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校日
斜風細雨天氣。八堵。
車子駛過架在基隆河上的那座橋,左轉個彎,就上了這條如今我全然陌生卻依稀又有些熟悉的小街。
歷經多少年後,偶然因緣凑合,我之足跡今日重又印上這條少年時曾蹀躞無數次的上下學街道。小街路口兩側的燒餅舖已毫無蹤影,曾經毫不起眼的礦工醫院竟成了路旁的龐然巨物,邊旁仍和它作伴的八堵國民小學,先些日子聽説曾承受了關校威脅的折磨。彷彿唯有那間半東洋式的飯館,陳朽老舊地依然坐在原處,敞開了大門,對著晦暗潮濕的天光,如同失去門牙的老婦,張嘴耐心等待客人上門。
基隆中學在礦工醫院正對面,校門當然早已重新改建,全無舊觀。我們停車暫駐,從車裏朝學校望了數眼,幾個老同學簡略磋商了幾句,決定冒雨下車姑且試上一試。不是假日,不知校方允不允許不速之客的胡闖亂竄——設若不成,校門口照張像亦是佳事。
我們忒多慮了些,門口警衞室的先生聽明白我們的來歷,即給了進内許可。校門下,正有數位同學在練習操槍,沒有驚擾他們,悄悄地我們往學校主大樓去。昔日大樓前植有整排的椰樹及杜鵑,現今渺無蹤影。每年二三月時候,春雨雖説擾人,卻是花開時節,椰樹下那疏影橫斜映出的嫣紫千紅風景,今時需得夢裏相覓。大樓自然是新建的;放眼望去,學校裏所有課堂、辦公室都是拆除后的新建物。
一位女士領我們進了校長室旁的檔案間,譲我們在玻璃櫃內隨意尋回一些當年的記憶,粗略的翻找下,同行的一位學長所攜帶的高初中兩本畢業紀念冊,内含的資料實在還相對多些。熱心的警衞室先生,替我們在學校大門口,攝了幾張合照;離開前,還安排了一位歷史老師見面。年輕的女老師正在撰寫校史,冀望從我們這裏獲得一些額外的書寫資料。
細雨依舊落著,撐了傘,大家站在校門外路邊,談早年學校後山的日本神社以及那一年發生的「共產黨支部事件」。我毫不清楚久遠的那些事物,只得靜默呆立一旁,陡然間卻無數記憶碎片如潮水般從腦海深處浮出,神魄攀藉著它們飛回了昔日。
那天,初中一年級新生的註冊日,父親陪我搭上基隆市公車,經南榮路,走台一綫,穿過兩個隧道(後者比前者長了許多),就見那座橫跨基隆河,精巧古樸、色彩鮮明的鋼纜小橋。中午,我們在那間半東洋式的飯館用了午餐;吃了什麽,早沒有了印象。買了體育課穿的T恤和短褲,還有童軍帽及摺叠小帆布凳。T恤胸口橫印了「基隆中學」四個橘紅大字,基中的同學們,家居時總愛穿著,胸中多半懷著是和臺北那所女學校學生穿著綠上衣同樣一般的心緒。小凳是朝會集合時,坐著聼訓的。機靈的同學嫌携帶累贅,開完會,回來教室,隨手就丟進講臺底下。愚昧的我,逢星期一,書包雨具外,卻笨拙地攜帶著一起擠公車,絲毫不覺麻煩。
記憶碎片不停地朝我撲來: 貼壁報及書法比賽優勝作品的迴廊; 下課休息時人滿爲患福利社; 食堂中午時散出的咖喱炒飯香; 初中剛入學時,由於教室的不足,己庚兩班曾暫時借用上課的大禮堂; 游泳池、靶場、半山涼亭和風雨操場; 小操場邊上的單雙杠、爬杆和夏日開著的紅白花朵的夾竹桃; …… 倏忽間全又如彩蝶般翩躚得無影無蹤。
崔護一年後歸來,人面雖非,桃花依舊。多少年後我們尋來,桃花人事,卻全無覓處。
細雨下的交談到了尾聲,互道一聲珍重,車子緩緩離開學校。當年曾經寂靜的街道,如今大小車輛穿梭不停。那年上體育課時,跑暖暖途上,我步履艱巨地在這條道上氣喘吁吁多次踱過。一旁潺潺流著的基隆河,您是否仍還記得?
天如霧如烟,遠方近方迷濛一片,往事落在其間。
2018.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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