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4.2|蝗將軍的馬倌(金石夢 )
2015/10/29 00:56:30瀏覽489|回應4|推薦39


蝗將軍的馬倌(金石夢)

1.

「小虎哥,這河裡的水一股勁的往前頭跑,倒底急著去哪兒啊?」
水湄旁,喧囂的豆花鬧得沿岸一片絳紅,蜂子花間嗡嗡地鑽進鑽出,卻東邊西邊急躁地哪處也待不住一會,蛺蝶被騷擾地亦無頭緒底慌張起來,蹁躚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躺豆花地裡,紮雙短辮的女孩,半天不見身傍男孩反應,禁不住推推搡搡他的肩膀,催促著問:「小虎哥,小虎哥,你睡著了嗎?答我的話啊!」
舊草帽遮了半臉的男孩,只得坐起身來,捏著帽子,望著汩汩前行的河水,回道:「流到大海去了……」
話到這裡,腦中憶及幼時和奶奶作一床睡,晚晚同他說「八仙鬧東海」故事,趕緊接著說:「那大海就是東海,大的一眼望不到盡頭。」
他把帽子好好端正戴上,堅定地說:「長大了,我定是要去瞧瞧的。」
女孩坐起來,併肩和他小虎哥一同凝視這河水不回頭地直直往東海去:「別忘了到時捎帶了我作一塊去!」
「會的,金鈴子,大了我帶你瞧東海去──西海、南海、北海,全去瞧一圈。」他一氣念了出來,也不知這些海有還是沒有。

金鈴子的笑聲響起,聽來真和風輕輕搖起金鈴鐺時地一樣清脆悅耳。

青龍河汩汩地流,載著小女孩子鈴鐺般笑聲,不慌不忙地往小虎所說得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東海去了──一刻不停的。

2.

青龍河打北一路南來,奔到厝頭村龍王廟後,突然起了異念,朝左拐了個大彎,河向東流了三里許,瞬即又變了意,轉回頭向西南三里,最終定了心仍舊朝南。三心兩意的這樣三個轉折,河水圍出了一塊三角口袋型地帶,守著袋口的正就是那座龍王廟。

年頭入了秋,天氣還是熱,沒一絲風,雖然只是辰末巳初時光,日頭炎炎的,將龍王廟廟公飼養的那隻土黃狗曬進了廟裡大殿供桌底下。半掩的大門外,懶洋洋的小虎,歪七扭八半躺石階上。陽光塗抹上了他大半臉龐,瞇起眼,他一點不在乎那光熱,興致盎然的望著幾個年輕女子從河邊擔水走來。

前年清明起,山陰道三府十一縣,龍王爺就再沒吐過一星半星唾沫液子,幾百里一眼望去,塵埃蔽天,田地龜裂,莊稼苟延殘喘,萎靡不振,就是蒼勁老樹亦全無一點勃勃生機,低垂了枝椏,蔫蔫的沒點精神。

厝頭村民是運氣的,青龍河三面圍著祖宗留下的這方田地,便利莊稼灌溉,省了多少冤枉力氣。上百年前,這河可是歲歲鬧災,水流到那轉彎處,三不五時的就收不住腿,一氣猛往下衝,淹了村子、莊稼、牲口、人丁。那年,來了位南方風水先生,把了羅盤,對著日頭山脈,最後將手往地一指:「就這裡,建個廟,讓龍王爺歇歇腿,保你厝頭村再不水淹三節。」

說邪門也邪門,建了龍王廟,水沒再鬧過。多少年來太平日子,哪知今年水量豐沛的青龍河也變成涓涓細流,現有的引水灌溉渠道使不上勁,各戶只得日日汲水澆救自家那幾畝幾分地。

小虎不擔水,他坐龍王廟口看人氣喘吁吁擔水。

相依為命的奶奶歸天那年,小虎僅得一十三歲,無親無靠,只得和位馬幫大叔出外鄉討生活。一去十年,毫無信息,村裡都說再見不著這個人了。一日清晨,村民開門上田,卻見他賊眼兮兮好端端坐龍王廟前。這回歸來,小虎學得一身好御馬功夫,可是行止放蕩不羈,村人大伙都覺得變了個樣,再不是原來那個石曉虎。他,人俊得邪氣,村內村外閨女正面遇上了,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心碰碰跳,瞧也不敢瞧一眼。斜地裡,偷偷地盯著看,眼光好半晌放不開。鄉親長輩是另套說法,搖搖頭,嘆口氣,說:「石曉虎這娃兒,外頭闖蕩這幾年,油了痞了,可惜個好孩子。」

石老爹留下來的那間老瓦房塌了好幾年,回來他沒地方住,借龍王廟裡居。沒人雇他當馬倌時,日日他閒坐廟前看著厝頭村民汲水從他面前過。「看人挑水不吃力」,赤日炎炎下,汗流浹背的擔水人瞧見他那副清閒懶散模樣,一個個恨得呲牙裂嘴。

過來的這五個年輕女人,四個在前,一個在後。女人一小步一小步地疾走,隔著汗濕的薄布衫,胸前兩團肉突突地跳。立起來,小虎廟牆邊野草信手拔一枝,口裡亂嚼,有一嘴沒一嘴的,臉上顯出似笑非笑表情,斜倚著墻,眼珠子一眨不眨盯了瞧。
前頭的女人都罵:「要死了,這個石曉虎,日頭亮亮的,立那同個門神似的 ……」
「活脫脫老廟公正曬著的玉米棒子桿呢!」另一個恨恨地説。

