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隔着虚掩的纱门，我看见父亲坐在一张白色的藤椅上，旧漆已经斑驳脱落，露出藤的本色。只是那藤的颜色因长期被闷在白漆里，早己失去了生命的活跃。我的眼睛迅速地掠过他们落在屋角的一台老式收音机上。我看见一些响亮、热烈、阳光似的声音被囚在里面。

父亲并不看一眼走进屋子的我，他的目光向着前面，越过一张似乎从无人睡过的单人床，望向空茫。他的整个存在都在要求着肃静，而这死一般的沉静正是他权威的宝座。

我谨慎而又顽强地向那个五斗柜上的小囚笼移动着，努力不带动四周的空气。父亲纹丝不动，我却很难涉越他投在身后淡淡的影子。灵魂先于肉体跨入了他的阴影，象个冒险越狱的囚犯。

……

并不知道自己匍匐地爬行了多久，只因他喉头无声地一次移动，我就被冰冻在他背后的黑暗里，好象童话中被巫术之仗点了一样。

很久。久远得让我以为自己就是这么一块无生命的冰石。

    这时，我看见一双干干净净的赤足走过来，脚指、脚弓、脚跟，脚背隐约的筋脉和灵巧坚韧的踝骨，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散发着谦卑而圣洁的光。有两朵血红色的花，洞穿他的脚掌。他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朵血红的伞形花。我没有抬头去看他是谁，但他没药的芳香使我在黑暗里敢于流泪。泪水如火般烧裂冰块，枯骨在他的气息中滋生着血肉，“爱情”如牧羊人般把我一生的泪水，一生的寻寻觅觅都归拢来。

他拉起我手的时候，我碰着了他掌上的那个洞，流动的血是这样熟悉，悲苦也是这样地熟悉，好象我一生的泪都被收藏在他的伤里、血里。他拉着我的手从父亲的身后走过去，十分轻易地来到那台收音机前。可是我的手却抬不起来，父亲的意愿压在我的肩背上，己经埋葬了我。

我的手指深深地躲进“他”掌中的创洞里，灵魂也藏入那深处。因我的进入，他已经收口的伤处又渗出血汁，替代我的心哭泣。这哭泣暖暖地涌进我的灵魂。我感受着他的疼痛，又感受着那疼痛给我带来的安全。

他的手抬起。对“改变”的惧怕让我忐忑不安。当我探头去看父亲时，父亲稀疏光秃的头顶映出一位从宝座上下来的王，可我仍怀疑这只是幻觉。

突然，一种生命的音响从背后爆烈开来，是那样地响彻云霄，是那样地光耀着激情，它替代着我歌唱，连温柔也明亮地熠熠生辉。我看着父亲和他的藤椅分崩离析，好象碎裂的泥菩萨，然而却没有一点物质的残渣留在地上。父亲，这世界的王与他的国权国度，一起消散在光和音乐里，杳无痕迹。

随着父亲与他宝座的消失，他所投下的黑暗也消失了，而“我”好象也归为了无有。只有一个躲在“他”血里的灵魂，被他孕育着。那陌生又熟悉的伤口是新生命的子宫。

一场又一场的阵痛，“他”的血肉不断地挤压着我，直到把我生出。

我被倒提着拍打，以至发出极宏亮的呼喊。真正的父亲站在我面前，他的生命如轻风般在我的上呼吸道安稳地循徊着。而“他”，那个白衣爱人的注视却情意绵绵地布满了我周身繁细的大小血管，持续着永不止息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