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業家眼中──可敬的對手

在訪談中，郭台銘曾和我說了一個故事，來形容自己不畏強權，濟弱扶傾的性格。

我在十幾年前，第一次有司機開車時，被一輛摩托車撞到，雖然我的車被撞扁了，但我立刻下車拿一千元，給摩托車騎士療傷修車。後來有一次我和中華郵政的公務車撞在一起，因為兩方都有保險，就各自料理算了。但是有一回，我的車和賓士500相撞，這我可就要下車來好好算帳了，誰叫他的車比我大。」

面對鏡頭，郭台銘沒說自己為什麼特別喜歡挑戰強權，卻包容弱勢，他的朋友──神通集團董事長苗豐強給了我們答案。

「Terry創業的過程中其實是很辛苦的，他的個性很強，人家都只看到他霸氣的一面，不曉得他其實也受了很多委屈。尤其白手起家，更是什麼苦都吃過。他告訴我，有一次為了趕銀行三點半，騎著摩托車，竟不小心從車上摔下來，跌得鼻青臉腫，雖然痛得要命，但拍拍屁股，還是得繼續趕路。」被視為是第二代接班，溫文儒雅的苗豐強，雖然年少也曾叛逆、離鄉背井，雖然也每天工作十五小時，經營得有聲有色，但或許是個性、風格不同吧，郭台銘就是比別人多了那麼點倔強和堅韌。

「三十年前，Terry曾經帶我去參觀他的工廠，那時我也說，好啊，好啊，一起投資，不過，最後還是沒有。」苗豐強斯文的笑容似乎帶著些感觸。歲月，是最令人驚異的魔術師，能讓許多人事物超乎想像。不只是苗豐強，包括郭台銘自己，也坦承鴻海能有今天，是做夢也不敢想的。

而宏碁創辦人施振榮則是以前輩的身分， 提出對郭台銘的觀感，「Terry他很努力，也做得很好，他的拚命和成績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別的不說，施振榮又補了一句：「郭台銘喜歡遲到，有一次我們有個合作案，開會等他半天，最後才姍姍來遲。」或許施振榮有點感冒郭台銘老是「省自己時間，耽誤別人時間」吧。

不過，當天在施振榮退休感恩大會上，我和郭台銘一起進場，親眼見他提早入席，而且破天荒地從頭坐到尾，沒有中途落跑。郭台銘「改過自新」，誠意十足，我可以作證。

除了施振榮之外，王永慶更是他最敬重的前輩。

郭台銘告訴我，他和王永慶並沒有私交，但「君子之交淡如水」，台灣前後任首富彼此「惺惺相惜」，算是忘年交吧！兩人年紀相差三十八歲，鴻海集團規模目前也只有台塑的二分之一，除了同樣不靠學歷、沒有背景，勤儉刻苦建軍，天生具經營長才之外，兩位首富在管理上的風格卻有出入。王永慶主張合理化，郭台銘對效率的嚴格要求，卻被冠上所謂「軍事化」的標籤，鴻海的員工和台塑比起來，股票領的多，但也比較「辛苦」。兩位首富都很有遠見，在一九八九年就前進大陸，但因產業的不同，郭台銘開創了大幅躍升的利基，王永慶則尚未開花結果，以至於王永慶八十八歲才半退休，郭台銘卻揚言五十八歲，營業額上兆就要走人。

王永慶是台灣公認的「神主牌」，崇拜王永慶的人不只郭台銘一個，但能讓王永慶另眼相看的企業家可不多。台塑與鴻海， 兩家公司的產業幾乎完全沒有交集。 郭台銘說， 他是在一次媒體專訪中，無意中提到他最尊敬王永慶， 雙方才開始有一些互動。父親過世，郭台銘請王永慶為父親寫訃告。八十多歲的王永慶親自提筆一字一句的寫，公祭也親自到場，足見王永慶對郭台銘的惜才。

愛妻遺願，低調離開

孝順的郭台銘辦父親的喪事備極哀榮，但處理妻子的後事卻異常低調，據說這是林淑如的遺願。在郭台銘眼中，太太是位單純.善良、甘心默默付出，隱身幕後的傳統女性。祕書沈小姐告訴我，夫人相當關心董事長受訪的內容，還沒播出前， 就以光碟先送給夫人欣賞。對於丈夫第一次上電視的表現，夫人很滿意，訪談內容溫馨自然，夫人更是看得津津有味。