最後那女人卻不罵,低了頭,一聲不吭地跟著前頭的人走。見了她,小虎就不嚼那野草,稍微站直了身子,臉上收去那似笑非笑表情。
那年輕女人雖然沒望著他,倒好似早知道他定會這樣看著她的,頭低得更低,腳步也快了點,擔得水實在重,汗往下淌,走快不多,倒盪出不少水,她窘得臉色發紅,和前頭的距離倒似更拉長了些。

女人們--罵人的不罵人的,仰頭的低頭的--一陣風都過去了,留下的一路水漬在她們身後急急忙忙追著。
望著那些漸走漸遠的女人背影,小虎想:「我都這幹了些什麼呢?」他吁口氣,落入了沉思。

「借問聲,有位石曉虎小哥在廟裡住嗎?」
有人向他問話,正深思中的他,一些沒有聽到。
「金鈴子嫁了,早是人家的媳婦;我還呆這村裡作啥?沒地沒屋沒親戚,還回外頭去吧!」
「石曉虎住這廟裡嗎?」那人夫子師爺裝扮,身後兩個軍裝伴當,衣冠亦整齊楚楚。
「石曉虎住這廟裡嗎?」見小虎沒有反應,那人放大喉嚨又問。
「喔!哦!」這會總算聽著了,他仰起首:「在下就是,有事找我?」
「方圓二百里御馬第一的石曉虎?」
「石曉虎是我,不錯是個馬倌,方圓二百里御馬是不是第一,這我可不敢說。」小虎回了神,說起話來又是副嬉皮笑臉模樣。
那人微微皺了皺眉,開門見山只問:「敝人東翁的馬倌昨夜得了絞腸痧,一時尋不得趁手的人,公事要緊,不得耽誤,都說小哥御馬嫻熟,這方這鄉地理清楚,特讓我來請你替他駕幾日車。」

小虎身邊撿起那頂舊草帽,頭上戴好,站起身來,摸摸腰背後掖著的那條舊馬鞭,順帶拍了幾下屁股:「那就走吧!」不多二話,領先往前去了。
「你是答應了?……這工錢呢?你不問問?……」那人說到這裡,自覺問得傻氣,就住了嘴,緊跟上去,兩個伴當急急也尾隨作一塊趕上。

小虎怎麼也沒想到,這回雇他趕車的竟是個大將軍。

3.

帶頭那伴當鞭梢往前一指:「到地頭了。」

四人策馬奔馳好大一晌,方才來至這處空曠場所,馬鞍上小虎眺望四野,心起陌生感覺。這周遭方圓百里,他亦算熟稔,卻目前地方似乎從不曾來往過。祇見正前方野地裡一座座帳篷如同雨後地裡冒出的蘑菇,綿延直到天際,與地平綫上浮著的幾片白雲連成一氣。這樣的景觀畢生從未遇上,小虎不由嗟嘆,話也忘了說,心裡只是疑惑:「這大隊伍打從哪兒來?」、「周遭附近難道要起兵災戰火?」

疑惑裡進了營區,眾人放緩馬行速度,不時行進中遇著一小隊一小隊巡邏青衣軍卒。將軍治軍必定嚴謹,兵士們臉孔嚴肅,一語不發,偶而只聞鎧甲和兵器相擊發出的清脆金屬碰撞輕擊聲。七轉八彎這樣不知過了多少帳篷,最後來到頂大帳前。這帳明顯比其它的要大上許多,入口處站了十數名衛士,見了這群人過來,內中一人出班近前招呼:「米夫子辛苦;將軍剛才還提到這個時辰您該回來了。」
見了身後小虎,又問:「這是請來的人?」
夫子模樣的米先生答道:「蘭將軍,總算一切順利……這位正是石小哥。」
蘭偏將一邊撐開帳門,一邊做個請入內手勢,讓米夫子與小虎下馬進帳;那兩個伴當自牽了空馬,轉過大帳後頭,走遠去了。

將軍坐帳中,面前圍坐三四位偏將。他白淨儒雅,三綹長鬚,停下正看著的山川地圖,招手要兩人面前也坐。
「帝諭盡力摧折山陰山陽兩道作物三日,諸君可是明白?」
眾將齊答道:「末將明白。」
將軍又問:「各軍集結現況報來。」
「北翼軍全員到齊。」青臉,面上沒根鬍鬚的報上。
「西翼軍全數到齊。」坐在中間,一臉絡腮鬍的偏將回道。
一把黃鬚,豹頭環眼的報道:「南翼軍還有六十七個萬人隊,明日子時瓦子井附近破土。」
「劉老三的東翼軍,今夜戌時能抵達門前溝東岸,午夜時分強行渡河,預計明午巳時和大軍會師。」米夫子回道。

將軍問:「這麼說來明日正午時分,隊伍可以升空。」
米夫子答道:「劉老三的東翼軍,合上渡過河的六十七個萬人隊,軍卒總數達九百萬餘,集結的力道恰足以上天。」
將軍道:「按天帝旨意,明天正是限期開拔的最後一日,我等總算沒有貽誤了軍機。」

小虎一旁正聽得糊塗,將軍這時朝他說話:「大軍明日開拔,一刻不能耽擱,石兄弟你肯來,真幫了我個大忙。」
說到此處,他提高聲音喊:「蘭青!」
帳門掀開,方才招呼米夫子的那員偏將進了帳來。
「你帶這位石兄弟瞧瞧那幾匹馬去──還有我那輛車子。」
蘭青躬身答「是」,正要領著小虎出帳,將軍又說:「小兄弟,你幫我駕三天車,這三天裡,見了希奇古怪的事,都不要大驚小怪!待事情辦妥,我定好好謝你的。」

4.

