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仲秋，父親七十壽辰將至，阿強、阿財卻兄弟鬩牆，差一點上演全武行。

小時候，阿財一直是個嘴甜又乖順的孩子，在父母的心中只怕是比兄姊更得人疼愛。而且手足團結，稱得上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有一次，阿財在外頭與鄰居小朋友吵架，小孩子「鬥嘴鼓」鬥到雙方相約「落」人馬比劃，互相吹噓自己的哥哥多偉大，阿強以為弟弟被欺負，被激出來應戰了。對方的哥哥是個一米七O的國中生，足球校隊。阿強只一米六O，空手道黑帶。學子本性大都不差，但這裡的環境是北部有名的流氓窟，難免感染當地的鬥狠觀念。

才一照面，對方那位小兄弟仗著高大與氣勢，率先用他射門的大腳狠踹阿強的雙腿，左右各一著，阿強兩條腿馬上就麻了，小兄弟乘勝追擊，卻道是「貪打必挨打」，立時遭阿強以一記外擺腿瞬間擊倒。阿強畢竟只是個發育中的國中生，小兄弟除了疼痛和一時暈眩之外，應該沒受太大傷害，但那位以為闖了大禍的弟弟卻衝上去「撫屍痛哭」，而阿強攬著弟弟的肩膀，腳底抹油去也。

阿強的跳踢的高度，可達手指尖所及處再加一個手掌高，兼具柔軟度和爆發力，近距離起腳作上端攻擊時，肩膀不仰不晃，我相信這位小兄弟根本不知道自己怎麼被KO的。

小學時候，阿強是牽著弟妹的手走路一公里上學的，甚至一直到成年，阿強還是充當弟弟的保護傘。說白一點，連阿財娶老婆的錢都是阿強在支付。

阿財的收支赤字嚴重，東挪西湊，一直到山窮水盡，卻還自詡「銀行信用良好」。怎個良好法？還不都是家族在幫忙！更絕的是他從來沒想過自己的老婆孩子是丟給誰養。

這位「銀行信用良好，家族信用破產」的阿財哥，終於耍笨耍到得向地下錢莊借貸。地下錢莊是什麼行業？那是一種人渣簇集的社會寄生業，這些人黑道不像黑道，可以為十五萬元出借款項求償不得，把欠款人打到半死，而且還五個人渣一起來。

由於人渣兄弟們已到阿財上班處騷擾，阿財丟掉每個月六萬元的工作，但有道是債多不愁，錢莊兄弟更讓一皮天下無難事的阿財找到藉口，不斷向家人遂行感情勒索。

阿強和家人已經為弟弟清償了數百萬賭債，然而阿財的賭癮簡直病入膏肓，一再保證又一再說謊。他賭甚麼呢，賭職棒，X的！這又是黑道不像黑道的社會寄生業！連我家附近的店鋪服務員都在簽，他們像老鼠會一樣，一個牽一個，牽自己人比較沒曝光風險，但一群人妄想偏財致富，只會越賭會越窮。

欠債求助家人還不斷說謊騙錢，已退休的父親無力援助，阿財態度竟然越發狂悖忤逆，阿強痛心之餘不免說氣話：「你有本事出去跟黑道解決，被打死，你兒子我一定替你養！」並且誓言在父母百年之後，再也不要見到「這個人」。當然，他也不會再頂下阿財的一屁股爛帳。不過為安全計，他在家裡幾處藏了些防身武器：只要討債的敢踏進門來鬧，他會海扁這些雜碎。

阿財向父親告貸不得，起了更嚴重的衝突，竟似真的要毆打父親。阿財體格壯碩，起碼八十五公斤，卻被早有提防的阿強及時扣住脖子，動彈不得，但阿財之為混蛋實混蛋在此：他絕對不敢同哥哥真打，卻只會恐嚇瘦弱的老人家。

老人家是「古意人」，但就是和阿財一樣嘴巴壞，而這回老人家心情悲憤欲絕，反而上前踢打被長男制住的次子。於是彼此怒火越焚越烈。

細節略過不表，總之情況緊張，母親只擔心阿強真的揍了親弟弟，情急之下竟不明事理，從旁攪局，其實在那過程當中，阿強知道自己是根本打不下手的：今天若是別人意圖對老爸動粗，幾秒鐘之內就可以解決。然而阿財與自己從小感情甚篤，阿強實在狠不下心來真打真摔，乃至於拉拉扯扯幾分鐘，險象環生。

