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母笑笑的說：「我直說好了，你是英台？沒想到我可以見到你。」

「這││」她臉上的微笑馬上凍住，低著頭，不作聲，隔了半晌，站起來，走到牆邊，目光穿過戶牖向外張望，兩個轎夫散坐在院子裏閒聊，沒看到其他人，她回頭對著梁母說：「我們到裏面說話。」

扶著梁母站起來，走進裏面那一間，並順手將門關上。書房裏有一小几，另有一個缺了一扇門的書櫥擺滿了書，英喬請她在席上坐下來，將几上的紙筆往旁邊推了推，自己坐在一旁，才開口說話：「是梁兄告訴您的？」

「我問他的。」

「所以他就說出來了。」

「是的。你第一次來看我時，我就覺得有點不一樣，所以請你再來一次，將你看個仔細，尤其山伯看你的眼神洩了底了」

英喬笑了起來說：「伯母真厲害，什麼事都瞞不過您的眼睛。」

梁母也笑了，說：「我倒想看看，當年求親不成，讓我兒子活都不想活的人到底長得什麼模樣？」

英喬尷尬的笑了笑，說：「我對伯母的歉意很深，害您操心了，當年年輕不懂事，以為只要兩個人點頭就可以成就一段好姻緣，沒想到辜負了梁兄的情意，我││，我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

「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不能再重頭來過。聽到你自己在外面過活，我心疼的很，身子好了之後，趕緊過來看你，日子過得好嗎？」

「還好，有梁兄照顧我，九慶也常過來幫忙，所以沒什麼難處。」

「說起九慶，真的，一進門就不見了，他對這裏熟門熟路似的。」

「他去幫一航做事了，梁兄要他幫我們做粗活，還好有他。」

「當年山伯和我在病中││後來我也病了，將你們的事都告訴我了，我對你好像熟識已久似的，聽他說你還時常提到我，也勸他要以我為念，珍重自己的身體，看你嫁給別人，我只能說梁家沒這個福氣娶你。」

英喬的臉紅了起來，不知道要怎麼接下話去？倒是梁母自己接下去了：「你臉紅了，這樣子才有點女子樣！何苦扮成男人在外頭吃苦受罪呢？」

她覺得這句「在外頭吃苦受罪」的話很熟悉，為什麼和梁兄說的一樣呢？稍加琢磨才意會到她往下要說什麼，忙正色的說：「我不吃苦，也沒受罪，日子過得好好的，請伯母放心。」

梁母嘆了一口氣說：「你怎麼這麼逞強呢？真的不到我們家住嗎？」

「謝謝您的好意，真的不能過去住，也不讓梁兄為難，何況我丟不下這裏的孩子。」

梁母心想梁兄才希望你去住，看看說不動她，只好算了，她今日會過這種日子，本來就有她勇敢、堅強的地方。

再說說別的事，坐一下，就要走了，走出來時梁母說：「我今日來，沒告訴山伯，是我自己要來看你的。」又交代一次：「如果你有什麼事一定要告訴山伯，或叫九慶告訴我。」

「我知道了，會的。」英喬站在院子裏目送梁母上轎離去。

氣候漸漸炎熱起來，蚊蟲增多，咬得小孩腳上都是腫包，個個哇哇大叫，一航除了將屋內勤加洗刷之外，雖然端午未到，想提早用草藥燻趕蚊蟲。找了一日提早放學，她們早早吃過晚飯，燒起了一盆火，將蒼朮、白芷等投入火爐中，放在各房中悶燒，然後鎖起門來，到外面散步去，等燻完了再回來。

信步走到河邊，河上已無聲息，幾艘小船靠在岸邊歇息，有的船上還亮著燈，想必是住在船上的水上人家，其他黑黑暗暗的舟影，主人可能回家去了。夜色皎然，河面上波光璘璘，照著少許的月光，映出細細碎碎的光點，河岸上成排的柳樹也像河水一樣了無盡頭的向兩旁延伸出去。梁兄說過，看到柳樹，就會有離別和思念的感覺，這條河載動了許多的離愁和重逢的歡笑，送別的憂傷，漫長的等待，還有等到親人歸來時的歡喜都在同一處輪番上演著，人只要活著，都會有離別，不管誰送誰，誰離開誰，既有離別，或許有歸來的一天，若兩者兼俱的話，那留在中間的不就是等待了嗎？

腳站得酸了，找顆石頭坐下來，既而想到自己身上去了，她離別了，離別了家鄉，離別了自己的父母和親骨肉，但沒有重逢，也無等待，她在等待什麼嗎？沒有，只求一天過一天，收入足夠糊口就好了，重逢只能在夢裏，夢醒之後，淚溼枕衾，如此而已。河水不停的往前流，它流到那裏？可以載她回鄉？還是離家越來越遠呢？她要繼續往前流嗎？還是在此地落戶入籍，不再流浪呢？她會再走回頭路，回去磕頭認罪嗎？不知道，不知道，這些很少去想的事情，今夜怎麼全湧上心頭來了呢？