天上滿月,銀輝遍撒曠野,難得空中有風走過的痕跡,這風卻弱,吹不散白日裡聚下的暑氣。將軍扎營處往南百里許的瓦子井,寂然無聲,村民早上床睡了。子將終,辰未來之際,村內突然有隻狗嗚嗚低鳴,一犬吠,諸犬應,全村十數條狗此起彼落地嚎叫不休,吠聲淒厲,睡著的莊民一一驚醒,枕頭上睜大眼睛,惶惑裡隱隱覺出這是個禍災即要降臨的兆頭。

緊貼莊外雜樹林子邊上的村民莊稼地,整大片地面因長期缺水龜裂成如同個老太婆子的皺巴巴面皮,春日間勉強植下的莊稼幾乎都枯萎了,少數剩下的也奄奄一息。有微細的窸窸窣窣聲在莊稼地內響起,音聲合在天籟裡,初初一屑也聽不出,這窸窸窣窣愈來愈響,不饒不棄地,漸漸清楚明白起來,夜蟲闇啞了鳴叫,鳥兒止了安歇,幾隻不安地從棲息處撲刺刺的飛起,狗兒倒全停了叫嚎。

田裡一處地面拱起,這拱漸漸增高,地表裂開絲縫隙,泥沙碎礫自拱起的高處往四處滑落,窸窸窣窣聲愈發響亮,一隻青色的蟲子從裂縫中探出頭,伸出足,慢慢地爬上地表。莊稼下,有隻地虎子起初警戒地望著這奇異的現象,最終到底受了驚嚇,一唏哩地鑽進了亂草叢内。蟲子不斷地從這裂縫往外鑽,二隻三隻……無數隻。到處響遍了窸窸窣窣聲,這方那方各地方,地表全是拱起的裂縫,更多的蟲子往外爬。鑽出的蟲子往同個方向跳去,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盡頭,轉眼就形成一條青色的河流,窸窸窣窣聲轉成了颯颯颯颯的大聲響,浩浩蕩蕩地向北方流去。

午夜前,另一股青色的河,流到了門前溝東岸。門前溝說是溝,卻是條河。這河沒有青龍河寬大,水量也小,旱荒鬧了幾年,奇怪河裡的水倒比青龍河還多些。

颯颯颯颯……,颯颯颯颯……,聲響一路過來,鳥、蟲、小獸,已眠的未眠的,遇著了聽著了的,駭得全四處亂竄。月在天中的位置時,抵岸邊的蟲子們一隻隻串成了一條線,然後同捲線球一樣,約莫每百隻捲成了一個個的圓毬。月光下,只見一球球暗黑又隱隱發青光的圓球體,不停地滾入河裡,往彼岸漂去。

一隻大膽的夜貓子棲在岸邊的棗樹上,「咕咕!咕嗚!咕咕!咕嗚!」地它叫了幾聲,眨眨眼,振翅飛了走,身影映在暗青色的夜空裡忽隱忽現──浮貼上月亮那一瞬特別的明顯。夜迷茫詭異。

5.

正午,依然赤日高掛。

遍野漫地,將軍麾下的軍卒摩肩接踵的往同個方向行進。他們著得青色戰袍在日光下耀得天色泛綠,天地間仿佛亦僅剩下一片滲滲的青,那熱似乎也讓銷鎔了幾分。小虎立車上放眼望去,容他放誕不經,十年來跟著他張大叔走南闖北,算得上見多識廣,這會兒目睹了這聲勢驚人場面,不由也咂舌。

「噗呲!」車擠在軍卒陣裏,行不得快,那匹白馬不耐煩地鼻腔內噴了口白氣。
「馬兒,馬兒,你別急啊!」小虎喃喃道。
車不大,剛好僅容下他和將軍併排站立;拉車的馬倒用上了四匹,毛色紅、黑、黃、白,名字各為雲豆紅,玉棗黑,辛薑黃,水藕白。
「四匹馬裏,就這水藕白最是個躁脾氣……卻也是裏頭頂尖的。」小虎一晌下來,已抓清了手下幾匹馬的個性,「」
「石兄弟,待會午後動手,你我一起中軍帳裏,雖然安全,然而鳴金擂鼓,兩軍交戰之際,矢石無眼,總會有些損傷風險,你注意點,別輕忽了。」一旁將軍提醒著他。
兩眼忙著照看四方,雙手也不得閒,緊抓韁繩,深怕大車衝撞了左右前後行進中的士卒。
「嗯,嗯。」小虎這樣算是答應了將軍,。
這些話將軍昨日已和他提過,到了這節骨眼上,就是膽怯懼怕,自己怎好退卻,做個半途而廢的孬漢。

話說間,部隊行進速度漸漸快了,有風自腳下生起,起初微,隨即輕,再者緩,四來平,五六快疾,帶動隊伍愈行愈速,嘩嘩颯颯愈來愈響的軍卒走聲,間夾雜這裡那裡十夫長、百夫長吆喝的「趕上,趕上」。風,轉眼飆得大地飛沙走石,一切雜音全都淹滅底乾乾淨淨,地表升起一團灰黑塵霧,將原來的那一片青,驅趕得無影無蹤。

有隻馬影一路奔來,行到車前,小虎認出正是中軍偏將蘭青。
「稟將軍,時辰到了。」蘭青邊駛邊喊邊做了個手勢。
風聲怒吼,將軍點頭示意。
蘭青緊叩座下花馬,躬身轉體急駛退下,瞬即失了影子。

