚得力竭,死在水上。  但也有衰的時候,都三十啷當歲,這個圈子里,三十已經是很老,很老了。藍得令人起疑的池水,把他泡成一條藍色的魚,眼淚淚淚涌出,從鬢角淌下匯為藍色的水。南海有鮫人之淚成珠,他什么都不是,任憑生命流光,身體里面徹底的荒枯了。  他久已不去三溫暖,愛滋病蔓延之故。今天徹底荒枯的身體里,把他逐泊到這里,卻被一幅廢棄的景象震駭住。繁華的煉獄,剩下余燼升起硫磺煙,是昔日的泛濫情欲,游魂為變,縷縷裊裊穿過光束消失。誰還來這里,就他們這三、五個不要命的渣子!  渣子,他對自己這副身體也索然無味到反胃的地步。老死坐在那里,誰都不理,一根曬干成棍的木柴魚。令他遙遠記起老媽的那只寶貝木柴魚,盤據著他整個童年的嗅覺,只有客人來時,才從櫥柜抽屜拿出,費力用菜刀刨下一堆木渣,扔進鍋里跟豆腐大白菜一起煮湯。會打死人的木柴魚,擲地有聲,每次削完仍包好放回抽屜,卻像不會減少的,一直是那么大,最后還當成禮物送給了二舅婆。  身體是累贅,刨成木屑消滅了罷。但他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看他。  沒有用的。暴烈如雷光閃擊一逝的激情之后,是無邊無涯無底無聲息的無聊,沙海之漠,吞噬心靈。他在心底冷冷的笑,老子沒興趣。抬起和尚一般的眼神,望向那雙看著他的眼睛。  有一剎那,他們彼此看到。在那空空心巢的浩瀚座標上,他跟他遇見。  沒有用。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他對體內挑起的一串凄麗的顫音這樣說。但是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像十七年前剝奪了他的貞潔的眼睛,浸著醚味,強烈撥動他。斷弦裂帛,他跟他相偕而去,就如花跟蜜蜂遇見,一樣的自然注定。  他們到十樓的高空中裸裎相向,高架橋自窗邊飛越而過,橋燈照射一片橘色,南北車輛轟轟橙橙在他們頭上奔馳。他伸出雙手去擁抱他,他也是。他們都去擁抱對方,同時都要給。這是一場錯亂潦草的纏綿,不知什么時候就停止了。  并列在枕上。里面是黑的,外面橋燈,橙天橘海像荒原上的黃昏,映進來把他們的裸身涂上一層銅銹綠。做得太遜,他回避不去看他,那是一軀道道地地的男人的體格,結實有氣力。  他起身穿衣服,他也爬起來去穿。滿屋子全部是穿衣服的聲音,皮帶扣子和鑰匙環叮叮當當亂響,很嚇人。忽一刻又都停止了,悄然無聲,窒息人。他看見一座寫著EVERGREEN的大貨車從窗邊凌空駛過。長榮,evergreen,小佟說,這樣打破了沈默。  什么?他問。  我有一個朋友在長榮,拚得跟條老狗一樣,小佟說。長榮海運,我朋友跑了兩年船,調回岸上,結了婚。  他說,我叫鍾霖,你呢?  走吧,小佟說。  鍾霖高他半個頭,爽爽落落,不粘。碰過的太多,憑直覺,他知道這次遇到了極品。愿不愿意告訴我電話,他問。  你叫什么?鍾霖又一次問他。  他想想,講了真名,叫我小佟吧。  伸出手,讓鍾霖把電話號碼刺癢的寫在他掌心。我可不可以打電話給你?  鍾霖直直下巴表示肯定,嘴角一扯笑了。怪怪那是眷村男孩才有的笑法,他熟悉到已經忘記的笑容,又出現了。我送你上車。  不,我送,鍾霖說。  我送。他握住他的手,他也握住他的,比在床鋪上才感覺到了親密。夏夜如黑檀木沉香的街上,遠空中濕溶溶浮一團紅燈,不久化為綠燈,低空一盞晶黃小燈呼呼飄到跟前停住,一部墨藍計程車。他們已放開手,眼睛卻互相依戀著。  慌慌的,他邀約他,要不要喝杯酒?  喝吧,鍾霖說。  計程車已開走,他們帶著剛從冷氣間出來的余涼和肥皂香走了一段路,肩并肩清心寡欲,真好。反潮的露水把所有建筑物都淹沒,剩下不熄滅的霓虹巨燈宛若星體浮在空中。滿月打水里撈出,淋淋漓漓隨著他們走,走一下子,渾身也濕了。搭了車去MYPLACE,像從雨地逃進屋來。  一杯長島冰茶,不,冰島長茶,他跟茉莉開玩笑說。  媫思敏茉莉變了一種發型,劉海稠稠剪在雙眉上,熨貼的直發到耳朵一半燙起密密小卷覆住頸子,擦了慕思,黑漉漉的復古式頭,問鍾霖喝什么。  鍾霖要一杯曼哈坦。  他食指伸去拂鍾霖眉心的一綹黑絲,拂開又落下。露水把他們的發壓得薄薄包在頭皮上,凸顯出妖細似蛇的眉眼,復古之人,幾可亂真。  你看起來好像跟每一個人都有仇,鍾霖說。  會嗎?他心底其實高興,至少他是有別于別人的。  你一個人坐在那里,臉像有一層鹽霜,鍾霖說,沒有人敢找你。  會這樣嗎?的確他是一具被欲海情淵腌漬透了的木乃伊。所以你就來找我?  玩嘛,就痛快玩,干嗎弄得一副民不聊生得樣子,鍾霖語氣可沖。  他真想抱住他親一下,多么幸福啊,mylover。有一天會叫你玩到不要玩,玩到要嘔吐,賴活不如好死的時候!  那時我就marry,鍾霖說。  畢竟用了英文來取代結婚二字,仍叫他心抖抖一顫,冷笑著,你很幸運。  小佟,鍾霖熱烈的呼喊他,把他喊回來,小佟,把他喊熱來。  鍾,你很酷,他慘然笑了,酷!  不是這樣小佟。我跟你說,我覺得你不一樣,我一定要跟你先說,我有一個girlfriend,我們認識快五年了,make過,我想最后我會跟她一起的,一起這么久了,對罷小佟。鍾霖朝他直著下巴,撇嘴笑,半霸半寵,迫他承認。  他凄促一笑,她知道嗎?  不知道。  也沒壓力?他看著鍾霖坦白如雪的眼睛,唉是個尤物,心里嘆服。你是半路出家?  有一次喝醉酒,被搞上的,鍾霖說。  常去那里嗎?他們相遇的可紀念之處。  今天是第二次,鍾霖說,你跟我碰過的不一樣,被拐的?  