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們在德欽縣汽車站見到巴桑旺久的時候,他正撅著屁股修理面包車,他側身扭頭看著我們說,誰? 他說,格桑。 哦……巴桑旺久直腰轉身,一邊去掉滿是油膩的手套一邊回身看著我們說,去雨崩神瀑,是嗎?巴桑旺久看我們朝他點頭,側臉看一下頭頂的太陽說,今天只能住在尼宗村,明天一早才能去雨崩,有問題嗎?巴桑旺久看我們點頭又說,哦,你們稍等一下,我這就齊。 巴桑旺久說完不再理我們,只顧忙活他的。她緊緊地抓住他的手,他看她一眼說,頭還痛嗎?她看著他,沒說話,但不知怎的她兩眼有些發潮。他把手背過去從背包摸出紙巾來,抽出一片給她一邊擦眼一邊說,你看你,沒過不去的事兒。 她說,往哪兒過?老這樣躲藏,什么時候是個頭? 他說,那你說怎么辦? 她低下頭來,不再說話。他抓住她的手,目光卻越過山城層層疊疊的建筑物,落在被陽光照亮的山梁上。從山谷里吹過來的風有些涼,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這時有汽車的機器聲傳過來,我們這才注意到巴桑旺久已經坐進車里了。 面包車沿著升平鎮彎曲的街道往上走,然后沿著盤山公路往南。巴桑旺久一邊開車一邊推了一下他灰色的禮帽,他看一眼坐在副駕駛的他反問道,飛來寺?在飛來寺可看不到梅里雪山,要轉到山那邊去。 他停頓了一下說,那就等從雨崩神瀑回來吧。 在夏秋多雨的季節,我們果然沒有看清被云霧繚繞的卡瓦格博峰,只有最左邊的神女峰偶爾在霧紗里顯露崢嶸,梅里雪山顯得更加神秘。這使我們對前途充滿了疑慮,我們不知道這是不是對我們命運的一種暗示。或許,神圣的卡瓦格博壓根就不愿意看到我們這些身負罪惡的人。 我們心情沉重地沿著修在懸崖峭壁上的214國道往瀾滄江的谷底走,希望能早一些到達雨崩神瀑,讓神圣的自然之水沖洗我們的丑陋。但我們沒有想到,要下到看似近在眼前的瀾滄江谷底,還有30公里的路程。巴桑旺久一邊開車一邊嘴里哼著六字真言,峽谷對面的明永冰川偶爾在陽光下對我們閃亮著。在一個岔路口我們調頭往東南走,在接近瀾滄江谷底后,我們沿瀾滄江左岸的公路往南行,最后在巴久寺前幾棵高大的柏樹前停下來。巴桑旺久關上車門指著其中一棵對我們說,那是卡瓦格博的手杖,當年他插在這里忘了帶,后來就長成了這棵樹。 在湍急的瀾滄江的流水聲里,我們驚奇在這兩岸荒涼的峽谷中為何能生長出這么高大的柏樹來。在巴桑旺久去為我們辦理進入明永冰川與雨崩神瀑的門票時,他拉著她圍著那棵身上裹滿經幡要有幾個人才能抱得住的柏樹轉了一圈。在停下來之后,她心情復雜地看著他,而他充滿迷茫的眼睛卻看著那棵高大神奇的柏樹。她感到他的手在微微地顫抖,就緊緊地握住。她說,別怕。 他沒有說話,也沒看她,目光最后移向從遠處洶涌而來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瀾滄江。 過了前面的橋,我們沿著瀾滄江右岸的土路來到了永宗村。在叩拜了石鎖之后,巴桑旺久說,好了,你們已經拿到了朝覲神山的鑰匙了。在前往西當的途中,巴桑旺久說,去雨崩神瀑有兩條路,一條是從西當翻山而過,要越過那宗拉卡埡口。一條是從我們今天住的尼宗村順著雨崩河往上走。 他說,埡口海拔高嗎?巴桑旺久說,3820米。 他回頭看了一下坐在后排的她。她說,神瀑海拔呢? 巴桑旺久說,3950米。 她看著他說,能上神瀑就能過埡口。似乎他緊張多日的心情現在有些放松,他說,那就明天回來過埡口。 過了西當村,我們就沿著瀾滄江右岸一直往南。路途中,漸漸和我們熟稔起來的巴桑旺久的話就稠起來,他說,你們是怎么認識格桑的? 在麗江。他說,我們乘他的車。哦,你們從哪兒來? 她看他把目光轉向瀾滄江說,河南。哦,很遠呢。每年都有各地的人來這里朝覲,有的一路磕長頭過來,一走就是幾年。 她有些驚訝,要走幾年? 是,要走幾年,去年就有一個從青海磕長頭過來,走了兩年,把自己的腿都走瘸了,還是我姑父給他治好的傷。 她有些好奇,你姑父? 對,我姑父。哎……巴桑旺久彎下腰來一邊系著他散開的鞋帶一邊說,我忘了告訴你們,我姑父是尼宗村的,他不但施舍外地的朝覲者,還供養著在村子附近的山洞里修行的人。 他說,那他圖什么? 巴桑旺久愣了一下,他直起腰來看著我們說,難道別人有困難,我們幫助一下就是為了圖什么?他的話仿佛一道籬笆突然從空中落下來橫在了我們中間。在接下來的路途中,他也仿佛變成了啞巴,一言不發。時光在我們的感覺里緩慢地流淌著,就像身邊湍急的不知來自何處又流向何方的瀾滄江。 那天傍晚的時候,我們終于來到了尼宗村。但我們并沒有見到“姑父”,只有巴桑旺久的姑姑在家,屋里還有一個不知來處的穿黃色短褂的僧侶,兩個從甘孜來修行的尼姑,她們剛外轉經回來,正在“姑父”家休整。 