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文摘】逝去的「老家」 / 台灣老兵劉以善
2009年1月,《寶島一村》在台北國父紀念館上演,台灣空軍少將劉以善陪時任「副總統」的蕭萬長去看這齣話劇。劉以善生於1946年,祖籍河南,他與記者說台灣普通話,回身與家人說話時,則是地道的河南方言。他一生與眷村有不解之緣,青少年時期一直在眷村玩耍,成年後從軍校畢業,後分配到政工部門,眷村管理和服務是他的工作重點之一。劉以善感到,那齣舞台劇仍然是片面的,一場戲,一個舞台,幾個布景,很難將眷村和「外省人」幾十年的甘苦表達得出來。究竟是什麼沒有表達出來,他也說不清楚。
3歲赴台爺爺和外公在大陸遭批鬥死去
劉以善的父親劉自銘生於1920年,是黃埔軍校七分校第十五期(1938-1940年)畢業生,抗戰時期服役於西北戰區胡宗南的部隊,抗戰勝利後奉調青島,是一名陸軍上尉。撤離青島那天是1949年6月1日,現已91歲高齡的劉自銘記得很清楚,因為那一天是農曆五月初五,端午節。劉自銘帶著即將臨盆的妻子和3歲的兒子劉以善,匆匆登上「延平輪」,在海上漂泊8天,到達台灣北部的基隆港。
百萬大軍湧入小島,許多冗餘軍官分配在澎湖成立軍官總隊。劉自銘請求退伍謀生,獲准後去新竹投奔遠房親戚。「說是退伍,其實叫做『辭職』更恰當,因為當時沒有發放退伍金。」劉以善回憶說。「為了給媽媽找生產的地方,父親在人家房檐下,用籬笆圍了間屋子,全家住在那裡,每月給房東四十斤大米作為房租。母親上船前在腰上纏了一些戒指和『袁大頭』,初到台灣的幾個月,父母就靠變賣這些細軟維持生活。雖然艱苦,但我父親能帶上妻兒一起逃難,噎是不得了了。父親後來在宜蘭縣三星鄉當了公務員,母親生產後也繼續小學教師職業。」
與劉自銘一同赴台的官兵,有的來不及帶家眷,有的是單身漢,但到了台灣也不許結婚。那時還準備「反攻大陸」,士兵結婚會喪失士氣。早年規定30歲才可結婚,後來放寬到25歲。許多軍人退伍時早已過了適婚年齡,本地姑娘又不願嫁給無根基、無生存技能的外省兵,於是今天的台灣有許多終身未婚的老「榮民」,凄涼孤獨。
到台灣初期,藉助一些管道,還能得到大陸的零散訊息。劉以善父母得知,家人在他們去台後境遇十分凄慘!
「我父母的出身用大陸的說法是『黑五類』。」劉以善說。爺爺劉金生在河南老家鋪路造橋,是做善事的鄉紳,很受民眾愛戴。「當時說要批鬥我爺爺,農會骨幹和鄉親們聯名幫爺爺講話,這樣反而更糟,他成了有勢力的『善霸』,更要批鬥。民國四十一年(1952年)農曆四月初一,爺爺被打成重傷躺在地上,沒人敢管,直到天黑後才有三個親戚去把已死的他背回來匆匆掩埋,埋在何處至今不能確定。」劉金生在此前預見到形勢不好,把兩個女兒即劉以善的二姑和小姑送到外地,她們改了名字,加入解放軍文宣隊,免於受到家庭牽連。
劉以善的外公杜庭瑞在抗戰時期是第十五集團軍政治部主任,後來一直從事國民黨黨務工作。大概在1949年春天,劉自銘赴湖南衡陽出差,杜庭瑞當時在武昌,去衡陽給女婿送錢,以備不時之需。「我爸爸勸外公說,既然來了就不要走了,一起去青島,萬一局勢有變,還可從青島向海外撤離。可外公卻說:『李宗仁跟周恩來還在談嘛,再說還有長江天險。』」杜庭瑞當時以為國共和談可以「劃江而治」,沒料到時局變化如此之快。劉自銘剛剛回到青島,解放軍就渡過長江了。「湖北一解放,外公杜庭瑞就在批鬥大會上遭酷刑而死,屍骨不知去向。」
少年時理想是解救大陸同胞
童年的劉以善一放學就騎腳踏車去眷村玩。「外省人剛遷至台灣那一二十年,與本省人之間隔閡很大,我們被視為『外省佬』,本地人也被反唇相譏為『土老台』。雖然我心中並無地域歧視,但受到社會環境影響,大部分好朋友都是外省小孩。」在他的記憶中,眷村有濃濃的人情味兒,鄰里之間相互扶持像一家人。「周末熱鬧得像過節,軍中的『光棍兒』都會被有家眷的同事邀請來做客,吃頓家鄉口味的餃子,吃完就一起打牌、話家常。」
