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不了第一次看見人類被帶回人魚帝國裡被折磨的痛苦表情。臉部扭曲、發紫，痛苦地哀嚎，傷口被鹹鹹的海水刺激，一瞬間，空氣中瀰漫著人類的血味。那男人的絕望，告訴我那是個殺戮的萬惡之地。

一想到我們人魚是這個樣子對待人類的，面對眾多人類的我，就想一口氣搥死自己。

「雅莉…雅莉？妳還好吧？身體不舒服嗎？」御偉輕輕搖著我的肩膀，我睜開眼睛，是散場的電影院。

「我睡著了嗎？」

「是啊。妳自從去廁所回來以後，就倒頭大睡了。可是妳在哭耶，難道妳在睡覺的同時也能被電影感動嗎？真是太感人了……嗚嗚……」御偉攙著腳麻掉的我，坐在電影院外的椅子休息。

「我問你喔，有沒有地方是不靠近海、四周都沒有海洋的？」

「嗯……啊！有喔，南投。」他自己配樂了「登」的一聲，食指翹起來，順便捏了我鼻子

「我們搬去南投好了。」我堅定的說

「……哈哈，我親愛的小姐，妳在開玩笑嗎？」

他笑得開心，看著他的笑靨，只要一想到眼前的他必須要被那樣折磨，心就像海膽警察一樣揪成一團。

「嗯…對啦，好笑就好。」

「妳真的很可愛耶妳！不愧是我女朋友！」他扣住我的脖子，把我的頭埋在他的懷裡，亂揉我的頭髮。

我再也開心不起來了，因為，自始自終，台灣是個被海包圍的小島。

「雅莉，下星期我們去墾丁好不好？那邊有超大的海灘喔！還有海生館啊，可以看妳最喜歡的海底小動物喔。」排球隊又打了一場完美得勝仗。為了慶祝，大家這次決定要去墾丁。

「下星期…一定要下星期嗎？下星期，我們不能去南投玩嗎？」

「南投又不刺激！墾丁可以衝浪啊！超酷的啊，而且我們還可以一起看夕陽喔，來閃一下那些去死團員，嘻嘻嘻…」半推半究，我答應了，去墾丁。

墾丁，那個以海而聞名的地方。

        ＊   

走進海生館，強烈的冷氣風襲來，我打了個噴涕及哆嗦。越是靠近海洋，我的心裡越恐慌。

身旁的御偉一句話也沒說，馬上脫下套在外面的襯衫外套，披到我身上，衣服還殘留著他的體溫。人類擁有的體溫，他們給我的溫暖。

「雅莉妳看，尼莫耶！好可愛喔…」比起我，御偉才是喜歡這些海生動物的人。他臉貼在櫥窗上，一面跟游來游去的小丑魚打招呼。

「其實牠們是很詐的魚耶！」小丑魚在國度裡頭，是最會騙人的商人。什麼尼莫啊，通通都是人類為他們設計出來的假象。

「還有這個！哇塞，巨大海藻喔喔喔喔！酷斃了！」他們幾個大男生對巨大海藻嘖嘖稱奇。

「牠們是最愛亂抓東西的小偷耶！」我跟御偉說

「唉唷，妳怎麼都想到那麼負面的阿，牠們明明就是很可愛的東西啊。」

恐懼感爬上心頭，開始蔓延。這就是人魚跟人類的差異，終於還是會顯露出不同的地方來啊！為什麼我只能看到、想到負面的，而不能單純地想念家鄉的生物呢？

面對這些生物，我與海洋的距離更提早拉近了，在我還尚未站在海的面前，就早已體會到這麼深層的恐懼感。到最後，是否我跟海洋站在一起，心裡原本存在的愛、溫暖、愉快將通通幻化為雲煙？