有什么差別,他棄世的說,不都一樣。  喔NO,鍾霖鼓舞著他,這很不一樣。  其實當個純的還好,他忽然很怨毒,起碼他們是人力不可抗拒,我們,自甘墮落。  你要這么堵攔我也沒辦法。鍾霖喊他,ㄟ、?小佟,ㄟ、,快樂點,用杯碰他的杯,鏘鏘響。  他無法置信望著他,方口方鼻擱淺著,感覺灼烈的辣淚滴在心上,燙破一個洞。鍾,愛不愛她?  鍾霖想了一想,愛吧。  那你真該去死。  我想也是,鍾霖萎下頭,有些懊喪的,像一棵無辜的向日葵。  他已經原諒他了。打電話給你,會不會不方便?  不會。鍾霖掰開他手,又寫下另一個號碼,家里的,晚上打。我爸媽跟姐姐,你聽到那個啞啞的聲音,就是我姐,跌停板,嫁不出去了。  他嘆氣,你連我的電話也不想留。  鍾霖把手掌扔給他,裂齒懇懇笑。一目了然的掌紋,大骨頭手,數目字寫在掌心,鐵定是自來水沖走的命運,不會被記住,他知道的。喝酒,喝酒。  你想要的話,可以啊,鍾霖說。  他不敢看他,普渡眾生么,謝了,不受渡的。他說,要你想要,我才要。  Anytime,都可以,真的小佟,鍾霖說,你說一聲就是,打電話也可以。  他的目光一部分側側越過他鬢邊,望向吧枱頂倒掛的一只只高腳杯像長滿一架子冰碎葡萄,漠漠無限遠處,絕圣棄智。一部分目光留下來,在他身體近周,吟蕩低回。情人心,海底針,他拍拍他手背,算啦,幾年次的?  四十六,鍾霖說。  他嚇一跳,不像。為四字頭喝一杯,我四十五。  鍾霖扭住眉打量他,不像,揍他一下肩膀。你知道,現在滿街跑的都是五字頭,邪門。哥兒們的調調,他喜歡,心底松暖起來,六字頭都出來混嘍!他保養體魄如保養他的小牛皮公事包。  多雨的五月他交掉一份戲劇巡回演出的海報設計后,遇見兩個六字頭,十七歲,十六歲。兩條愛吃麥當勞的山林小妖,聒聒噪噪像連體嬰粘在一起,午夜場散場后就跟住了他。帶去卡拉OK唱到凌晨,喝掉一瓶玫瑰露,一瓶紹興酒,他們的歌他不會唱,他的歌他們沒有聽過。  雨珠荒天荒地罩住他,夜行車燈突然照破混沌,光眩里雨箭上下亂飛,照過去了。一堆黑影跟著他,仍是他們,濕淋淋兩只笨貓,讓他拾了上車帶回家。他喝太多酒,昏昏入睡時,脫光的兩只貓已扭一起,窗檐雨一陣沒一陣,霪霪下到他的夢里面。  醒來上廁所,燈大開,亮通通一個倒臥床下,一個橫在門邊,凸凸凹凹,唉沒長成人形,找兩塊毛巾幫他們蓋上肚子,關掉四盞燈。  上午爬起床,聽見他們在放錄影帶看,引狼入室,心里后悔。白日青天之下照面,原形畢現,全部見光死,一切,一切,非常干索。吃掉他一條全麥餅干,半罐酸酪,只好帶他們去吃飯。  十七歲的有一雙重濁的黑眼圈,像印度人眼睛,縱欲沉酣,浸透著無可如何,超世悲憐。滋味復雜的眼睛,卻是空腦殼,都聽十六歲主張。沒一刻停住吃,他們要,他買。一大袋子輕飄的粉白粉紅粉綠球體像嬰兒玩具,入口化成甜味,一顆顆吃空屁。明治軟糖咬起來像橡膠,E.T.吃的m&m糖。一包膠糖形狀如腰子,艷奇的水果色,雷根總統最愛吃,十六歲的說。  十六歲看出他傾愛十七歲,便挾持十七歲,玩游樂場,打小鋼珠,時不時投他哀怨的眼光,搞三角習題。他隨他們從這里逐到那里,潮濕人群中,那里又轉去那里,黃昏的都市已亮起燈,不知為什么他們卻走在水門堤岸上。十六歲轉眼不見,讓出給他們。  陰陽脊界,一邊是都市背后稀稀落落霓虹燈,一邊是都市倒影,水風腐臭十萬八千里從幽黑彼岸刮來。他帶十七歲走下倒影這邊,按到粗礪的堤墻上狠狠親了一遍,像若干年前賈霸對待他。  十六歲又出現,雙影在陰陽界上巡行。  天撒下牛毛雨,三人復合。  就住附近,送他們到樓下,道別后,十六歲又折回來,有東西給他,上樓看。暗魅魅進屋里,沒開燈,十六歲給他一巴掌,哭起來,別哭了,抱住十六歲,和著淚水咸咸的親吻。十六歲拉他壓倒,跟他要,他就給,清清醒醒給,也愉樂,也寂寞。  雨停時他起身走了,踩著潮亮的光影行在水上,肉身菩薩,夜晚渡眾生。  他跟鍾霖道別,手去搭手,鍾霖很靜,但嘴巴熱絡,打電話給我,我才好預先安排。  何苦負擔,他更愿意是臨時起意。別后一星期,他忍耐不去打電話,而且忍耐,不去想念他。拚命工作,拖期半個多月的兒童書揷畫,一口氣畫了出來。忍耐和想念的雙重痛苦使他生活充實,不亂跑,腦筋空閑時,就用心咀嚼痛苦。也不敢亂跑,匆匆去超級市場采購糧食就趕回家,害怕萬一萬一他打電話來的話。  裝了電話答錄機,敢跑久一點了,接下一批套書做封面。回來聽機,喂,我老吳啊,喂,他媽你也裝上了這個鳥東西,嚓,掛了。  他下決心打電話給他,卻先去把頭放在影印機上,睜大眼,讓強光曝過,印了一張臉,烏七黑八有一個白額白鼻子和絲絲厘厘的灰白發,山魅猖魈之類。索性又去印了一個左臉,右臉,一個鼻尖壓扁的,一個閉上眼睛的,各種丑怪,夾在曬繩上展覽。拖延兩刻鐘,打吧。  找鍾先生。哪個鍾先生?鍾霖。電話轉過去,找誰?鍾霖。哪一組?不知道。電話又轉到別處,聽筒擱下在等,忙碌的人聲,打字機和紙張文件一片飛砂走石響,鍾霖是干什么的,他竟不知,一時氣怯掛掉電話。  晚上打家里,一接是鍾霖,除了約會也沒有其他話題。很忙,只有禮拜六空,晚上陪女友看電影,禮拜天去女友家吃飯,是事實,但都像托辭,鍾霖自己惱了,就講定禮拜六下午出來見。  還有五天,地老天長的五天。至今他仍記得有著一年四季紅濕嘴唇的某,像罐頭剛啟開取出的一顆櫻桃,要你去咬,傾其性命于一歡的飆風帶他沖上云漢,筋疲力竭,但他仍沒有出來。某不相信,約一個星期后輪休日再見。某似乎是在西餐廳任立業。  他全力要爆裂的期望,他決心非要出來不可。