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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13 13:51:28瀏覽327|回應0|推薦4 | |
郭冠英:
新竹的黑蝙蝠
33年前的那個晚上。
2017年秋,有位女士約我吃飯,她在台灣世新大學傳播系讀過兩年,她說她友有飯局,我們一起去。這友是鳳凰衛視的主播,是個台灣省人,我也識。但吃飯地點在北京航空學院,距我們在的朝陽公園蠻遠,又是下班時間,我想坐10號地鐵去,但她說對方已派車來接。原來大陸可以在任何地方都幫你叫車還付款。
我去了,是北京航空學院的人,我也不知道是幹什麼的。
席間有個青島來的空軍方面的人,就談起1961年大連河口打下的一架P2V-7U黑蝙蝠的事,我說我認識兩位殉職者的兒女。那次任務代號「老鷹-119」。副駕駛尹金鼎,他的兒子尹之任,1992年在大陸機場買本雜誌,才知道爸爸當年身亡的經過。
這時這位台灣女士,她的父親是大連台商,母親是東北人,就說我爸爸曾協助一位機員家屬去墜機點探找,我不記得那人的名字了。
我馬上說此人是否叫李鴻嘉?父親李惠是通信官。她說對對。我立刻就打電話到深圳給李,她與李叔叔熱切問候,說真是太巧了。
掛了電話,我才突然想到,今天就是11月6號。
後來李告訴我:「你電話來時8點,我父被擊落的時刻,我正帶著兒子在撚香祭拜父親。」
竟有這麼巧。
據統計,黑蝙蝠中隊1953年成立至1967年12月停止偵察任務,共執行特種任務達838架次。先后有10架飛機被擊落或意外墜毀,殉職人員達148人,占全隊2/3。
前年底,傅依萍傳來兩張照片,傅的父親定昌與黃福州等14人,民國48年5月29日在廣東恩平被擊落。照片是年底蔣總統夫婦在官邸會遺眷的合影,每個小孩還拿著個玩具禮物。
我一眼就看出了我竹師附小同學黃鳴樑兄弟。我記得在四年級時,他們志學里的班長做的事:「我清楚地記得,因為那天他被班導蔡師打。我跑去告訴蔡老師,請不要,因為他爸爸昨晚出事了。大概他沒有做該做的功課。
那天他被打時,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流淚。我到今天都忘不了這件事。」
出事後,蔣經國與蔣緯國都到黃家來慰問,黃福州做過蔣緯國的祕書。蔣經國問:「您有什麼要求?」黃媽媽說:「回大陸,昆明的家。」蔣當然無言。
黃福州與蔣總統的照相官胡崇賢識,胡特別拍了蔣夫人與黃家的照片。
直到33年後,這批失縱的人的真相才被知。傅依萍在《全球防衛雜志》看到了當年失事經過,她是《聯合晚報》副總編輯,很快在一周內就找齊了13位失事機員家屬,到廣東恩平金雞山尋親迎靈。1992 年12月14日迎回台灣省,這是第一樁歸葬的先例。14位機員合葬在碧潭空軍公墓一個480厘米長的大墓穴里。
我寫了「33年前的那個晚上,西方公司旁邊的故事。」登在聯合報副刊。
那時候我還小,早早睡了,新竹一片寧静,一架龐大的4引擎飛機,從南寮海邊出海了,小時候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桌上那具B-17的飛機模型...
它是一架全铝製的,放在一個鋁座上,飛機有四座引擎,引擎上有小小的螺旋槳,我每天就打著那螺旋槳,看著它轉,螺旋槳都被打得亮晶晶的。
飛機的機頭凸起,下面是個機關槍艙,飛機的前後左右都有機關槍艙,我每天幻想著:在德國的上空,機艙中吵雜不堪,「二點鐘位置」,然後嗒嗒嗒,一陣猛掃,「中了、中了」,敵人戰鬥機栽下去了,一陣尾旋的黑煙迎面而來。窗外,則是陣陣的高射炮黑煙,在一片白雲中像一團團蘑菇似的,B-17則劇烈的震盪著…。
我那時還小,不會想到我們新竹眷村中的某一個家庭,一個女人正在輾轉難眠,不知道在那飛機中她的男人,是否也在震盪著。與那電影中的B-17不一樣,他們沒有武裝,他們是做電子偵查,機炮都拆了裝偵測設備。
人家是在德國的高空,我們則是在祖國的山頭樹梢,只有貼地飛行才不易被發現,發現了幾乎就是死。
一死,就是14人,機長、領航員、偵測員!