到時候，我會不會對現在牽著我手的這個男孩一絲感覺都沒有，反而多了一點憎恨？

想到這裡，我忽然緊緊握著御偉的手。

「怎麼了？」可是他沒有鬆開

「沒事。」追蹤器開始微微的發光。

我是自私的。人魚與人類之間都會有，我們都是自私的。

不忍心帶他回去，我就只有等死的份。不完成人魚的任務，我就再也什麼都不是了，不是人魚，卻也稱不上人類。

到了沙灘，大家玩心一起，借了顆排球，跟在場的遊客比起球賽來。我在一旁當裁判，一面盯著那些一碰到海水就興奮得大叫的孩子。他們永遠不曉得，這片海多麼無情，多麼令人絕望。他們所擁有的就是觸碰到冰涼海水的新奇與雀躍，知道海水很鹹還是忍不住偷嚐一口的童心。御偉虎虎生風地在沙地上打球，跟其它隊員們默契絕佳，還算不錯的容貌吸引了幾個女孩子的目光，漸漸的，因為這場精采的沙灘排球比賽，一大半遊客皆聚集過來觀賽。

果然，不丟排球隊的面子，我們獲勝了，也玩得盡興。

「啊！好過癮啊！在海邊還是可以碰到排球的感覺真棒！」御偉一股腦兒躺在沙地上，沙地陷了下去。其它男生也照做，鬼吼鬼叫一通。

「雅莉，我看妳很無聊。走，我們去玩水。」他跳起來，拉著我的手，往海奔去。白色的浪花襲來，最底層的恐懼在我心裡頭爆發！

直到海浪打上來，碰到我的腳，「啊！不要！」我躲到他的背後，將他拉後退。退到比我們剛剛所在還要更遠的位置，直到自己沒站穩而跌在沙灘上。

「什麼啊，原來妳害怕海浪呀！雅莉好膽小喔，嘻嘻嘻…」喪氣地坐在沙灘上，我的眼淚一滴一滴掉下來。然後，看著眼前驚慌失措的他，我撲上去，將他抱得好緊好緊。

他的背還是跟很久以前剛認識時一樣溫暖，像他之前在我喝醉時揹我一樣的結實。

「雅莉…不要哭了…對不起啦，我不曉得妳怕…對不起阿…」他拍拍我的肩，我越哭越大聲

在人魚帝國裡頭，沒有哭這個動詞。即使流淚了，也看不到、嚐不到，沒有什麼好悲傷的，只因為那是個打從一開始就注定悲傷的城。一個悲傷的國家，子民抱持著悲傷、怨恨活下去，還能分辨出什麼是真的悲傷，什麼又是假的悲傷嗎？

夕陽西沉，我和他靠在一起，坐在沙灘上。其它人因為肚子餓，再加上不想被閃死的原因，決定先到街上晃晃。此時的沙灘，都是兩兩成對的人。這些人的臉上，充滿了喜悅、幸福，還有跟夕陽相映的暈紅。我慶幸，至少現在與我肩並肩看著大海的人，是我所喜歡的人，但也因此，我更加悲傷。