相見日,某與他從一進屋開始糾纏剝衣直剝到床邊倒在地上,幾乎休克,三尺之距燒起遍野大火,腐蝕骨髓。即便如此,某仍然未能讓他出來,最后還是五打一,自己來。  很久以后他與某偶然重逢在吧間,相視默契苦笑,某走來揶揄他,呵呵太累了,太累了。他終于覺悟一件事,情欲是不可去期待的,它永遠給你反高xdx潮,應當隨緣。他應當雍容度日到那天他與鍾霖相見。  一天接近一天時,他越來越清晰聞見賈霸的氣味從多少年以前又回來了,該死那松脂的醚香根本是動情激素,攪拌丹田始之發酵,融融包住他。至前一晚他吃過精心調配的涼面而獨對枱幾上一盆親植的大麻煙葉時,四周濃烈的醚味差差使他不禁,無風自家披靡。一念未泯,他急急逃出門,往有人的地方去。  到老姐家,僅隔一座水泥大橋計程車不到一百元,卻已兩年沒來過。姐不姐,舅不舅,只有一架電視機哇哇吵了整晚夜。老媽長途電話來,沈老六喜帖寄到家里去了,跟爸會代表去一下,封多少,兩千太多了,一千二,媽先墊。叫他去聽訓,四毛毛,不要熬夜,少抽煙,是不是還兩天一次便,要多吃水果。  電視機里有一個帶墨鏡的殺手在陰冷唱歌,歌詞一字一字彈射出。什么時候,學會的一種東西叫做酷,不輕易動情,像是一種冷血動物,養一只貓,解放彼此的孤獨,一張床,半個情人,幾棵植物。歌名就叫酷。  中午他醒來,乍放光明,沒有影子的太陽充塞宇宙,他平臥仰望自己寬松純棉的日本四角褲給高高崩起像一座金字塔。無量光無色世界,唯一的色彩是太陽經過桌上一杯水折射到墻頂,忽滅忽現,紅橙黃綠藍靛紫變換起舞。他就要去會見他的情人,鍾。喔鍾,mylover,鍾。  然而突然來的厭世情緒又將他席卷,天啊欲望降臨起義,又背叛了他。他眼見身體那座亙古聳立的金字塔霎時已潰塌在眼前。他沃沃心田傾刻間荒蕪了下來,完全荒蕪。  情欲用百千種變化的臉一再挑起他,到最高最高處,突然揭開臉皮,美人成白骨,將他千萬丈打落塵土,重復復重復。但他這時候才有一點點看清了它的本來面目似的,直直目視著它。在那個掛著象鼻財神的位置,銅錫面具上鑲滿土耳其藍小石的象鼻財神,現在是一片曝白光線。  KAMASUTRA!業經。  他從尼泊爾帶回的那本畫冊,KAMASUTRA,EroticFiguresinIndianArt。琳琳瑯瑯性愛姿態,練瑜珈一搬的非人體力學所可及。  怪怪那些顏色,有炎烈如火地焚煙的朱砂紅、芥末黃,有深邃如星空的孔雀藍、宮紛紅、蛇膽綠。幽悶森林里,有最香的花,最毒的蛇,最精妙的性技,最早夭的生命。怪怪那是一個熟爛透了的官能世界。  全地球將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畫出這種圖畫的印度人,絕絕對對不是消極戒殺出世族,正正好相反。他把它們用進他的配色和設計里,仿佛向來就是他自己。  KAMASUTRA!那個官能早熟情感深銳的熱帶民族,他敢打賭,他們活了一年,所見到的復雜現象絕對比寒帶人活了一輩子所見的還多。他幡然了悟,他的先人若不是阿育王也必是尸毗王或者摩訶國的小王子。前者非常好戰的屠殺了數十萬人之后才懺悔修道,后者,唉后者!  尸毗王看見一只小鴿被餓鷹追逐逃到自己懷中求救,對鷹說,你不要吃這小鴿。鷹說我不吃鮮肉就要餓死,你會憂惜他為什么就不憂惜我呢?  尸毗王便用一條秤一端是鴿,一端放置同等重量從自己腿上割下來的肉,用自己的血肉來換取鴿子的生命。  尸毗王把整個股肉臀肉都割盡了卻仍然沒有鴿子的重量,就縱身投在秤盤上,用全部的自己做抵償。  立時大地震動,鷹與鴿都不見了。  他知道全地球將只有他一個人相信,不論是摩訶國小王子舍身飼虎,還是尸毗王割肉貿鴿,赤血淋淋的狂迷境界皆如出一轍,徹頭徹尾根本就是他祖先們的淫事,隔了千百世代如今強悍遺傳給他。他們都是天地頭號淫人。  他明白了,眼前他最應該做的事,唯一的事,只不過是爬起來,穿上衣服,去見鍾霖。  前一刻他仍在徘徊,到底要擦富有皮革煙草樹木獷放氣味的POLO,或是中和一點的姬雪龍,先逸出一股柑橘清芳,漸化為濃冽藥草味。或是只為自己聞見就好的碧水。或是卡汶克萊的迷情OBSESSION,在原本女人香水的甘甜里加上松脂和麝香。這一刻他什么都不擦,帶著自己體內散出來的獨特醚味去赴約。  他們約在他常去的茶藝館。做為一個又忙又閑的個人工作者,他以兩件消極行動表示抵制都市生活,不買單,不戴手表。以及三件積極嗜好,茶道、品陶、烹飪,特別是日本料理。  他坐在常坐的位子背窗,但窗門外一切景物和流動,都投映在對面整排冰亮玻璃櫥架上。紫砂壺,紅泥壺,綠泥壺,石頭壺,柿子壺,菊瓣壺,樹癭壺,塵滾塵汽車于壺間飛馳,行人走路,供他看盡過往云煙。鍾霖,就出現在那上面。  贊!現形青天白日下,極品畢竟是極品,不會辜負知己。鍾,在這里。  嘿小佟!鍾過來坐下,頭上腳下打量他,揍他肩膀,嘿小佟還好吧。  哥兒們的調調,眷村男孩才有的笑容,男人間的親密友誼,夠了,他綻開明朗的笑臉。經歷過尋尋覓覓的驚濤駭浪之中大翻大跌以后,鍾霖,這個即使是白天讓他遇見他也會欣賞的男人,給他的,已經太夠了。  他的淡泊很快渲染給他,彼此放松。他安穩泡茶,他平和觀賞,溫柔正像竹簾子細細篩篩的密密影子包住他們。他把茶遞給他,眼波底互相望見,唉也是舉案齊眉。  今年夏天會啃人的太陽像他國三聯考完,直直射下全村子忽然已找不到人玩,許多在外地,許多準備考試,忽然他就變成巷子里最大的一個。一夕之間被另條巷子里他們當小蘿卜頭時代最崇拜的大哥級人物賈霸,一夕間被賈霸做掉,成為怨苦的情人。  賈霸不發一言但用愁濃醚香的眼睛即可使他酥軟,刻骨銘心終于一人。