「石兄弟你站牢靠些,我們就要御風前行了。」
將軍手中白旗遂往外一展——旗令各部按序聽鼓聲上天,排飛燕驚龍陣勢。
「鼕,鼕,鼕,鼕,……」鼓聲立刻響起。這鼓聲卻也不知從何處來,如此低微細弱,飛砂走石聲裏,倒是點點清晰小虎耳內,「鼕,鼕,鼕,鼕」地使他心跳禁不住「澎澎」加劇。

前方似雲般黑鴉鴉一片,先鋒青臉偏將丁甲乙的隊伍隨鼓聲騰地而起,半空中幻成鳥首形狀,繞空半匝,認定了方向,再不回顧,直往前去了。鼓聲止了下來,卻一忽兒又生,改擊成了「鼕鼕,鼕鼕,鼕鼕,鼕鼕」的點子。另有兩朵黑雲從地飄起,那是劉老三和絡腮鬍林貴的右翼左翼。雲朵化成了兩支鳥翅,緊旁隨著鳥首,一起御風前行。

小虎正看得目眩神迷,將軍一旁高聲喊:「兄弟,加快車速!」
「劈啪!」小虎左手馬鞭擊出一個清脆的鞭花,馬群「啡!」得驚叫一聲,奮首躦蹄前奔。果真好馬,如騰雲駕霧似的,車子一陣抖動,已起在半空中。
軍鼓這時又變了擊法,「鼕鼕鼕鼕……」不歇地叫喚豹頭環眼桑有德的後衛上天。

天中一隻巨大的飛鳥,往山陽道飛去,經過之處遮蔽了日頭,天地昏昧。
「蝗神過境了!蝗神過境了!」地下的人們吶喊。村莊鄉民擺起香案,燃香跪地頓首。
天上車裏,將軍讀著地圖;小虎見腳下的丘陵田園,山川聚落,如飛地往後退去,手上韁繩不由緊緊抓牢,心中雖然駭怕,終於大致明白了眼下這樁事,便就橫心放膽,順它去了。

鼓聲不知何時停歇,將軍捲上地圖,招展起一面紅旗,牛角聲即時「嗚嗚」大作,巨鳥俯衝而下,如鷹攫兔。

6.

蝗蟲似潮水般一波波自天降下,一著了地,片刻不歇,即往前方湧去。人們阻擋在他們面前,敲鑼打鼓,煙熏火燎,甚至揮起各種各樣的奇怪武器,一些阻止不了它們隊伍的前進。不快不慢,不亂不慌,「颯颯颯颯颯颯」節奏地行過後,空蕩蕩田野上,衹見光禿禿的樹幹,伸出裸露枝叉,天地間做無聲的呐喊。那村莊聚落裏的房舍,全失去了窗紙,一間間睜著空洞洞雙眼,像個瞎子般睜著沒有黑瞳孔的睛子木然瞪向著遠方。

聚集村口的厝頭村民,老老小小十幾口人,這會兒抬出了家裏幾張八仙桌,三兩個老者顛顛巍巍立桌上,翹首遠眺,見那半邊天烏雲,滾滾正直撲村來,臉上一陣青白,盡顯驚懼駭怕。
「看方向約莫到了楊城一帶!」一個老者眯眼死命地往那一方瞧。
「楊城離這百多里地,今兒下午,至遲明天大早,一定到得了俺們這兒!」
「昨兒村裏拜了龍王爺,托他和蝗神説説情,龍王爺一口答應了……沒事!包準沒事!」一個中年漢子説著,不理直氣壯的,有些心口不一。

烏雲正往古家集落下,地面的滾滾黃塵則早已領先湧進了村人種得數百畝耐旱小米地裏。

古家集離楊城不到二十里地,村后好大一片水塘。這塘是山陰道内的最大水域,雖稱不上碧波百里,一眼卻也望不到頭。平常年間,村民灌溉,養魚,種菱,很是熱鬧。旱了這兩年,塘幾乎見了底,衹剩這兒那兒還有幾十處小水窪,景色難堪凄涼--塘底半濕的爛泥上倒是依舊繁茂長著半枯半萎的不知名水草。

嘩嘩颯颯嘩嘩颯颯的聲音,這時驚起平時躲草叢裏的水鳬,全飛出藏處,「嘎嘎」地空中繞著圈子。鷓鴣,野雉半天中四處亂轉,地虎子滿地竄,蛙們安靜地都躲入了爛泥裏。村人心急如焚。

7.

