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仍是陰鬱，落雨欲來的感覺。走上長長的石板階梯，似雪一樣的風總自兩旁不間斷地襲來。她看著一棟棟的高樓與小巷裡藏窩著販賣各式物品的小販，是都會與市井的拼貼。她喜歡香港這個城市，儘管許多人說香港地狹人稠，是否人居此處心眼也跟著小了起來？人也說香港人勢利，總斜睨著看人。

    是的，也許如此。然而，她所喜歡的香港無關乎這些。

    在她所感，那些現代感十足的大樓，當然新潮時髦，但她特喜如繁星點點，夾雜於現代高樓間的斜坡、石板階梯、販賣牲畜蔬食的菜市、世井氛圍濃厚的茶餐廳等等。這些庶民氣味，卻具有反而是種時髦的情意。

    她認為香港像是下午茶戀人，這便讓她想起在飛機上「遇見」的，穿黑色風衣的他。

    她抬頭往遙遠的天幕瞧，仍是蒼鬱色調，白晝裡該有的亮白光影被抹去了大半。她已走了一段階梯路，她轉進歌賦街，在人氣鼎沸她所鍾愛的牛腩店停駐腳步。與互不相識的人擠在窄窄的桌面，舉止節制無交談音調地吃著。她點了湯頭濃郁的上湯牛腩伊麵，眼前熱氣氤氳緣故，煙氣裡浮現過去的影像，是瞬間的吉光片影。

    她記憶裡關於湯的深刻懷想有兩個片段，足以令她不忘，說魂牽夢縈也許過了，但就是如此吧，類似魂牽夢縈的覺得。那是關於父親與情人的。

    往日時光的事，她細微末節地憶起。那時她母親還是名職業婦女，有天下班晚了，恰巧休假在家的父親便下廚料理晚餐。說是晚餐，也只是燉了一鍋牛肉清湯搭配白飯。她猶然烙印於心底的滋味，是牛肉湯環繞不散的滿室猶如花樹之香，像接近冬日的秋天，樹上綠黃樹葉相間，黃色葉片掉落地面之前，飄浮空氣中最後的一抹香。呃，真是有點撲朔迷離的形容。然，當時的她的確覺得父親的牛肉湯極富羅曼史氣味。還是揹著書包的年紀，她探頭瞧湯鍋裡的食物，細細數著，牛肉、紅蘿蔔、蕃茄、馬鈴薯、洋蔥……嗯，缺了香氣裡的精髓，還有什麼呢？

    蔥、薑、月桂葉、白胡椒粒啊。她父親說。

    是喔，配角與調味，大大缺一不可呢。日後，她經歷愛情，也認為就像料理一鍋湯，好多主物件以外的配件關係情感持續走下去的可能。

    父親的燉牛肉湯滋味，自那日開始縈繞於她腦海裡，許久後的現在，她仍清晰記得當初的悸動。

    她與情人交往，與其說學著她的女朋友們燉湯給情人喝，不如說，她少女時期父親為家人燉湯的舉動，更勾起或者促使她為情人燉上一鍋湯的浪漫懷想。

    那時她與情人每週一天吃素，她便在吃素的那天料理蔬菜湯。她喜歡加入五顏六色的蔬果，使湯呈現斑斕色彩，就像她曾經畫過的一幅名為「愛情」的油畫，豐富詭譎的顏料在畫紙上展現她自認為的恣情光采。

    他們交往並未同居。她似魔法巫師般做好了蔬菜湯，提著沉甸甸的湯鍋往情人住所而去。有次她在屋裡等待至健身房未回的情人，漫漫之餘，她點了滿屋的白色蠟燭，瞧著因燃燒而涓滴留下的燭液，她想，得燃燒多少燭液，他才回來，或者她才離去。後來她取笑自己，戀人間總有些莫名或無聊的想法。

    走出小小的牛腩麵店，她的身體熱呼呼地，幾乎沁著汗，她取下繞在頸子的圍巾，走向來時路，感到猶如恍然一夢，像是特地來此一遭，回想逝去的情事般。

    她走下石階，又走上石階，經過一處圓環區域，雲朵還在流動的時間裡，卻看到他站在邊上一隅，仍是那襲黑色風衣，他拿著手機說話。

    又遇見了。若是再相遇一次，那麼他們是該要相識的吧。她想。

    他拿著手機交談，也發現了她的所在。仍是那般的表情，若有所思似地瞧著她。這次，她定定地看了他一會，不像上回刻意迴避他的眼光。源來自於某種心裡頭的閒愜與調皮情緒吧。她覺得說是緣分過於古板，寧可有些也許不切實際的說法。

    她從容越過圓環，他交談完畢收起手機，與身旁友人一起，恰巧走在她身後，相隔一段間距的距離。她忽地想起，米蘭昆德拉小說，《身分》裡的香黛兒。情節不同，情境卻相似。而他，是尚馬克嗎？

    她走進廊簷下，雨真的落下了。嘩啦啦的急雨，這樣的落雨方式只有夏日午後才有的吧。他身旁的朋友走向街道的另一頭。此時，他一個人，就站立她身旁。

    若要形容現下是怎麼樣的畫面，映照出的景像應是白茫茫的雨幕，她與他，正立於怦然心動的雨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