七八天罷也許兩星期,賈霸同樣的眼睛卻不再對他,而對各種場合出現的魁偉男性無法自禁的投倚角色。他第一次大發醋勁時,賈霸保證愛他并讓他第一次進入男人里面。  這樣賈霸好像已充分償還了他的,冷冷對他說,他愛他,可是他不是他心目中的那種型。不夠高,不夠粗,不夠肌肉。他的白馬王子是軍人,是水手,不是他,但他可以愛他。  他被賈霸弄昏了。每天下午他們去再春游泳池,他睜眼看賈霸在池中展露體格用眼睛放電,電著的相偕游游,當他面前搞起比目魚嬉春,就像他是一根水草或漂流物般無知覺不存在。  他日日跟著魔一樣,死粘住賈霸,任其侮辱踐踏,以為這樣本來是愛情的方式。直到暑假快要結束賈霸去服兵役前一晚,他終于在狹巷里堵住賈霸,骨削形喪完全是一只色癆鬼,求求賈霸親吻他。  賈霸把頭一偏向墻,眼睛望地,連不屑或輕蔑都不給他。他上前抱住賈霸,抱著一具僵冷身體發狂要把它抱活熱回來的,拚出一切。他們不怕被誰撞見,因為不可能也不會,此刻萬人空巷全都在屋里看晶晶與母相認的大結局。聽,悲愴凜然主題曲奏起了,從千門萬戶涌出匯成大河直沖天庭,為他慘厲的初戀譜下終結。  晶晶,晶晶,啦啦啦,他哼起晶晶主題歌。  你是遇人不淑,鍾霖拍拍他笑,開頭開壞了,一副高拐相。  他綻放漁樵閑話的微笑,晶晶,晶晶,啦啦啦,幼齒啊那時候。晶晶,晶晶,啦啦啦,哼來哼去記不起下文的,苦惱著。  鍾霖接過去哼,續了兩段,它鄉遇故知,令他驚喜蹦出椅子。  這個呢,記不記得?鍾霖吟出另一條旋律。  他傾耳聽,似曾相識,再多哼一點,再哼,我知道了,星河!臺視第一個連續劇。  感激涕零的兩人打破了一只蓋碗,震屋響,引起一陣騷亂。平息下來時,甜蜜極了的,他們開始談電視機。天啊他們都是有著附贈太空人裝束的大同寶寶的那一批電視,機門兩邊開拉像一把手風琴,且有一塊紫紅絨布垂下金黃流蘇覆在電視機上,供著大同寶寶。  你聽,這是什么?他努力哼準每一顆音符,就算如此之走樣,鍾霖聽聽也就一起哼上來,勇士們,砰,螢光幕飛出一頂鋼盔兩枝步槍,COMBAT!呵他們的老朋友桑得斯班長,總是孤獨果敢的率領部下殲滅德軍。  聽這個,鍾霖滴滴答答哼起來。SAINT!圣者賽門鄧普勒,不,不是美語發音的勒,而是英語發音的辣,羅杰摩爾蓬軟頭頂上丁一響,亮出光環。星期六晚間十一點播出的七海游俠,帥哥,后來跑到○○七海底城,又要打又要踢,又要跟蘇俄女特務上床,累得他,閑灑盡失。唉也老了,發塌皮松。  還有這個,他哼了一段半天鍾霖卻聽不出是啥,蘋果西打嘛。鍾霖重新一哼,才對,夏日火爐屋里,星期天下午兩點的電視長片,每次緊要關頭就切斷,颼颼颼旋出一瓶冰珠流瀉的蘋果西打,恨死你。而跟在這之后的必然是蜂王香皂,伴隨慵懶女音老蟬鳴嘶,他跟鍾霖擁有的竟是那么多。  星期一的打擊魔鬼金毛虎,星期二赴湯蹈火MISSIONIMPOSSIBLE,星期三密諜有心電感應,片頭是蘇黎士的噴泉高高沖在空中。星期四洋場私探有一個漂亮的黑人女秘書。小英雄畢佛,讓你嫉妒死了的有那樣一雙可以坐下來跟你溝通的開明老爸老媽。聽說現實里的畢佛參加越戰死掉了,不,沒有死,死的是那個單槍匹馬里的強尼西瑪。  星期五黃昏五點半的糊涂情報員,怪怪有夠丑的九十九號,像透了大力水手的女朋友奧麗薇。呵星期五最多好看的了,勇士們就在星期五。藝海龍蛇記不記得,骨董店老板每次不是被卷入謀殺案,就是寶物爭奪戰。對啦游擊英雄,親愛的那幫子哥兒們,牢頭,騙子艾特,小偷,耍小刀的契夫,抽屜把子嘴卡西諾專門開保險箱,呵迷人的牢頭有一座跟寇克道格拉斯一模一樣的凹洞下巴!  他們足足講到星沉海底,雨過河源。該是散會的時候,鍾霖還要陪女朋友去看七點二十分場。突然鍾霖很沖動,不去了。  他正喝茶,感覺平地刮一陣惡風,差點潑翻茶,心旌獵獵的搖了兩搖,漸止。  腦沖血一褪,鍾霖也自知這似乎是不可行。  時機稍縱即逝。他們洞然了于心,結果今天他們沒有上床鋪的話,從此今生,他們之間很難很難會有這件事情發生了。  令人有一點點后悔,一點點呆怔。  同時他們非常清楚,這亦將會是他們長久而親密友誼的一個好開始。應當慶祝的,然而也不過如此。  哪一邊比較好?他笑問,不怕打破禁忌了。  鍾霖想想,想了滿久的。跟我女朋友,是比較舒服啦,跟這邊很刺激,每天上班實在有夠無聊,女朋友老夫老妻了,搞不出新招。鍾霖慚愧笑起來,唉我也不知道。  他知道,既然自己能拒絕情欲第一次,就能拒絕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第N次的那一天到來時,他想他可以升天了。如此是可快樂的呢?可悲哀的呢?已非他所能夠預知。  今年夏天的確是他十五歲那年的夏天。  朱天文:肉身菩薩  今年的夏天像他十五歲那年的夏天。  太陽永遠直直地從當空射下,萬物沒有影子。那年的大氣層八成還沒有被污染,山河麗于地,一走出屋子,就給銀晃晃的白天照得認不得路。他失身給他們村子里籃球打得最好的賈霸。  賈霸的籃球,神的!不是蓋。  他被賈霸推到墻壁上。賈霸吐出來的呼吸彌漫在屋里,麝香跟松枝的氣味,把他醚昏。他像被嵌進霉濕冰涼的墻里面,然后擊碎,碎成一缸淋漓的流星雨。那一刻,聽見天降下大雨。  醒時他站在老榕樹底下,外面下著亮通通的干雨。雨聲卻很嚇人,打在樹葉跟窗子的遮雨棚上,仿佛世界末日。雨那么大,樹底下可一點不濕,樹外面有一半在空中已蒸曬掉,有一半落下來遍地擊出燙腥的塵煙。  賈霸站在他旁邊,銅山鐵城,喊著他小佟,小佟,對不起。  