「不得了!不得了!」,蜥先生慌慌張張的穿過小米地,嘴裏不停的嘟噥著,「這些人沒道義,真沒道義,溜得一乾二净,一乾二净;走前也不喊我一聲,沒道義,真沒道義!」
「蜥先生!蜥先生!」
他走得如此急,以至於朝他喊了的那三四聲,全都沒聽著。
「怎麽就睡過了頭,睡過了頭;這貪睡總有一天會要了我的命。」
「蜥先生!蜥先生!」叫聲加大了份量。
他停了匆促脚步,駐足側耳細聽,卻聲音又找不著了。他搖搖頭,正要繼續他的旅程,「蜥先生!蜥先生!」的呼喊重又傳了過來。
「你停會兒,走那樣急,上哪兒去呢?」這回聽明白了,甕聲甕氣的從后上方來。他轉身擡頭望上瞧,小米的黃黃褐褐不健康葉隙裏,半空中,一張人臉半顯半隱地笑眯眯望著他。
「大禍臨頭了!大禍臨頭了!」蜥先生邊説,邊不忘緊緊他的隨身包袱。
「從昨兒起,我脚底下過去了多少人,逃難似的,好心的蜥先生,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真沒道義,真沒道義!你説這些人,匆匆就走了,也不通知我一聲,患難見真情,患難見真情;做人可以這麽沒道義嗎?」半空中來的這句話,讓蜥先生又憶起了他那些沒道義的朋友。
「這你就別較勁了,這年頭,講道義的可都是希罕物。」
「這年頭啊!這年頭啊!」
「這年頭啊!這年……」笑眯眯的人臉這時記起了他的重要問題:「哦……大夥逃難似的,我脚底下過去了多少人,好心的蜥先生,告訴我這會兒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你這樣高頭大馬的,高頭大馬的,沒瞧見后頭那半天烏雲,半天烏雲,……」
「別尋我開心了,我這脖子僵底衹能朝前望──哪來福氣隨意轉著四處瞧!」那站得高高的傢夥打斷了他的話。
蜥先生這回看清楚了:「哦!高脚七,是你,對不起,對不起……大禍臨頭了!大禍臨頭了!」
他喘口氣,緊接著說,「你快逃命去吧!快逃命去吧!別盡還傻呼呼立在這兒,立在這兒。」

有聲音隱隱約約從後方傳來,兩人停了交談,都側了耳聽,果然沒錯,節奏的「殺!殺!殺!」聲愈來愈近。
「我得趕緊走了,趕緊走了……」蜥先生話也沒説完,一溜烟似地就跑不見了蹤影。

「唉!……」僵脖子高脚七,嘆了口氣,一張臉卻依然笑眯眯的。
「噗叱」一聲,有人落到了他的頭上。
「是鴨十二還是鴨十五先生?」僵脖子問。
「不是鴨十二,也不是鴨十五,是我,鴨十八呢!」那人隨口答應著,一雙眼認真地往遠方烏雲處細瞧。
農人播種這季小米時候,僵脖子就跟著來到了田裏,初初始他站那兒,大夥都有些怕,三兩天后,看出了他的那點本事,明白不過隨著陣風裝腔作勢搖搖手臂,就全都他不當一事。羽族們,特別喜歡停他頭上歇息,這樣的羞辱,卻他一些辦法沒有,一身破衣裳,忍氣吞聲地依然笑嘻嘻底立那裏。

「鴨十八先生!」僵脖子叫著,沒有得到回應,他就又叫了聲,「鴨十八先生?」
心裏卻想:「怎麽回事呢?今天大伙全都心不在焉的。」
「今兒午後一定到,這錯不了。」鴨十八單足在僵脖子頭上使勁點了點,振翅飛開,一點沒聽到脚下的叫喚。

鴨十八飛進水塘野鴨宮時,斥候鴨十五正朝鴨王報著最新情況:「鷓鴣族的戰士,正往這頭退!」
「野雉族呢?」野鴨王問。
「他們人數本就不多,一戰即潰,早散了。」鴨十五回答。
大家心事重重地,你望我,我望你,搓著手,撓著頭,沒人開腔;鴨十八進宮的脚步這時踩碎宮裏的一片寂靜。
「鴨十八回來了。」幾個人逮到機會,一起説話,語氣裏含著期待。
「鴨十八,快走前來,告訴我,打聽到什麽消息?」野鴨王迫不急待問。
鴨十八報道:「大王,按蝗軍他們前進速度。怕不午後前哨一定到了塘邊。」
皺著眉頭,野鴨王説:「這麽説來,鴨十二就算求得援軍,怕是也趕不及了。」

8.

天初一濛濛亮,小虎踩在地上一夜沒沾上半滴露水的枯黃雜草上,早喂好那四匹馬
「第三天了。」小虎抬眼望東方天際,太陽還沒露臉,空氣裏嗅不出絲濕氣,「今兒定是另個又熱又乾的日子。」
一座座帳篷裏軍士們仍在沉睡。
「隊伍即要殺去厝頭村了!可是我仍尋不出個好方子,幫村人他們一把。」兩天來,他不停動著念頭,煩擾這事。
「可惜了那些莊稼,一桶水一通水澆灌長大的。」他輕拍著水藕白的背,望著遠方想心事:「金鈴子也不知費了多少力氣汗水。」
「啡!」水藕白低叫了聲,將頭探過來,輕輕摩擦小虎的胸膛。
「好藕白,就你明白我心裏面這些事。」
「啡!啡!」馬又低叫了兩聲,彷彿和他說:「放寬心,別煩。」
也不過兩天,人馬兩者之間已有了深厚的默契。

天際出現團灰雲,飛快地往紮營處來,將小虎從心思裏拉將回來,他心裏疑惑:「這雲來得奇怪。」
不待他弄清楚這突發狀況,部隊驀然起了軍鼓號,嘭咚咚嘭咚咚響遍營地。軍士們衝出帳蓬,百夫長,千夫長囂叫著,騷亂裏,部隊匆促的排列著戰備隊形。

小虎剛把馬套上了車轅,那方過來了將軍,急急忙忙地已跳上車,語氣裏面含著點焦躁,他嚷著:「兄弟,上天!」
「駕!駕!」小虎拉緊繮繩,馬們一起伸開腿前奔,急衝了十數步,借力即沖上了天。

野鴨請的援軍終於到了;鴨十二果然能幹,不知怎麽説動了北方候鳥提早南下,且臨時改了平常遷徙路徑,專往山陰道來。然而終究晚了一日,將軍的部隊進展順利,昨日攻克了楊城,古家集一綫。水塘已經丟了。

9.

