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佳作：《違規》

馮鋼培 口述 

蔣彤雲 整理記錄

如果不是違規，我的人生將會是另外一個人生，至少不會因為車禍而鋸斷一條腿，很後悔當年的違規，心中有遺憾，是很深的遺憾。

果貿新村：

我們那個年代，成績好或是家境小康都升大學去了，考不上大學、沒錢讀大學的最後都得當兩年、三年兵，當年大學錄取率低，高中時，讀的是清水高中，清水高中升學率不低，但是不少同學因為家境，畢業後多半投考軍校或警校，我在台中果貿新村長大，父親是CCK基地修護士官，會去報考飛行專修班一來嚮往飛行，二來因為家境。

我和同村一個鄰居結伴報名，體檢時，我過了，他沒過，體檢後的筆試不難，我是高分錄取，錄取通知單寄回家中時，家人都很高興。

61年9月，帶著幾件換洗衣褲前往虎尾新訓中心報到，成了飛行專修班第六期入伍生，隨後是3個半月的入伍訓，飛行專修班除了胸前佩掛的識別證是紅色，與訓練中心入伍生白色名牌明顯不同，入伍訓則完全一樣，基本的單兵出操、跑步、伏地挺身、單槓、個人單兵攻擊、行軍、射擊，一樣沒少，說到射擊，同學平均視力遠較一般入伍生強多了，記得用M1步槍長距離射擊，成績公布，我們成績好的讓教育班長嚇了一跳，他說帶過這麼多的兵，第一次看到射擊成績這麼亮眼的。

新訓中心魔鬼操練一波又一波，教育班長為了培養同學的革命情感，力行一人出錯，全班體罰，這一招管用，同學像是站在同一條船上，同舟共濟，三個月後，當初報到的57人還是57人，一個都不少，同學們大都來自軍人家庭，軍人待遇微薄，不想被退訓主要原因還是因為家境。

學飛：

12月中，3個半月新兵訓練結訓，數輛軍大卡載我們前往空軍官校報到，一入校便享有官校四年級飛行生的待遇，吃住都在飛行班裡，飛行班伙食豐盛，比較之前虎尾新訓中心如天壤之別，這時候開始學飛行，前兩個月是地面學科，往後專門學飛行。

地面學科結束，過完年後開飛，邊上課邊學飛，第一階段基本組8課飛PL-1，這是國軍航發中心研製的第一架螺旋槳教練機，取名介壽號，前幾課是感覺飛行，感覺飛行是試膽量，看看有無懼高症，基本轉彎、上升俯仰會不會暈眩嘔吐，第一階段結束有八名同學被淘汰，只好打包回家。

感覺飛行後，正式進入基本組，基本組飛的是美製T-28，T-28跟PL-1一樣都是螺旋槳飛機，基本組學的是起落航線、基本性能、編隊飛行、儀器飛行等基本功，基本組結訓，入校時的57人剩下31人，接著進入高級組，高級組飛T-33，這時要分科，高級組有戰鬥組、空運組，我被分至戰鬥組，同在戰鬥組的還有楊守仁、徐國賢、官元和、雷健駿、張國富、盧繼莊，張天柱、周志翔、崔海光、馬寶山、張振華、熊心信、魏逸群、徐冀安、孟昭友、王柏庚、劉文忠、陸有緯、游家星、吳慶璋、蔡穀彬…25人，我和崔海光、熊心信都來自台中，很快便成了哥兒們，同學吳仲豪、周燕初、匡天立、戚鳴、殷昭明、朱龍林6人則分到空運組，飛的是C-47。

在戰鬥組，來自岡山、身高160出頭綽號「大個」雷健駿和我同一個組，是我的同門師兄，帶飛教官沈為公，沈教官要求甚嚴，帶飛時經常破口大罵，常「問候」我娘，跟他飛行壓力大，一次休假返家，向父親提起，父親安慰我說哪個飛行員訓練過程輕鬆啊，教官罵人就讓他罵唄，牙一咬就撐過去了，我說沈教官很不滿意我，似乎有意將我淘汰，希望父親能找人說項幫忙調組，父親找了CCK長官幫忙，換了帶飛教官，換了帶飛教官之後，多次在飛行線上、校園裡遇見沈教官，我畢恭畢敬向教官行舉手禮大聲問好，沈教官均視而不見，這讓我很沮喪。

違規：

民國62年12月，過完耶誕節，元旦起將放5天連假，我在高級組累積飛行時數已超過190多個小時，距離完訓越來越近，心情輕鬆不少，28日當天序列排飛一批編隊單飛，沈為公教官帶師兄雷健駿，當天上午，在36跑道進行起飛前檢查，發動機儀表檢查OK，操縱系統檢查OK，回報長機一切OK，長機起飛，間隔10秒，我將油門推至最大，帶桿、離地、收起落架。

我是僚機，即刻與長機集合，在空中貼著長機沈為公教官練習平飛編隊、平飛轉彎、梯隊轉彎、梯隊變換、集合解散，之後互換，我任長機，沈教官、與師兄雷健駿的雙座是僚機，所有編隊飛行程序重來一次，基本編隊原本壓力就大，和沈教官一起編隊，壓力更大，不僅要掌握自己的飛機，還要掌握長機的安全，帶桿壓坡度的操縱量、集合解散都要精準，戰戰兢兢完成編隊所有程序。

編隊飛行所有訓練課目結束，長機指示我單飛自行返場，解散後，目視長機脫離，我隨後脫離訓練空域，返場中，看油量還夠，一時興起，帶桿，直飛向台南山區上空，在台南山區做了個桶滾後，立刻返航，進官校衝場航線上，回頭，赫然發現長機正在我的右後方。