他察覺賈霸濃濃看著他的眼睛,也充滿了松脂的醚味,牢牢把他罩死,像蟾蜍被蛇盯住,只好給吃了。千百條榕樹的須根嘩一陣飄揚起來,雨都朝天上卷去。  今年是大氣層的回光返照,每天下午他漂浮在社區的游泳池里,仰望無盡透明之蒼穹,該死那問了幾千年的老問題就在無盡之處,突然向他問了,為什么要活著?活著究竟是干什么呢?  大哉問!他怒氣地伸出一根中指去操它天空老媽的,干伊娘。一翻身奮力游它個來回十三趟,用他依然充沛的體力去堵住那悠悠千年之口。拚得力竭,死在水上。  但也有衰的時候,都三十啷當歲,這個圈子里,三十已經是很老,很老了。藍得令人起疑的池水,把他泡成一條藍色的魚,眼淚淚淚涌出,從鬢角淌下匯為藍色的水。南海有鮫人之淚成珠,他什么都不是,任憑生命流光,身體里面徹底的荒枯了。  他久已不去三溫暖,愛滋病蔓延之故。今天徹底荒枯的身體里,把他逐泊到這里,卻被一幅廢棄的景象震駭住。繁華的煉獄,剩下余燼升起硫磺煙,是昔日的泛濫情欲,游魂為變,縷縷裊裊穿過光束消失。誰還來這里,就他們這三、五個不要命的渣子!  渣子,他對自己這副身體也索然無味到反胃的地步。老死坐在那里,誰都不理,一根曬干成棍的木柴魚。令他遙遠記起老媽的那只寶貝木柴魚,盤據著他整個童年的嗅覺,只有客人來時,才從櫥柜抽屜拿出,費力用菜刀刨下一堆木渣,扔進鍋里跟豆腐大白菜一起煮湯。會打死人的木柴魚,擲地有聲,每次削完仍包好放回抽屜,卻像不會減少的,一直是那么大,最后還當成禮物送給了二舅婆。  身體是累贅,刨成木屑消滅了罷。但他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看他。  沒有用的。暴烈如雷光閃擊一逝的激情之后,是無邊無涯無底無聲息的無聊,沙海之漠,吞噬心靈。他在心底冷冷的笑,老子沒興趣。抬起和尚一般的眼神,望向那雙看著他的眼睛。  有一剎那,他們彼此看到。在那空空心巢的浩瀚座標上,他跟他遇見。  沒有用。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他對體內挑起的一串凄麗的顫音這樣說。但是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像十七年前剝奪了他的貞潔的眼睛,浸著醚味,強烈撥動他。斷弦裂帛,他跟他相偕而去,就如花跟蜜蜂遇見,一樣的自然注定。  他們到十樓的高空中裸裎相向,高架橋自窗邊飛越而過,橋燈照射一片橘色,南北車輛轟轟橙橙在他們頭上奔馳。他伸出雙手去擁抱他,他也是。他們都去擁抱對方,同時都要給。這是一場錯亂潦草的纏綿,不知什么時候就停止了。  并列在枕上。里面是黑的,外面橋燈,橙天橘海像荒原上的黃昏,映進來把他們的裸身涂上一層銅銹綠。做得太遜,他回避不去看他,那是一軀道道地地的男人的體格,結實有氣力。  他起身穿衣服,他也爬起來去穿。滿屋子全部是穿衣服的聲音,皮帶扣子和鑰匙環叮叮當當亂響,很嚇人。忽一刻又都停止了,悄然無聲,窒息人。他看見一座寫著EVERGREEN的大貨車從窗邊凌空駛過。長榮,evergreen,小佟說,這樣打破了沈默。  什么?他問。  我有一個朋友在長榮,拚得跟條老狗一樣,小佟說。長榮海運,我朋友跑了兩年船,調回岸上,結了婚。  他說,我叫鍾霖,你呢?  走吧,小佟說。  鍾霖高他半個頭,爽爽落落,不粘。碰過的太多,憑直覺,他知道這次遇到了極品。愿不愿意告訴我電話,他問。  你叫什么?鍾霖又一次問他。  他想想,講了真名,叫我小佟吧。  伸出手,讓鍾霖把電話號碼刺癢的寫在他掌心。我可不可以打電話給你?  鍾霖直直下巴表示肯定,嘴角一扯笑了。怪怪那是眷村男孩才有的笑法,他熟悉到已經忘記的笑容,又出現了。我送你上車。  不,我送,鍾霖說。  我送。他握住他的手,他也握住他的,比在床鋪上才感覺到了親密。夏夜如黑檀木沉香的街上,遠空中濕溶溶浮一團紅燈,不久化為綠燈,低空一盞晶黃小燈呼呼飄到跟前停住,一部墨藍計程車。他們已放開手,眼睛卻互相依戀著。  慌慌的,他邀約他,要不要喝杯酒?  喝吧,鍾霖說。  計程車已開走,他們帶著剛從冷氣間出來的余涼和肥皂香走了一段路,肩并肩清心寡欲,真好。反潮的露水把所有建筑物都淹沒,剩下不熄滅的霓虹巨燈宛若星體浮在空中。滿月打水里撈出,淋淋漓漓隨著他們走,走一下子,渾身也濕了。搭了車去MYPLACE,像從雨地逃進屋來。  一杯長島冰茶,不,冰島長茶,他跟茉莉開玩笑說。  媫思敏茉莉變了一種發型,劉海稠稠剪在雙眉上,熨貼的直發到耳朵一半燙起密密小卷覆住頸子,擦了慕思,黑漉漉的復古式頭,問鍾霖喝什么。  鍾霖要一杯曼哈坦。  他食指伸去拂鍾霖眉心的一綹黑絲,拂開又落下。露水把他們的發壓得薄薄包在頭皮上,凸顯出妖細似蛇的眉眼,復古之人,幾可亂真。  你看起來好像跟每一個人都有仇,鍾霖說。  會嗎?他心底其實高興,至少他是有別于別人的。  你一個人坐在那里,臉像有一層鹽霜,鍾霖說,沒有人敢找你。  會這樣嗎?的確他是一具被欲海情淵腌漬透了的木乃伊。所以你就來找我?  玩嘛,就痛快玩,干嗎弄得一副民不聊生得樣子,鍾霖語氣可沖。  他真想抱住他親一下,多么幸福啊,mylover。有一天會叫你玩到不要玩,玩到要嘔吐,賴活不如好死的時候!  那時我就marry,鍾霖說。  畢竟用了英文來取代結婚二字,仍叫他心抖抖一顫,冷笑著,你很幸運。  小佟,鍾霖熱烈的呼喊他,把他喊回來,小佟,把他喊熱來。  鍾,你很酷,他慘然笑了,酷!  不是這樣小佟。