鴨族北邊請來的候鳥們出乎意料外的兇悍,兵將們兩手均各持柄前尖後鈍的制式分水峨嵋刺,口中嘎嘎呱呱叫嚷,蜂踴直撲前軍丁甲乙部。那候鳥軍士武藝精湛,勇敢善戰,個個發奮向前;他們左手刺啄戳,右手刺敲打,蝗兵碰著了重者即刻殞命,輕者非殘即傷,雙方接觸片刻,蝗兵成排成列倒地。轉眼間,丁甲乙部損失半數。

半天中,將軍車前飛駛來一騎;殺伐聲中塵埃蔽空裏,小虎仔細瞧去,看出來者正是蘭青。
「將軍,情況不妙,丁甲乙部損傷慘烈,怕要撐不住了!」藍偏將來到車旁,十分的神慌氣急。
「傳令下去,改列『海天魚鱗陣』。」
震天殺聲中,「咚咚咚叮叮叮,咚咚咚叮叮叮」之音大響。鼓音中,左右兩翼快步向前,合上前軍排成方陣;百夫長和千夫長此起彼落的號令裏,軍士們左右并肩,前後對齊,站隱脚步,左手盾,右手槍,緩緩推進,不急燥,不激進。盾牌長城的擠推下,候鳥陣腳顯出散亂,攻擊暫時受挫,戰況果然有許改善。

收了最初的『錐行鈎步陣』,變爲穩紥穩打的保守戰法,雖然犧牲依然慘重,前面方陣擋下敵方凌厲攻勢,中后兩軍組成的第二方陣,已能緩慢地繼續進行作物摧折。

車右側,數名候鳥戰士破了中軍護衛,撲向車來,峨嵋刺朝將軍身上要處招呼。將軍全神貫住地下戰況,頭頂覺得峨嵋刺勁風到時,反應已是不及。
「小心!」小虎大叫一聲,馬鞭凌空劈啪劈啪擊出清脆聲響,將車往左方上空急拉。車前兩馬,雲豆紅、玉棗黑,「啡」得一聲長鳴,昂首躦蹄,硬將車子直陡陡沖上天去。將軍亂中站不住腳,眼看要抛出車外,落進從后追來的峨嵋刺叢中;説時遲那時快,小虎眼明手快,忙丟了手内持得馬鞭,死命一把拉住將軍戰袍,千鈞一髮裏避開落車危險。將軍站穩脚步,拔出佩劍,劃出道璀璨劍虹,斬了追上來的兩員候鳥戰士,喘口氣說:「兄弟,好快手脚,本帥能避過此厄,都虧你了!」

戰鬥進行著,將軍麾下兵員損失巨大,候鳥那方亦生疲態。太陽早過了正中頭頂,兩軍戰士們在田野間落貼上團團暗影;候鳥首領望了下天色,嘬嘴打出了數聲呼哨,「啾吁——唏——啾吁——唏——」,眾鳥振翅一齊飛起,聲響如雷。鳥們脫離戰場后,天上轉了兩圈,看清方向,逕投往南方去了。

一忽兒,紅日低垂,雲霞滿天;蝗軍先鋒此時亦開抵青龍河旁;小虎自心中暗喜,那往上一衝之勢,車方向偏了幾度,大軍路徑果真錯開了厝頭村的幾十上百畝田地。將軍遠眺西方,見那日似磨盤大,即將沉西山背面,他手中白棋一招,牛角聲「嗚——嗚——嗚——嗚——」吹響,暮靄下,聽來甚是悲涼。這嗚嗚聲裏,日頭在山窪中奮力地跳了兩跳,終究還是不情不願落了下去。
「衆軍聽令,三日數已全,即刻停止作業,各隊自行散去。」

河邊三個軍組成的方陣,仍成魚鱗隊形,聞令在百夫長的指揮下,一隊隊步入河水裏。水瞬即掩過軍卒頭頂,當即化爲湟魚,潑辣聲此消彼起中,成群結隊,朝前游往大海去了。後頭兩軍部眾,卻挖起身下土石,不旋踵地面滿佈小坑,一員員跳入坑内,鑽入土裏,轉眼亦不見了蹤跡。

「小兄弟,蒙你伸手義助,三日内總算完成上級交辦任務。當初答應好好謝你,我沒忘了,你説説,我能給你什麽?」
小虎雖然眼見爲真,卻是不敢相信,片刻方纔前的百萬大軍這就生生地去了個乾乾净净,了無痕跡;要不將軍還在身邊,真要覺得做了個夢似的。
怔忡間,他猛然聽到將軍問話,不由回答:「將軍要不你贈我個夢吧!」

10.