一直想採訪林淑如，無奈夫人纏綿病榻，生前緣慳一面。但在她往生後，卻有兩次類似「靈異故事」般的互動。

二○○五年三月十一日，美國富比士雜誌公佈郭台銘取代霖園集團，以三十二億美元身價蟬連台灣首富，三月十二日，夫人林淑如惡耗傳出，乳癌細胞移轉擴散，病逝台大醫院。三月十三日，鴻海立即展現高效率，在信義宅邸佈置了臨時的靈堂，供好友前去悼唁，但謝絕一切媒體採訪。

我打電話給秘書沈小姐，希望前去致意，沈小姐答應了。我坐計程車來到他家，看到門前一字排開，十幾台攝影機，眾家兄弟們寒風中苦候，希望能等到入內拍攝的機會。

一見我出現在大門口，立即有鴻海幹部趨前問道：「是蕭小姐嗎？」隨即引我入內。一進入客廳，所有家具似乎都搬走了，空出了幾坪大的靈堂。素雅簡潔，夫人的笑容溫柔嫻靜。我上了香，鞠了躬，默默祝禱，一轉頭，才見到郭台銘一個人坐在一張十二人大的圓餐桌前，桌上空無一物，更顯得他孤單的身影有些蒼涼。他穿著件皺皺的白襯衫，臉上的表情十分哀痛，我只能握住他的手，匆匆地說了：「董事長，請節哀！」的慰問。靈堂裡的低氣壓讓我不敢久留。

出了靈堂，我一路走到信義鬧區。手機響了，是新聞部主管：「裔芬，可不可以請妳和他們溝通一下，讓我們獨家進去拍，再share給其他台？」

我有點猶豫，心裡盤算著這樣做可能會引人反感，我到底是以朋友身分去看郭台銘？還是以記者身分？口頭上，我答應試試看。但掛上電話的同時，我竟莫名其妙在百貨公司門口摔了一跤。

從地上爬起來，我有些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當天穿的是一雙低跟鞋，從來沒讓我拐過腳，當天也沒下雨，百貨公司門口的地平得很，實在沒有摔跤的「條件」。我檢視了一下被磨到的手掌邊緣，和膝蓋，並沒有受傷。一個直覺突然湧上心頭：「夫人不喜歡我們去拍她的遺容！」但有了這個念頭後，我反而更鐵齒地，反向操作，立即撥了沈小姐的電話：

「沈小姐，不好意思，有件事不知道方不方便......」

才說到這裡，沈小姐立刻打斷我：「唉唉，又有人來了，我在忙，再見！」我來不及提出要求，沈小姐也沒拒絕我。我沒和台內回報，公司也沒再追問。

一個多月後，夫人出殯，前一天媒體都得知消息。我沒收到訃文，不確定自己適不適合出現，於是撥了通電話，給當初協助我專訪郭台銘的「神祕人士」。令我意外的是，郭台銘兒子婚禮發了喜帖給神秘人士，夫人的訃文卻沒發給他。

我打電話給丁祈安，丁祈安說，「因為夫人個性溫婉，凡事不喜歡張揚、曝光，喪禮也希望一切從簡，所以我們沒有公祭，只請了幾十位，都是至親好友......」聽到這裡，其實我知道自己不應該再不識相了，但媒體人的本性卻驅使我不放棄任何可能的機會：

「我和Ｘ先生方不方便一起出席向夫人致個意......」才說到這裡，電話突然沒有聲音。奇怪的是，我和丁祈安都在定點通話，即使訊號不良，手機裡也會先傳出雜音干擾，就算是斷了訊，也會有嘟嘟斷線的聲音，但當時是在收訊良好的狀態中突然完全沒有聲音。我彷彿進入了時空黑洞，一片寂靜，長達二、三十秒失聯，完全沒有任何聲音，很玄吧！不怕大家笑，阿Ｑ的我又認為是夫人顯靈了呢！

夫人往生後，據說郭台銘霸氣收斂了不少，滿頭白髮也不再染黑。除了出席林淑如生前允諾的公益活動，捐款贊助優質節目之外，深居簡出，也絕少曝光。對愛妻半生的相守，郭台銘充滿了不捨。正如同郭台銘所說，成了科技霸主後，他和太太都覺得，反而不如創業初期一起奮鬥來的快樂。人生的得與失，該怎麼衡量呢？

聽了首富的心聲，我們是不是更該珍惜平凡的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