在巴桑旺久的姑姑準備晚飯的時候,我們來到了村里。在“姑父”家門前的路邊上,我們看到有一家六七口人正在那里搭帳篷,一問,才得知他們是從四川來的朝覲者,在他們的身后盡管就是無邊的山野,可是他們做起事來仍然悄無聲息,唯恐驚動在遠處俯視著我們的卡瓦格博山神。一直到吃晚飯的時候,“姑父”才從外邊風塵仆仆地回來,同時,他還帶回來三個遠道而來的朝覲者。 吃過飯后,“姑父”就吩咐巴桑旺久安排客人們去休息,一轉眼,他就不見了。大家做事的時候,都是那樣的悄無聲息,心里都各自懷有一種不可言說的虔誠。在灰暗的燈光里,一切都顯得那樣神秘。等我們在巴桑旺久的帶領下踏著咯咯吱吱作響的樓梯來到閣樓時,在暗淡的光線里,我們看到“姑父”光著背正坐在那里打坐。大家都沒敢說話,我們和三個陌生人悄悄在靠墻壁的一邊坐下來,眾人不論男女睡成一排。在暗淡的光線里,我們看著漆黑的房頂,想著心事兒。他睡不著,就悄悄地起身。她也沒睡著,看著他沿著樓梯走下去。片刻,她起身拿起一件衣服小心翼翼地走下樓梯悄悄地來到屋外。在夜色里,她看到他在一塊石頭上坐著,抬頭望著明亮的星斗,神情顯得是那樣的頹喪。她輕輕地走過去,把手里的衣服給他披上,貼著他坐下來。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寂靜的高原無邊無際。 夜漸漸地冷起來,她說,回吧,冷了。他仍然沒有說話,她站起來,伸手把他拉了起來。 我們醒來的時候,聽到有低沉的吟唱聲傳過來。在晨曦里,他看到“姑父”仍然在那里赤身打坐,只是他的腰間多圍了一條被子,他已經在那里坐了一夜了。誦經聲是從坐在他對面的那兩個身披藏紅色袈裟的尼姑嘴里發出的。在朦朧的晨曦里,他們就像一組雕像。他發現睡在身邊的她不見了,等他悄悄地走下樓梯來到院里,看到她正在看巴桑旺久的姑媽煨桑。她對他說,巴桑旺久已經起早趕回去了,他下午會在西當等我們。 這讓他感到意外。我們走出“姑父”家,看到昨天扎在那里的帳篷已經沒有了,那家來朝覲的四川人已經在路上了。他們住過的地方連張紙片都沒有留下,他們沒有留下任何居住過的痕跡。她轉身看著他說,巴桑旺久的姑媽說,煨桑是他們每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兒。 這次他轉身專注地看著她說,是嗎?嗯。她看著他說,他們要用桑煙祈求神的下凡。 她看著他,眼神里充滿了被擁抱的渴望,但他卻閉上了眼睛。她從衣兜里掏出濕紙巾來,輕輕地為他擦去了從他的眼角里流出的淚水。 這天上午,“姑父”親自給我們做了向導。我們發現,同生活在這里的所有人一樣,強烈的紫外線改變了“姑父”皮膚的顏色。我們跟著紫紅臉膛的“姑父”,先路過那個環境幽靜與世隔絕的雨崩村,最終來到了雨崩神瀑。我們看到雨崩神瀑從懸巖上傾瀉而下,在陽光的斜射里升騰。“姑父”來到煨桑臺前開始煨桑,當桑煙升起時,“姑父”嘴里一邊默誦著祭文,一邊繞著插著風馬旗的瑪尼堆轉圈。三匝過后,“姑父”脫下一層上衣,順著石階,來到瀑布下開始沐浴。 我們遠遠地站著,看。她抓著他的手,看著在神瀑下沐浴的“姑父”,喃喃地說,巴桑旺久看出你有心事。 他把目光從神瀑下的“姑父”身上收回來看著她。 她說,這瀑布是卡瓦格博神從上天取回的圣水,能消災免禍。去吧,去洗吧。 她說完,輕輕地為他脫去外衣。 這次他沒有拒絕,他順從地脫去衣褲。在她的注目下,他跟著“姑父”在雨瀑下走動著,他雙手舉過頭頂迎接著從天而降的水流,嘴里發出“喔喔”的聲響。 他貼著巖壁在水霧里奔跑,圍著神瀑轉圈,一邊轉一邊喊叫著。這是多少天來她第一次聽到他發自肺腑的喊叫,她被感動了,也跟著喊叫起來。這個時候,我們所有的人都忘記了自身的煩惱,和自然融為了一體。 那天晚些時候,我們和“姑父”在雨瀑村分手,然后從那里出發,翻過那宗拉卡埡口,前往昨天我們路過的西當村。在西當村那所簡陋的溫泉招待所門前,他突然注意到旁邊停放著一輛掛著豫P牌照的越野車,他一看到那個車牌照,就兩腿一軟坐在了地上。 她伸手扶著他,把他從地上拉起來。他看著她說,你干的好事兒? 她沒有躲避他的目光,她說,我不想再這樣流浪了。 這時,我們看到有兩個留平頭的中年男子出現在招待所門前,看著他們持著警惕的目光朝我們走過來,他的手哆嗦起來,他喃喃地說,這一天終于來了。 那一刻,我們突然感到世界很安靜,只有從不遠處的瀾滄江里流過的江水,發出經久不息的聲響。 注:我們,在墨白小說里包括人世間不同身份、不同背景、不同時代的人。 >>>更多美文: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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