落地後，沈教官立刻向校方反映，指我違規擅自飛往台南山區做桶滾，飛行規定低於一萬呎不能做特技，服從是飛行員最基本的素養與要求，我被以飛行違規為由關禁閉，12月31日是我20歲生日，當天蹲在禁閉室裡，放飯時面對眼前三個分別裝著飯、青菜、肥肉炒豆干的臉盆，這時想起娘的豬腳麵線。

在禁閉室關了多日，當時並不知道事態嚴重性，以為僅禁閉處分，很快便能回到飛行線上，隊職官領我出來，並一路陪同回宿舍收拾個人裝備，這時見雙親站在宿舍外等候，心知不好，父親見面第一句話問：你為啥要這麼做？當獲悉學校是以最嚴厲的開除直接淘汰，思及辜負父母兄姊的期望，低頭，與母親雙雙流下淚來，雙親提著從宿舍收拾好的盥洗用具和簡單衣服，默默陪著我辦手續，辦完手續，與父母仨人離開空軍官校。

火車上，父親說當初不該託關係找人幫忙調組受訓，說大概這樣得罪了教官，父親不知道的是，一開始，我和沈教官就很不投緣，在空中，教官「問候」母親如家常便飯，我原本就怕他，教官帶飛時經常破口大罵，對教官更畏懼了。

後來聽師兄雷健駿說，沈教官指示我單飛自行返場，是教官刻意所為，當天編隊落地，師兄曾經想替我說情，不等他開口，教官便對他大吼：你只要開口，就連你一起開除！嚇的師兄噤若寒蟬快步離開。

車禍：

飛行專修班一年多受訓期間，無法折算兵役，四個月後持兵單在頭份斗煥坪報到入伍，一切新兵訓練重來一遍，新訓結束先是分發台北，四個月後隨部隊移防金門，在金門待了一年多，直到退伍。

母親長期在石牌為人幫傭，為了就近與母親見面，退伍後，我在台北求職就業，母親的煙熏臘肉和香腸有濃濃的家鄉風味，過年前常應朋友請託醃製香腸臘肉販賣，一次騎機車幫母親送貨途中，被一輛計程車自後追撞，受傷不輕，在榮總住院治療一個半月後出院，出院時少了一條腿，左大腿以下因為感染切除。

在美打工：

少了一條腿，謀職不易，民國69年，赴美依親，因無一技之長，在佛州一家中國餐館謀得一職，從洗碗掃地打雜活兒做起，後來做油鍋，負責炸東西，再後來做炒鍋，開始做廚師副手，民國77年頂了一家餐館，我負責掌廚，太太收帳兼跑堂，工作忙碌，從清晨即起採買、洗洗切切、備料、烹煮，待送走最後一批客人，收拾桌椅，返家往往超過晚間10點，為了想陪伴女兒成長，於是將餐廳頂讓，專職做廚師為別人打工。

在美前後住了27年，2007年，老家台中果貿新村改建，於是陪同雙親回國處理眷改，父親回國時已經92歲，因為罹患氣喘，台灣亞熱帶的氣候較適合他養老，當年的老鄰居，大半都住在改建後的國宅裡，並未散去，國宅雖然少了當年竹籬笆裡左鄰右舍雞犬相聞的親切，但是比較起美國生活，這裡有濃厚的人情味，自07年返回台灣後，至今不曾離開。

返國至今13年，非常想念飛行專修班的同學們，卻缺乏勇氣與同學聯繫，直到半年前，與同學吳仲豪連繫上，應他之邀參加同學會，47年不見，再聚首，彼此無恙惟鬢髮已花白，遲了近半個世紀才跟上的同學會，彼此毫無疏離感，同學們熱誠歡迎我歸隊，很令我感動。

同學會時我拿出官校期間拍攝的老照片給同學們傳閱，告訴他們，當兵時，我隨身攜帶著這些老照片，赴美依親，我帶著，在美期間工作再忙再累，只要得空，便翻開舊照片仔細端倪，返台定居，行李箱裡裝的除了衣物，還是這幾張就讀官校期間與同學的留影，47年來，我將照片置於中式標準信封袋裡，小心翼翼細心保存，老照片裡的同學們，曾經結伴前往墾丁，會讓我想起自己曾經的經歷，這是唯一能讓我回憶官校飛行生活的佐證。

那回違規是我最後一次單飛，距離結訓不遠，因為多翻了個桶滾因此離開學校，如果不是違規，我的人生將會是另外一個人生，至少不會因為車禍而鋸斷一條腿，很後悔當年的違規，心中有遺憾，是很深的遺憾。

飛行專修班同學當年來自全省各地，我、崔海光、熊心信因為同時來自台中，很快便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民國63年，海光在台東飛F-86，一次兩機編隊訓練中失去聯絡，駐防台東的直升機前往他失聯的海面上來回搜尋3天，最後只撈起他的飛行頭盔，聽同學轉述前往搜救的教官說，在摔機地點，看到降落傘，惟不見海光蹤跡，搜救教官看到降落傘附近有鯊魚出沒，照慣例，先報失蹤，半年後以衣冠塚長埋碧潭空軍公墓，出師未捷身先卒，海光是飛專六第一個殉職的同學，同學們心情都很沉重。熊心信則是在我赴美第二年的民國70年11月間，駕駛S-2E自新竹基地起飛執行北部海域巡弋任務，因為右發動機故障，失事墜海殉職。

當年台中來的仨人，崔海光和熊心信先後殉職，碧潭空軍烈士公墓埋的是倆人的衣冠塚，我活著，但是少了一條腿，咱們仨人的人生，真不知道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