「金鈴子,金鈴子,別再睡了,今晚月色真好,我和你遊東海去!」
有人在屋外喊,將金鈴子活生生從睡中叫醒。
「聽來像是小虎的聲音……」這念頭將她仍有幾分的朦朧睡意全都抹淨。
她小心地從福生的身邊爬起,下了床,躡手躡腳地走到窗邊往外望。十五才過了數日,月亮依舊圓得像個馬車輪,銀輝灑得大地亮亮的。院子內,果然站著小虎,浴在月光裡,一副好心情模樣。
「金鈴子你在屋裡嗎?快出來啊!叫你半天了。」
「這個石曉天,半夜三更的,張大了嗓子吼,不怕吵醒了整村的人?」
她趕緊開了窗,用手比著嘴唇,作出禁聲的動作。
「金鈴子,你總算聽到了。真和小時一樣,貪睡鬼,老叫不醒。」他一定沒有見到她的警告,全然無畏地繼續喊。
「小虎哥,求你別再嚷嚷了,瞧我這不就出來了。」
無可奈何的,她輕輕推門,才開了條小縫,月光迫不及待地就擠了進來,塗得地上晶晶的,如同剛潑上了一盆水。咿啞聲裏,她走進院子,站在他面前。和這個季節的許多悶熱夜晚一些不同,今晚夜風如水,吹在身上溫溫柔柔,她舒服地嘆了口氣,這時才發覺:小虎嚷了那麼一大晌,村裡的狗兒──奇怪──竟然一叫不叫。

「趕緊上車來,瞧,多麼清亮的月色,真是看海的好時光。」他逸興遄飛的大聲說,一點不怕吵醒了人們或者村裡那些愛吠的狗。理所當然似的,車子這會兒就在他身邊出現,四匹馬拉著,月輝下泛著銀光,但她肯定最初時並不是在那裡的。
倒沒有多想想這怪事,只是心裡她猶疑該不該上他這輛車。
「上車呀!站那兒發什麼愣,時辰不早了。」小虎站車上催。
「咦!他什麼時候上車的?」詫異中,不知怎麼自己也就到了車上,穩穩當當地好好站小虎旁。
「啓程咯。」他揚起馬鞭朝下空揮了揮,「啪噠」聲響,馬嘶鳴著拉了車子疾快的滾動。清清白白的月亮就在前方,大大的像個月洞門,他和她往那門筆直凌空飛去。

風往車後方跑得呼呼哧哧喘不過來氣,星子一個個讓開了路,腳下黑漆漆一團,只朦朦朧朧顯出山川田園的輪廓。她緊抓住車前扶手,又興奮又期待。車駛得真高真快,她竟然一點不害怕,亦不覺得這樁事從頭到尾奇怪。

原是想問「福生會過日子?」話到嘴邊改了口,「這些年,日子過得好?」
「好!」
她回答的如此簡潔,讓他下面接不上話,只好說:「孩子多大了?」
「哥哥三歲,妹妹剛滿周歲……」她停頓了下,說,「他是個好人。」
他明白她說這話的意思。
「這些日子來,擔水辛苦了。」
「起初是難,肩頭都磨出泡來。現在倒習慣了,就是老趕不上人家。」
「挑水又不是賽跑,急這勁作嘛?」
「我也這麼想,可是看人走得飛快,就覺自己沒用。」

兩人就又靜默下來,好大一晌沒說上一句話。
「小虎哥,這幾匹馬真俊──還各一個顏色呢。」不知該和他說上什麼話,金鈴子這樣子開了口。
馬群恰這時候「啡」地嘶叫著,好像和她打起招呼。
「水藕白最躁,辛薑黃懶,玉棗黑跑得第一快,那雲豆紅是四匹裡的頭頭。」小虎說,「你知道嗎?我這是頭一回趕夜車,飛得這麼高;虧了這幾匹馬,不然還真有些怯。」
「小虎哥,這幾年來你真學了許多東西,那像我,和你比我真是個沒見識的村婦。」多年積下的陌生感,漸漸消融,金鈴子收了顧忌和矜持,話多了好幾分,「和我說說你四處趕大車的事。」
他專心地講起他的故事,她專心地聽,然而說過竟然就忘了,她也沒能記下任何一絲半縷。

海的鹹腥味打斷了他的念叨,腳下前方不遠是水和陸接壤處,浪花編織出一條扭扭曲曲的銀白帶子。陸地暗黑,天是深青藍,海色較天更要濃上幾分,卻面上飄著無數一閃閃的銀色點子,比天幕上綴著的星子還要明亮。
「到地頭了?」
「到地頭了。」
「這海裡有青龍河的水?」
「海裡有青龍河的水,還有許多大河的水。」

風吹得她衣服獵獵作晌,鬢髮凌亂。
「冷嗎?」
她搖搖頭,轉瞬想到他正專注的駕著車,遂緊接著說:「不冷。」
她不説謊,海風吹著,卻真的不冷。
「這海真大,一眼望不到頭。」頭一回見了這浩瀚大海,她不由驚嘆地說。
「金鈴子,小時和你說得話有些不靠譜,這世上沒有北海、西海,南海倒有一處。那兒天氣可熱了,生長了些稀罕東西。我載你也去瞧瞧。」

車子在銀點閃閃的海面上往南飛,偶爾有大魚噗喇地躍出水面,迎風破浪前進。幾隻更龐大的魚和他們往同個方向游,興起時,頭頂噴出了水柱,就仿若水壺從壺嘴裡噴出煮開了的水蒸氣。
「我們和八仙一樣過東海了。」金鈴子興奮地喊,她依舊清晰記著往昔他和她說得「八仙鬧東海」的故事,「那些大魚肯定是龍王爺派出來巡海的。」
他不忍打壞她的興頭,然而還是開了口:「張大叔和我說,「八仙鬧東海」是從前的聰明人瞎編出來的消遣故事,倒是海上真有仙山,住了許多仙人,皇帝曾派出好多人,坐了大船找。」
「找著仙人嗎?」這事勾起了她的大好奇心。
「一直沒找著,去找的人也多半沒回來;你仔細的往下瞧,說不準就讓你找著了。」
「仙山長什麼模樣?」
「懸空在海面上,島上到處長了珍禽異獸、琪花瑤草。」
她果然張大眼睛虔誠地四下尋:「找著了,我們兩人一塊做仙人去……」突然她就想到了福生和孩子,慌忙地閉了嘴。
 