我跟你說,我覺得你不一樣,我一定要跟你先說,我有一個girlfriend,我們認識快五年了,make過,我想最后我會跟她一起的,一起這么久了,對罷小佟。鍾霖朝他直著下巴,撇嘴笑,半霸半寵,迫他承認。  他凄促一笑,她知道嗎?  不知道。  也沒壓力?他看著鍾霖坦白如雪的眼睛,唉是個尤物,心里嘆服。你是半路出家?  有一次喝醉酒,被搞上的,鍾霖說。  常去那里嗎?他們相遇的可紀念之處。  今天是第二次,鍾霖說,你跟我碰過的不一樣,被拐的?  有什么差別,他棄世的說,不都一樣。  喔NO,鍾霖鼓舞著他,這很不一樣。  其實當個純的還好,他忽然很怨毒,起碼他們是人力不可抗拒,我們,自甘墮落。  你要這么堵攔我也沒辦法。鍾霖喊他,ㄟ、?小佟,ㄟ、,快樂點,用杯碰他的杯,鏘鏘響。  他無法置信望著他,方口方鼻擱淺著,感覺灼烈的辣淚滴在心上,燙破一個洞。鍾,愛不愛她?  鍾霖想了一想,愛吧。  那你真該去死。  我想也是,鍾霖萎下頭,有些懊喪的,像一棵無辜的向日葵。  他已經原諒他了。打電話給你,會不會不方便?  不會。鍾霖掰開他手,又寫下另一個號碼,家里的,晚上打。我爸媽跟姐姐,你聽到那個啞啞的聲音,就是我姐,跌停板,嫁不出去了。  他嘆氣,你連我的電話也不想留。  鍾霖把手掌扔給他,裂齒懇懇笑。一目了然的掌紋,大骨頭手,數目字寫在掌心,鐵定是自來水沖走的命運,不會被記住,他知道的。喝酒,喝酒。  你想要的話,可以啊,鍾霖說。  他不敢看他,普渡眾生么,謝了,不受渡的。他說,要你想要,我才要。  Anytime,都可以,真的小佟,鍾霖說,你說一聲就是,打電話也可以。  他的目光一部分側側越過他鬢邊,望向吧枱頂倒掛的一只只高腳杯像長滿一架子冰碎葡萄,漠漠無限遠處,絕圣棄智。一部分目光留下來,在他身體近周,吟蕩低回。情人心,海底針,他拍拍他手背,算啦,幾年次的?  四十六,鍾霖說。  他嚇一跳,不像。為四字頭喝一杯,我四十五。  鍾霖扭住眉打量他,不像,揍他一下肩膀。你知道,現在滿街跑的都是五字頭,邪門。哥兒們的調調,他喜歡,心底松暖起來,六字頭都出來混嘍!他保養體魄如保養他的小牛皮公事包。  多雨的五月他交掉一份戲劇巡回演出的海報設計后,遇見兩個六字頭,十七歲,十六歲。兩條愛吃麥當勞的山林小妖,聒聒噪噪像連體嬰粘在一起,午夜場散場后就跟住了他。帶去卡拉OK唱到凌晨,喝掉一瓶玫瑰露,一瓶紹興酒,他們的歌他不會唱,他的歌他們沒有聽過。  雨珠荒天荒地罩住他,夜行車燈突然照破混沌,光眩里雨箭上下亂飛,照過去了。一堆黑影跟著他,仍是他們,濕淋淋兩只笨貓,讓他拾了上車帶回家。他喝太多酒,昏昏入睡時,脫光的兩只貓已扭一起,窗檐雨一陣沒一陣,霪霪下到他的夢里面。  醒來上廁所,燈大開,亮通通一個倒臥床下,一個橫在門邊,凸凸凹凹,唉沒長成人形,找兩塊毛巾幫他們蓋上肚子,關掉四盞燈。  上午爬起床,聽見他們在放錄影帶看,引狼入室,心里后悔。白日青天之下照面,原形畢現,全部見光死,一切,一切,非常干索。吃掉他一條全麥餅干,半罐酸酪,只好帶他們去吃飯。  十七歲的有一雙重濁的黑眼圈,像印度人眼睛,縱欲沉酣,浸透著無可如何,超世悲憐。滋味復雜的眼睛,卻是空腦殼,都聽十六歲主張。沒一刻停住吃,他們要,他買。一大袋子輕飄的粉白粉紅粉綠球體像嬰兒玩具,入口化成甜味,一顆顆吃空屁。明治軟糖咬起來像橡膠,E.T.吃的m&m糖。一包膠糖形狀如腰子,艷奇的水果色,雷根總統最愛吃,十六歲的說。  十六歲看出他傾愛十七歲,便挾持十七歲,玩游樂場,打小鋼珠,時不時投他哀怨的眼光,搞三角習題。他隨他們從這里逐到那里,潮濕人群中,那里又轉去那里,黃昏的都市已亮起燈,不知為什么他們卻走在水門堤岸上。十六歲轉眼不見,讓出給他們。  陰陽脊界,一邊是都市背后稀稀落落霓虹燈,一邊是都市倒影,水風腐臭十萬八千里從幽黑彼岸刮來。他帶十七歲走下倒影這邊,按到粗礪的堤墻上狠狠親了一遍,像若干年前賈霸對待他。  十六歲又出現,雙影在陰陽界上巡行。  天撒下牛毛雨,三人復合。  就住附近,送他們到樓下,道別后,十六歲又折回來,有東西給他,上樓看。暗魅魅進屋里,沒開燈,十六歲給他一巴掌,哭起來,別哭了,抱住十六歲,和著淚水咸咸的親吻。十六歲拉他壓倒,跟他要,他就給,清清醒醒給,也愉樂,也寂寞。  雨停時他起身走了,踩著潮亮的光影行在水上,肉身菩薩,夜晚渡眾生。  他跟鍾霖道別,手去搭手,鍾霖很靜,但嘴巴熱絡,打電話給我,我才好預先安排。  何苦負擔,他更愿意是臨時起意。別后一星期,他忍耐不去打電話,而且忍耐,不去想念他。拚命工作,拖期半個多月的兒童書揷畫,一口氣畫了出來。忍耐和想念的雙重痛苦使他生活充實,不亂跑,腦筋空閑時,就用心咀嚼痛苦。也不敢亂跑,匆匆去超級市場采購糧食就趕回家,害怕萬一萬一他打電話來的話。  裝了電話答錄機,敢跑久一點了,接下一批套書做封面。回來聽機,喂,我老吳啊,喂,他媽你也裝上了這個鳥東西,嚓,掛了。  他下決心打電話給他,卻先去把頭放在影印機上,睜大眼,讓強光曝過,印了一張臉,烏七黑八有一個白額白鼻子和絲絲厘厘的灰白發,山魅猖魈之類。索性又去印了一個左臉,右臉,一個鼻尖壓扁的,一個閉上眼睛的,各種丑怪,夾在曬繩上展覽。拖延兩刻鐘,打吧。  找鍾先生。哪個鍾先生?鍾霖。電話轉過去,找誰?鍾霖。哪一組?不知道。電話又轉到別處,聽筒擱下在等,忙碌的人聲,打字機和紙張文件一片飛砂走石響,鍾霖是干什么的,他竟不知,一時氣怯掛掉電話。  晚上打家里,一接是鍾霖,除了約會也沒有其他話題。