稍稍冷靜後，發現阿財的寶貝兒子在一旁哭，手裡還拿著阿公買的餅乾邊哭邊啃，阿強餘怒未消，忍不住拉大嗓門訓飭著他所疼愛的姪子：「你爸爸養你，你要拼命吃，吃到像頭豬，吃到比你爸爸塊頭還大，然後你就可以去打你老爸！」結果阿財這痞子居然頂撞說：「這樣我也甘願！」──這還是人話麼？

無巧不成書，此時突然遇上妹妹回娘家，妹妹略知情形之後破口大罵，死愛面子的阿財不願在妻兒面前丟臉，竟抄出一副雙節棍，甩著威脅要「討回公道」，於是阿強立刻上前奪下，又再一次扣住阿財。

對阿強這種打仔而言，雙節棍是中看不中用，阿財也只會耍威風騙小孩罷了。

然而這家人真是同樣的烈性，妹妹的反應跟老爸如出一轍，氣到發抖，仗著大哥在場，更竄前一步甩阿財一耳光，又趁隙偷踹一腳。

阿強感到阿財怒氣失控，趕緊斥退妹妹，臂膀雖已制住弟弟脖子，但他蠻性發作左突右撞，撞得冰箱都幾近翻倒，此刻阿強幾乎制止不住，只得用全身力量狠命一扣，阿財痛得大叫一聲說「好好，不打了。」真是犯賤。

最後，強媽還是被這頭叫阿財的野獸勒索成功，野獸如釋重負，學著人類嘻皮笑臉起來。氣得阿強腦袋冒青煙。

阿強說：「我學過空手道、少林拳和柔道，就是沒學勒脖子這招。」語帶幽默卻眼眶泛紅。扣脖子不是甚麼武術，但學柔道的腕力特強，阿財不反擊是無法掙脫的。然而，阿強也很清楚，弟弟之所以不反擊，純屬武鬥方面的搏奕：他是怕挨揍，並非含有什麼敬意。阿強不免反覆尋思，是不是該把弟弟叫到公園打一頓，他才會醒過來？

故事說來不勝唏噓，阿強一直回想小時候，阿財是最崇拜他的，但從小總會惹些小麻煩要作哥哥的出面，又似乎有點利用的感覺。瑣瑣碎碎，牢騷滿腹。

依我看，阿財被寵壞了，父母寵兄姐也寵。人有可寵，有不可寵，阿財天性嬌貴、自我、推諉塞責又沒擔當，正是最不可寵的那一類。這種孩子寵起來是會忘恩負義的。

阿強與我相識數十年，他的心軟罩門我太了解。過去談到一些豬朋狗友，我曾勸阿強不要太重義氣。我說，義氣是要因人施為的，誰願意為我兩肋插刀，我就為他多插一刀，否則，有些人是專門找朋友當他的傻瓜，你看不清楚還跟他推心置腹，鐵定吃虧，吃虧也絕不會是佔便宜，只會讓你沾著滿身的腥味，最後還是要認賠。酒肉朋友一堆你會麻煩不斷。

這項預言或諍言大致正確，但阿強就是瀟灑慣了，四海之內皆兄弟，五步之內皆桃花，這些那些...就得失難算了。

爸爸生日到了，阿強於是勸慰他爸說：「我們也沒輸大伯家啊，你兒子不錯，女兒也不錯啊，我們書沒讀好照樣賺錢，兩棟房子通通是我自己買的，貸款剩三年，我們全部加一加哪有比大伯家少？爸，你甚麼財產也沒繼承，卻一肩挑起擔子侍奉阿嬤，一手把我們四個扶養長大，還照顧小阿姨二十年，你哪裡輸人？.....阿爸，這是小禮物，生日快樂啦。」儘管家門不幸，但阿強專挑好的講，強爸ㄧ聽，才從愁雲慘霧中頓時釋然。阿強哄女人不太得心應手，但天性至孝，哄起老人來還是很有說服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