受家庭影響,劉以善從小對大陸有深厚的情結,儘管離開時他還是懵懂的幼兒。在學校里,他也受到「反攻大陸」、「解救同胞」的思想教育,常看到反映大陸狀況的時事漫畫。「大躍進」、鬧饑荒,台灣的青少年都知道。「那時看這些覺得半信半疑,怎麼可能有那麼多人餓死?人們都去吃樹皮,這是不可能的吧?儘管有懷疑,但內心還是很受震動,我16歲報考空軍幼年學校也跟這些教育有很大關係,感到重振祖國的重任就在我們這一代肩上。每天晚上軍官訓話時都會說:『海峽對岸的同胞處在水深火熱中??』講到這裡,我們這些軍校學生常會掉下淚來??」
劉以善讀軍校時,學校里曾發生一件大事:1969年5月,他的同學朱京蓉隨教官黃天明「叛逃」大陸。從1949年開始,台灣空軍官兵「叛逃」事件不時發生,有的人是因為「想家」,有的人是因為在台灣生活或事業境遇不順。而劉以善堅信朱京蓉是被迫的。朱也是3歲跟著父母到台灣,「從小在眷村長大,父母都在台灣,怎麼會自己跑去大陸呢?」幾十年後劉以善在大陸見到老同學朱京蓉,確認是教官趁飛行訓練時直接把飛機開到大陸,朱作為學員毫無辦法。落地之後,他只得承認大陸的官方說法:協助教官駕機起義立功。台灣解嚴後朱京蓉與分別二十幾年的父母見面,才知道,他「叛逃」後父母在眷村備受歧視,一家三口辛酸滿腹,無以言表。
人老了,只想了解祖輩的真相
20世紀80年代,台灣逐漸允許老兵到香港「會親」,1987年9月,劉自銘到香港見到了從河南趕來的二弟和三個妹妹。「我二叔去的時候已得了癌症,會親不久就去世了。」後來,劉自銘又回大陸探親兩次,不僅去河南,也去了劉以善母親的娘家武漢。「那時台胞回鄉流行帶『四大件』:電視、冰箱、洗衣機和摩托車。我媽媽的退休金幾乎都拿到香港換成東西帶給親戚。我爸心裡想,我們在台灣稍微節儉一點,就可以給老家人生活帶來很大的改善。」
劉以善本意出資在河南老家修建祠堂和圖書館。「二叔對我說,『以善哪,沒有家了,哪裡能生存,哪裡就是家。』」劉以善不明白二叔的意思,直到他踏進村子,才看到老宅已是殘窯破瓦,親戚散落四方,「老家」的概念不復存在。經過「破四舊」,鄉間曾經常見的祠堂早已消失多年。「這麼多年來,我家不管搬到哪裡,父母都會在家中設祖宗牌位,供奉劉氏歷代宗親,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相片也放在神位旁邊。大陸親戚到台灣來,看到我們供奉牌位,甚至覺得奇怪。我和父母都很感慨,兩岸傳統觀念上的隔閡竟如此之大。」
幾十年的絕緣,使親人彼此有些陌生,故土仍在,人情冷暖卻不是當年的感覺。「大陸的親戚們,哪怕是親兄弟姐妹平素都不來往,只有我去的時候他們才聚會一次。過去他們是被迫『劃清界限』,但現在也不親,這種情形讓我非常難過。」
種種原因使劉以善近些年很少再回大陸,但在台灣,劉家依然嚴守祭祖的傳統。「這幾十年以來,只要一想到爺爺和外公的死,我們一家人內心那種痛苦,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直到現在,劉以善和親戚還在努力尋找外公杜庭瑞的墳墓,並試圖查清爺爺劉金生的懸案。「我們不是想要算賬,雖說殺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可就是想算,又和誰算呢?冤家宜解不宜結。我們都老了,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想知道自己的祖輩是誰,是什麼樣的人。我想這就是人性的本能。」
俠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