看著追蹤器全紅的燈，是時間了。

「御偉，我們踩海水好不好？就當是幫助我克服對海的恐懼。」我拍拍屁股起身，主動拉起他的手。

「妳確定嗎？」不等他話說完，我牽著他往前走。海浪聲越來越靠近耳邊，我和他赤腳踩入沁涼的海水裡頭。祖國，我是編號5219的霍比茲‧雅莉兒。

「御偉，你覺得…我是個怎麼樣的人？」挽著他的手，我開始意識到自己強烈的愛國心理

「很可愛啊，而且單純得我很喜歡。沒有心機，總是很真誠的對待每一個人、事、物。這就是我喜歡的妳。」

「那…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人魚嗎？」

「當然相信啊！妳是說卡通小美人魚愛麗兒嘛。我就想啊，如果有一天像愛麗兒一樣美麗的人魚要是出現在我身邊，我一定要跟她談戀愛…」愛麗兒，我偉大的祖國公主。

「哦！原來你喜歡的是她喔！所以你欺騙我的感情囉？」我瞇起眼睛，假裝要給他一拳

這男孩，對於人魚有這樣美麗的幻想。殊不知跟他談戀愛的我，就是一位人魚。

「沒有啊，可是，我現在更喜歡妳喔。管她什麼愛麗兒！亂七八糟的魚我都不要！」

「……御偉，我…」緊握他的手，我們一步一步向海裡步去

海水及膝，半圓的夕陽映在海面，將天染得半橘，這麼美麗的畫面乍看之下竟如被鮮血染紅的大地。

「我是一尾人魚。」並且，人魚的身份千萬不能被識破，否則將自行幻化為泡沫。

「啊？」

「我是一尾人魚。我不是人類…我是一隻魚。」

「雅莉，妳在說笑話嗎？是不是因為我說想跟愛麗兒談戀愛，妳吃醋才會說自己是人魚啊？妳好可愛……」我一步一步退後，海水碰到大腿。

「我的名字叫霍比茲‧雅莉兒。我們的女王叫卡巴爾……我是一隻淺藍色的人魚…」一步一步退，海水淹到肚臍眼。

「雅莉，妳在胡說八道什麼啊…不要再退了，我們回沙灘上看夕陽…」他緊緊拉著我的手，跟著我一起走進海裡

「我十八歲…任務是上岸抓你回去…跟你談戀愛的我不是人，是魚。」直到水淹到我的胸部，我感覺到我的身體像要被支解一樣，開始脫離著我，幾個月前我被賦予的雙腳，已經快要感覺不到了…

「御偉，你還記得愛麗兒的結局嗎？她變成泡沫了…我也會變成泡沫…」我的呼吸困難，海水淹到頸椎，御偉肩膀以下也全浸入海裡。

「是不是只要帶我回去，妳就可以不變成泡沫？是不是我跟妳回去，妳就能再次當個快樂的人魚？妳別變成泡沫，我跟妳回去！雅莉｜｜｜｜｜」海水淹到我頭頂以上，在海裡，我還是能夠微弱的呼吸，而他這個傻瓜竟然還緊緊握著我手，在我變成泡沫之前，他得鬆開，否則他也會一倂消失的｜｜｜

於是我鬆開了手，完完全全沉入海中，他潛入海裡頭，看見了我的魚尾，卻絲毫不在意。他在海裡頭說著什麼話，我都再也聽不懂了。只能看見海水不停灌進他說著話的嘴巴，我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對他而言，我再也不是彩色的了，而是從來就不存在的虛體。

「雅莉！妳快點起來！屁股兩半還在等我們一起帶牠散步，雅莉｜｜」

他喊著，海水灌著，我消失著，聽不懂。

「雅莉！妳快點起來！我表哥找不到妳會吃油條自殺的！雅莉｜｜」

他喊著，海水灌著，我消失著，聽不懂。

「雅莉！妳快點起來！夕陽都還沒落下，妳走什麼走啊！雅莉｜｜」

他喊著，海水灌著，我消失著，聽不懂。

「雅莉！妳快點起來！排球隊還想要看妳用頭頂球！雅莉｜｜」

他喊著，海水灌著，我消失著，聽不懂。

「雅莉！妳快點起來｜｜雅莉｜｜」

他不停喊著，海水瘋狂灌著，我緩緩透明化，但我看著。眼前的這個男孩哭著，雖然在海裡，我卻看得到他縹緲的淚水。

為什麼他要哭呢？

這男孩遇到什麼傷心事了嗎？

他又是誰呢？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人類怎麼可以靠近屬於人魚的地盤？

人魚是恨不得殺掉人類的啊，他怎麼能來呢？

身為人魚的我，應該殺掉眼前的人類…

「雅莉！妳快點起來｜｜我愛妳｜雅莉｜｜」

漸漸的，我聽到了一點聲音。

聽到了我愛妳三個字，這個人……眼睛是褐色的，聲音是有磁性的，他的背是溫暖的…他是愛我的｜｜

他是章御偉。

虛幻之間，我感覺到有一顆溫暖的水珠從臉頰滑過，我是即將消失的人魚，可是我會哭。

我是人魚，可是我愛上一個人，不恨任何一個人。

我是人魚，還是人？

「再見。我，愛，你。」

一顆泡沫誕生於汪洋大海中。

這是我頭一遭，不想回到我生長的家鄉，那片蔚藍的海洋。

        ＊

「御偉，你怎麼在海灘上睡著了？」

「雅莉呢？」

「誰是雅莉？你做夢喔。快點，大家在餐廳等我們了，走吧。」

「是做夢嗎？可能吧。喂，等等我…我跟你說喔，我夢到一個很奇怪的夢。是關於一個人魚的故事……」

沙灘上步入海中的腳印，被下一波浪捲走。

夕陽沉入海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