很忙,只有禮拜六空,晚上陪女友看電影,禮拜天去女友家吃飯,是事實,但都像托辭,鍾霖自己惱了,就講定禮拜六下午出來見。  還有五天,地老天長的五天。至今他仍記得有著一年四季紅濕嘴唇的某,像罐頭剛啟開取出的一顆櫻桃,要你去咬,傾其性命于一歡的飆風帶他沖上云漢,筋疲力竭,但他仍沒有出來。某不相信,約一個星期后輪休日再見。某似乎是在西餐廳任立業。  他全力要爆裂的期望,他決心非要出來不可。相見日,某與他從一進屋開始糾纏剝衣直剝到床邊倒在地上,幾乎休克,三尺之距燒起遍野大火,腐蝕骨髓。即便如此,某仍然未能讓他出來,最后還是五打一,自己來。  很久以后他與某偶然重逢在吧間,相視默契苦笑,某走來揶揄他,呵呵太累了,太累了。他終于覺悟一件事,情欲是不可去期待的,它永遠給你反高xdx潮,應當隨緣。他應當雍容度日到那天他與鍾霖相見。  一天接近一天時,他越來越清晰聞見賈霸的氣味從多少年以前又回來了,該死那松脂的醚香根本是動情激素,攪拌丹田始之發酵,融融包住他。至前一晚他吃過精心調配的涼面而獨對枱幾上一盆親植的大麻煙葉時,四周濃烈的醚味差差使他不禁,無風自家披靡。一念未泯,他急急逃出門,往有人的地方去。  到老姐家,僅隔一座水泥大橋計程車不到一百元,卻已兩年沒來過。姐不姐,舅不舅,只有一架電視機哇哇吵了整晚夜。老媽長途電話來,沈老六喜帖寄到家里去了,跟爸會代表去一下,封多少,兩千太多了,一千二,媽先墊。叫他去聽訓,四毛毛,不要熬夜,少抽煙,是不是還兩天一次便,要多吃水果。  電視機里有一個帶墨鏡的殺手在陰冷唱歌,歌詞一字一字彈射出。什么時候,學會的一種東西叫做酷,不輕易動情,像是一種冷血動物,養一只貓,解放彼此的孤獨,一張床,半個情人,幾棵植物。歌名就叫酷。  中午他醒來,乍放光明,沒有影子的太陽充塞宇宙,他平臥仰望自己寬松純棉的日本四角褲給高高崩起像一座金字塔。無量光無色世界,唯一的色彩是太陽經過桌上一杯水折射到墻頂,忽滅忽現,紅橙黃綠藍靛紫變換起舞。他就要去會見他的情人,鍾。喔鍾,mylover,鍾。  然而突然來的厭世情緒又將他席卷,天啊欲望降臨起義,又背叛了他。他眼見身體那座亙古聳立的金字塔霎時已潰塌在眼前。他沃沃心田傾刻間荒蕪了下來,完全荒蕪。  情欲用百千種變化的臉一再挑起他,到最高最高處,突然揭開臉皮,美人成白骨,將他千萬丈打落塵土,重復復重復。但他這時候才有一點點看清了它的本來面目似的,直直目視著它。在那個掛著象鼻財神的位置,銅錫面具上鑲滿土耳其藍小石的象鼻財神,現在是一片曝白光線。  KAMASUTRA!業經。  他從尼泊爾帶回的那本畫冊,KAMASUTRA,EroticFiguresinIndianArt。琳琳瑯瑯性愛姿態,練瑜珈一搬的非人體力學所可及。  怪怪那些顏色,有炎烈如火地焚煙的朱砂紅、芥末黃,有深邃如星空的孔雀藍、宮紛紅、蛇膽綠。幽悶森林里,有最香的花,最毒的蛇,最精妙的性技,最早夭的生命。怪怪那是一個熟爛透了的官能世界。  全地球將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畫出這種圖畫的印度人,絕絕對對不是消極戒殺出世族,正正好相反。他把它們用進他的配色和設計里,仿佛向來就是他自己。  KAMASUTRA!那個官能早熟情感深銳的熱帶民族,他敢打賭,他們活了一年,所見到的復雜現象絕對比寒帶人活了一輩子所見的還多。他幡然了悟,他的先人若不是阿育王也必是尸毗王或者摩訶國的小王子。前者非常好戰的屠殺了數十萬人之后才懺悔修道,后者,唉后者!  尸毗王看見一只小鴿被餓鷹追逐逃到自己懷中求救,對鷹說,你不要吃這小鴿。鷹說我不吃鮮肉就要餓死,你會憂惜他為什么就不憂惜我呢?  尸毗王便用一條秤一端是鴿,一端放置同等重量從自己腿上割下來的肉,用自己的血肉來換取鴿子的生命。  尸毗王把整個股肉臀肉都割盡了卻仍然沒有鴿子的重量,就縱身投在秤盤上,用全部的自己做抵償。  立時大地震動,鷹與鴿都不見了。  他知道全地球將只有他一個人相信,不論是摩訶國小王子舍身飼虎,還是尸毗王割肉貿鴿,赤血淋淋的狂迷境界皆如出一轍,徹頭徹尾根本就是他祖先們的淫事,隔了千百世代如今強悍遺傳給他。他們都是天地頭號淫人。  他明白了,眼前他最應該做的事,唯一的事,只不過是爬起來,穿上衣服,去見鍾霖。  前一刻他仍在徘徊,到底要擦富有皮革煙草樹木獷放氣味的POLO,或是中和一點的姬雪龍,先逸出一股柑橘清芳,漸化為濃冽藥草味。或是只為自己聞見就好的碧水。或是卡汶克萊的迷情OBSESSION,在原本女人香水的甘甜里加上松脂和麝香。這一刻他什么都不擦,帶著自己體內散出來的獨特醚味去赴約。  他們約在他常去的茶藝館。做為一個又忙又閑的個人工作者,他以兩件消極行動表示抵制都市生活,不買單,不戴手表。以及三件積極嗜好,茶道、品陶、烹飪,特別是日本料理。  他坐在常坐的位子背窗,但窗門外一切景物和流動,都投映在對面整排冰亮玻璃櫥架上。紫砂壺,紅泥壺,綠泥壺,石頭壺,柿子壺,菊瓣壺,樹癭壺,塵滾塵汽車于壺間飛馳,行人走路,供他看盡過往云煙。鍾霖,就出現在那上面。  贊!現形青天白日下,極品畢竟是極品,不會辜負知己。鍾,在這里。  嘿小佟!鍾過來坐下,頭上腳下打量他,揍他肩膀,嘿小佟還好吧。  哥兒們的調調,眷村男孩才有的笑容,男人間的親密友誼,夠了,他綻開明朗的笑臉。經歷過尋尋覓覓的驚濤駭浪之中大翻大跌以后,鍾霖,這個即使是白天讓他遇見他也會欣賞的男人,給他的,已經太夠了。  