一去,就是14家提心吊膽。
不回,就是十四家愁雲慘霧。然後,哀痛過去,只剩一絲希望,「失蹤」。或許哪天還能見到孩子的爸爸回來。孩子長大了,被問到爸爸呢?只有一陣默然。
我的小學同學中有很多這樣小孩。與我要好的同學黃鳴樑,他的父親就是48年摔在金雞山,這架815機的領航員黃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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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33年前的那個晚上。
西方公司旁邊的故事。
一直到我進初高中,我還不知道距家只有一箭之遙的「西方公司」是幹什麽的(在今文化中心旁)。只知道那裡有座小橋,橋那端就是道門,進去就不知道是什麽。常見一些黑色屁股作鷹翅狀的中型轎車進出,只知道那裡有香皂和很好吃的巧克力糖,是從個叫PX的東西拿出來的。
我也不知道,從「西方公司」到新竹機場這一帶,有許多這樣的眷舍存在著,許多人的父親都是神秘兮兮的,不像空勤,也非地勤,又好像是空軍,又好像不是,不知是幹什麽。一些代號和標誌也漸漸淡忘了,什麽2聯隊、8大隊、34中隊,又是蝙蝠又是飛虎的,我父親有點美術天分,有次隊徽還是他畫的。我看他找了一大堆「中外畫報」上的圖案,在張藍硬紙板上又描又割的。
小時候,最興奮的就是被父親帶去空軍基地,一進大門,二排椰子樹筆直的排下去。然後到聯隊部,「不要亂跑」,父親吩咐著,我們則乖乖的,各處室的伯伯、叔叔也來抱抱親親。在小孩心目中,誰是誰,誰管誰,永遠弄不清楚。
只有回家聽到爸爸向媽媽罵,剛才親我親得最熱的那個伯伯時,才會感到大人的世界好怪。
聯隊部在一個小土丘内,丘頂上是幾架大探照燈,在新竹常看到它向天空亂照,我們總是瞪大了眼看,希望會發現一架敵機,就像剛才在電影中看到的那樣。
當時走在新竹的街上,還會看到碗大的牆洞,都是美軍在二次大戰中打的。機槍打在紅磚上,白白的一個圏。當時的老師都常談他們在讀師範時,被日籍老師帶去躲「米國」警報的事。
為什麽要打新竹呢?就是為了那個基地,後來看太平洋戰爭電影,看戰史書,常發現個熟悉的字「新竹」,某年某月某日轟炸之。才知道就在我出生的前五年,美國軍機是在這片天上俯衝而下,掃射而去的。同樣的機場,10年後又是突擊大陸的基地。
據傳新竹還是神風特攻隊的基地,他們在出勤前一天,就住在新竹公園水池旁的那幢日式宅邸内,那是裕仁太子來台巡幸時的行所。特戰隊員在那住一晚,享受人生最後一次的美食與歡樂,就去玉碎了。
小時候,也常常仰望藍天,看著F-86軍刀機凌空而過,聲勢嚇人。每到傍晚,坐在家後的那片稻田邊,看著夕陽,一排4架F-86,一架架的左旋落地,一架比一架繞得遠,四點銀光在天邊閃耀著,真是美麗。
每次看到「今日世界」上有什麽新的軍機,我就會問父親什麽時候會駐到新竹來。F-104剛出來是多有名,一直沒來新竹,我好失望。現在聽說幻象2000要駐紮新竹,我仍有點虛榮感,但又有點難以想像,那種漂亮得像白瓷的飛機,放在那個老舊的新竹基地,總感覺有點突兀。
出幻象機的達梭公司,中國人並不陌生(只是台灣中國人陌生),當初中國剛有空軍就是買自達梭公司,張學良的東北航空總處,是中國最早的空軍,可惜除了在軍閥内戰中丢丢傅單、炸彈嚇唬敵人外,九一八一起,全給日本人劫收去了。
60多年過去了,中國内戰還沒結束。法國人還是為此目的賣中國飛機,可嘆。
我再想起我把玩的那架飛機,那個許多沈靜的晚上,一家家燈熄了,一群人在新竹基地通宵的忙著。一群人鑚人了機艙,飛機滑到了跑道頭,加速起飛,一轉眼,就如一隻蝙蝠一樣,没入了夜色中。
一出了基地就是海,然後潛入大陸,那個他們才離開不久的土地,廣東、福建、江西、湖南、四川,他們一路飛進去。或許,下面經過的正是某個機員家的村落,下面的人不知道頭上吵醒他兩老睡眠的,正是他那沒音訊的兒子;機上的這批人又在想什麽呢?下面家中的老母?還是海那邊新竹家中的妻女?然後,目標到了,開動了偵測儀器,都記錄下來了。
返航,又是一段無話的夜行,這時,一架米格17從夜空中衝出來,一陣火花,RB-17中彈了,飛機一陣強烈震晃,蹣跚而行。接著一片死寂,飛機仍強撐著。又不知過了多久的時間,又來了,又是一波無情的彈雨。這時候,大家都知道完了,今天回不去了,轟的一聲,一片耀眼的火光,燒了許久。然後,又回復了萬籟寂靜。
也可能,那時在新竹的眷村中,一個女人被驚醒了,村子裡的狗在不尋常的嚎叫著,睡在小床中的女兒也哭醒了,她走去抱起了她,拍拍她,哄著說:「不要哭,不要哭,爸爸就要回來了!」
天邊這時已有了魚肚白色,爸爸再也沒回來。一直要到30年後,那個小女兒才帶著一張小時的父親照片,一點模糊的印象,來到了金雞山,來到她父親那晚離開她們的地方,然後,向下挖。
寫到這裡,想到這裡,我女兒走到書桌邊,看著她純稚的臉龐,我要她親親爸爸一下。30多年前在新竹,或許也有一個小女孩如此做,她爸爸當時的心情一定比我沈重複雜,誰知道那是不是最後的親親?
什麽時候,這種痛苦與等待才能過去?
啊,中國啊,中國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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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