搖了搖頭，又甩一甩它，想將這些想法甩掉，再往前一想，幾乎笑出聲來，其實重逢是有的，只是有點荒唐，她和梁兄重逢了，從沒想過可以重逢的人竟然重逢，和朝夕思念的兒子、父母的重逢，倒像月宮裏的嫦娥似的││再也遇不到了。

想到這裏不能再想了，時候也晚了，只好站起身來，往回家的路上走，回到家睡覺，明日又是一天，有很多的事要做。這一路出來和回去，英喬不言一語，一航只在旁邊跟著，一樣沒說話，她明白她的生活擔子重，心事多，時常這麼發呆，不說話，她也習慣了，不去吵她。

回到家來，遠遠看到有一著褲長至膝犢鼻褌之人佇候門口，一航快步趕上前去，原來是九慶，一航問：「九慶，你等多久了？」邊拿鎖匙開門。

九慶站起來，傻笑著說：「沒多久。」見他手上提了一串東西，一起進屋裏去，一航忙將所有的窗子打開，九慶不明所以，說了句：「怎麼這麼嗆？」

「你和相公先在外面等等，我來搧一搧。」

「我幫你搧。」他先將東西隨手擱在几上，搶下一航的扇子，大揮大舞的到處搧起來，撂下英喬一個人在外面站著。

兩個人用扇子搧了半日，煙味還是很重，只好出來到外面等，稍待片刻再進去，英喬這時才有空問他說：「你來有什麼事呢？」

「我們相公和老夫人要我送粽子來，比較少的那一串是家裏做的，相公叫我拿來的，多一點的是老夫人送的，用買的，我已經放在廚房裏了，還有我們相公說端午節那日午後他有空來找您去看龍舟競渡，只要在天黑前回到姑爺家吃晚飯就可以了。」

「那夫人就自己先回去了？」

「是的。相公說早上府裏有事，不能陪她回去，晌午過後就來您這兒了。時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謝謝你了，慢走。」九慶急匆匆的走了，她們兩人再等一陣子也進屋去，鎖門、關窗、睡覺。

端午這日，午膳過後不久，山伯果然帶著九慶來了，他眉開眼笑，手舞足蹈的說：「今早驛站有急遞文書經過，昨夜又有官吏止宿，得去應酬一番，還好午前皆將事情辦完，抽點空過來看你，我們去看龍舟競渡。」

他頭上的髮髻外面戴了個小冠，身上是米色直襟半袖麻衣長衫，頸下露了許多在外面，手臂也是，看來清涼不少，加上腳上那雙涼快的以葛藤揉捻編織而成的葛屨，看看這身打扮，夏日真的到了。

英喬笑著說：「過節時日事情辦完不趕快回家，自己跑出來玩，實在說不過去。」

「我說是有公事要辦，是我早辦完了，不會有人知道的。」她看他已經來了，又不能趕他回家，只好收拾收拾，四個人高高興興的出門。在跨出門檻時，山伯好像在說給她聽，但更像自言自語似的咕噥了一句：「每次過節都沒人陪你，我心裏好難過。」

她聽到後愣了一下，但馬上裝做沒聽到似的，繼續往前走去。她頭上裹了幅巾，土黃色的窄袖斜襟長衫，裏面的大口褲在膝蓋下處綁緊，上下包得密不通風。

出到城東街，這裏平時就人多，這日人更多，大家都出來走走，齊往河邊去看划龍舟，他們跟著人走到賽龍舟的河邊，岸邊已經擠滿了人，鼓鑼震天、吆喝口號聲喧鬧成一團，他們擠在人中尋找縫隙伸長脖子往河面上瞧，看到了船頭或船尾，但瞧不清楚哪隊是哪隊？誰先誰後？沒多久，英喬就熱得臉紅了起來，沒帶扇子，只能不斷的舉起手用袖子擦汗，山伯看到了，臉湊在她耳邊說：「天氣好熱！」

「是呀！好吵。」

他想了一想說：「你想再看嗎？我們換個地方好了。」

「好。」找來九慶和一航，擠出了人，遠離喧囂之後，他說：「我們搭小舟逛河如何？」英喬同意，走到另外一個渡口邊，和船家講好價錢，四個人上了船，坐在船中，往另外一頭划去，慢慢的連鑼鼓聲也聽不見了，河上微風吹來，暑氣全消，她的臉色也漸漸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