他的淡泊很快渲染給他,彼此放松。他安穩泡茶,他平和觀賞,溫柔正像竹簾子細細篩篩的密密影子包住他們。他把茶遞給他,眼波底互相望見,唉也是舉案齊眉。  今年夏天會啃人的太陽像他國三聯考完,直直射下全村子忽然已找不到人玩,許多在外地,許多準備考試,忽然他就變成巷子里最大的一個。一夕之間被另條巷子里他們當小蘿卜頭時代最崇拜的大哥級人物賈霸,一夕間被賈霸做掉,成為怨苦的情人。  賈霸不發一言但用愁濃醚香的眼睛即可使他酥軟,刻骨銘心終于一人。七八天罷也許兩星期,賈霸同樣的眼睛卻不再對他,而對各種場合出現的魁偉男性無法自禁的投倚角色。他第一次大發醋勁時,賈霸保證愛他并讓他第一次進入男人里面。  這樣賈霸好像已充分償還了他的,冷冷對他說,他愛他,可是他不是他心目中的那種型。不夠高,不夠粗,不夠肌肉。他的白馬王子是軍人,是水手,不是他,但他可以愛他。  他被賈霸弄昏了。每天下午他們去再春游泳池,他睜眼看賈霸在池中展露體格用眼睛放電,電著的相偕游游,當他面前搞起比目魚嬉春,就像他是一根水草或漂流物般無知覺不存在。  他日日跟著魔一樣,死粘住賈霸,任其侮辱踐踏,以為這樣本來是愛情的方式。直到暑假快要結束賈霸去服兵役前一晚,他終于在狹巷里堵住賈霸,骨削形喪完全是一只色癆鬼,求求賈霸親吻他。  賈霸把頭一偏向墻,眼睛望地,連不屑或輕蔑都不給他。他上前抱住賈霸,抱著一具僵冷身體發狂要把它抱活熱回來的,拚出一切。他們不怕被誰撞見,因為不可能也不會,此刻萬人空巷全都在屋里看晶晶與母相認的大結局。聽,悲愴凜然主題曲奏起了,從千門萬戶涌出匯成大河直沖天庭,為他慘厲的初戀譜下終結。  晶晶,晶晶,啦啦啦,他哼起晶晶主題歌。  你是遇人不淑,鍾霖拍拍他笑,開頭開壞了,一副高拐相。  他綻放漁樵閑話的微笑,晶晶,晶晶,啦啦啦,幼齒啊那時候。晶晶,晶晶,啦啦啦,哼來哼去記不起下文的,苦惱著。  鍾霖接過去哼,續了兩段,它鄉遇故知,令他驚喜蹦出椅子。  這個呢,記不記得?鍾霖吟出另一條旋律。  他傾耳聽,似曾相識,再多哼一點,再哼,我知道了,星河!臺視第一個連續劇。  感激涕零的兩人打破了一只蓋碗,震屋響,引起一陣騷亂。平息下來時,甜蜜極了的,他們開始談電視機。天啊他們都是有著附贈太空人裝束的大同寶寶的那一批電視,機門兩邊開拉像一把手風琴,且有一塊紫紅絨布垂下金黃流蘇覆在電視機上,供著大同寶寶。  你聽,這是什么?他努力哼準每一顆音符,就算如此之走樣,鍾霖聽聽也就一起哼上來,勇士們,砰,螢光幕飛出一頂鋼盔兩枝步槍,COMBAT!呵他們的老朋友桑得斯班長,總是孤獨果敢的率領部下殲滅德軍。  聽這個,鍾霖滴滴答答哼起來。SAINT!圣者賽門鄧普勒,不,不是美語發音的勒,而是英語發音的辣,羅杰摩爾蓬軟頭頂上丁一響,亮出光環。星期六晚間十一點播出的七海游俠,帥哥,后來跑到○○七海底城,又要打又要踢,又要跟蘇俄女特務上床,累得他,閑灑盡失。唉也老了,發塌皮松。  還有這個,他哼了一段半天鍾霖卻聽不出是啥,蘋果西打嘛。鍾霖重新一哼,才對,夏日火爐屋里,星期天下午兩點的電視長片,每次緊要關頭就切斷,颼颼颼旋出一瓶冰珠流瀉的蘋果西打,恨死你。而跟在這之后的必然是蜂王香皂,伴隨慵懶女音老蟬鳴嘶,他跟鍾霖擁有的竟是那么多。  星期一的打擊魔鬼金毛虎,星期二赴湯蹈火MISSIONIMPOSSIBLE,星期三密諜有心電感應,片頭是蘇黎士的噴泉高高沖在空中。星期四洋場私探有一個漂亮的黑人女秘書。小英雄畢佛,讓你嫉妒死了的有那樣一雙可以坐下來跟你溝通的開明老爸老媽。聽說現實里的畢佛參加越戰死掉了,不,沒有死,死的是那個單槍匹馬里的強尼西瑪。  星期五黃昏五點半的糊涂情報員,怪怪有夠丑的九十九號,像透了大力水手的女朋友奧麗薇。呵星期五最多好看的了,勇士們就在星期五。藝海龍蛇記不記得,骨董店老板每次不是被卷入謀殺案,就是寶物爭奪戰。對啦游擊英雄,親愛的那幫子哥兒們,牢頭,騙子艾特,小偷,耍小刀的契夫,抽屜把子嘴卡西諾專門開保險箱,呵迷人的牢頭有一座跟寇克道格拉斯一模一樣的凹洞下巴!  他們足足講到星沉海底,雨過河源。該是散會的時候,鍾霖還要陪女朋友去看七點二十分場。突然鍾霖很沖動,不去了。  他正喝茶,感覺平地刮一陣惡風,差點潑翻茶,心旌獵獵的搖了兩搖,漸止。  腦沖血一褪,鍾霖也自知這似乎是不可行。  時機稍縱即逝。他們(www.lz13.cn)洞然了于心,結果今天他們沒有上床鋪的話,從此今生,他們之間很難很難會有這件事情發生了。  令人有一點點后悔,一點點呆怔。  同時他們非常清楚,這亦將會是他們長久而親密友誼的一個好開始。應當慶祝的,然而也不過如此。  哪一邊比較好?他笑問,不怕打破禁忌了。  鍾霖想想,想了滿久的。跟我女朋友,是比較舒服啦,跟這邊很刺激,每天上班實在有夠無聊,女朋友老夫老妻了,搞不出新招。鍾霖慚愧笑起來,唉我也不知道。  他知道,既然自己能拒絕情欲第一次,就能拒絕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第N次的那一天到來時,他想他可以升天了。如此是可快樂的呢?可悲哀的呢?已非他所能夠預知。  今年夏天的確是他十五歲那年的夏天。 朱天文作品_朱天文散文集 朱天文:小畢的故事 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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