車子降落在個小島上,四處果真長滿了奇怪的樹,筷子樣又細又長,只頂端生了幾簇大葉子,空氣中有果子熟透的甜膩味道──他們坐在樹下望海。
「到現在還清清楚楚記住張大叔的一段話……」小虎說,「他和我說,佛經上寫著:人這一輩子就同做夢一般,活一輩子不過就是做個夢,人生如夢,所以夢那麼也可以說就是人生。」他這話繞口令似的夾纏,她倒記了個實在。
「我們這會兒是夢還是真?」
「是夢是真?不都一樣?」

月亮慢慢的往西挪移。仿佛又回復到多年前那個愛吱吱喳喳的小女孩子,她唧唧咕咕和他說這些年來發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孩子們的事以及村裡的大小事情。他靜靜地聽,有時悲傷,有時快樂。天上的星子一個個隱去,說的聽的都倦得睜不開眼睛,卻又捨不得停下歇息,然而終究還是依偎著沈沈睡去。

11.

龍王廟口,依舊一副懶散模樣,小虎歪歪斜斜半坐半躺大門石階上。今晨起得早,天還沒大亮,他將他那幾件家當打包妥當,出廟門前就這裏坐地。太陽現已爬上了村東那幾棟民屋頂,將廟前那棵野棗樹的影子長長地畫在廣場泥地上。廟裏飼得那條土黃狗今日不平常的好精神,睜著發黃的眼,吐出流涎的舌,嘴裏嗬哧嗬哧地他身旁立著。

黃狗忽然「嘔嗚噢,嘔嗚噢」地大聲吠叫,小虎心頭一震。
「別急,一會兒就過來了!」他拍拍黃狗的背,低聲說著,也不知是安撫自己還是那狗。
狗低低「噢嗚……」地嚎了聲,聽話底安靜躺下,卻躺了沒多久,那頭來的隱隱約約脚步音,窸窸窣窣地又將它催起身來。

汲水的女人們,一陣風似的,轉眼來到了廟前廣場。
四五個女人一眼瞅見了小虎,都罵:「金剛似的一長大漢子,蟲兒來的那幾天,不知躲去哪了?今日天清氣朗,就露出了不害臊臉皮!」
駡駡咧咧的,走遠了。
金鈴子後頭幾步跟隨著,這回她沒低首,眼睛亮亮地直盯小虎望,微張的嘴囁囁嚅嚅,開開闔闔,似乎朝他説著話,卻沒發出一點聲響。
「再見了,金鈴子你自己也保重。」小虎也盯著她望,微張的嘴囁囁嚅嚅,開開闔闔,卻也沒發出一點聲響。

10.28.2015

( 創作小說 )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phnix&aid=34381198

 回應文章

異色-自古文人多寂寞
等級:8
留言加入好友
回覆
2015/10/30 10:26

過去曾經看過李渝的(金絲猿的故事),講述一位將軍和金絲猿

間的某種隱喻性的關系,十分驚艷。您的故事已經收錄在我的文

摘里,有空即慢慢讀。也似乎您的故事多少有同工異曲之妙哉或

更甚之。

謝謝您的推薦,也祝您周末愉快!

鈴聲(老老)(phnix) 於 2015-10-31 00:53 回覆:

印象里,也讀過些人和猿的互動小説,還記得曾讀過節本的《補江總白猿傳》(内容不清楚了);其他還有:武俠小説?傳奇?聊齋?記不清了。

會寫這文,其實是打童年起,就對蝗災有驚艷感覺(這個詞用這里大爲不妥,不過說明自小就讓這種自然現象施上了無可抗拒的吸引魔力)。然而沒有親身見過,這文寫了一半,就擱在那裏兩年--現在總算寫完了,也是了了一件心事。

謝謝,老老的胡謅,有空還請指正一二。


拙拙
等級:8
留言加入好友
2015/10/29 23:05

文釆雙美,老老絕活不少,佩服

鈴聲(老老)(phnix) 於 2015-10-29 23:18 回覆:
三太子狐疑真得嗎?

拙拙
等級:8
留言加入好友
2015/10/29 10:16
歷時兩年,嘔心瀝"淚"之作,不同凡響。黃花菜不免涼了,但重頭再看,一氣相連。这人生一夢,點睛之筆,老老乃得道文星!
鈴聲(老老)(phnix) 於 2015-10-29 13:13 回覆:

今天才畫好的,long way to go


看雲
等級:8
留言加入好友
2015/10/29 10:02

宋人的蝗蟲觀及其科學認知*

為了找蝗蟲變魚的根據,在網上找到這篇文章,有34頁

鈴聲(老老)(phnix) 於 2015-10-29 23:11 回覆:

呼吁!好長一篇,大致的總算看完了。内裏寫得這幾句話:

蝗災每見于大兵之後,或言戰死之士冤魂所化。雖未必然,但余曩在湖北,見捕蝗者雖群呼聚喊,蝗不為動。至鳴擊金鼓,則聳然而聽,若成行列。

與我的這篇文内容,倒有些相合。

這報告如果在我寫這文之前讀了,肯定會影響我作文的思路。

鈴聲(老老)(phnix) 於 2015-10-29 23:13 回覆:
謝謝看雲提供了這資料。您真好本本事,總能找到非常棒的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