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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8/27 15:26:32瀏覽153|回應0|推薦0 | |
參考編輯: 陶良華 叢培香 寇曉偉 林語堂著 昨天某京官來訪, 略敘寒喧, 片刻就走, 臨別時還對我說聲 good—bye。 走後我對黃媽說: “這客人是南京的什麽X長呢!” “看他的樣子倒想不到。”黃媽說。“啊! 現在民國真不像樣子。以前做官的老爺, 一出門至少帶四個跟班,—— 一個遞片盒, 一個裝水煙, 兩個開路, 出門坐得是綠呢橋, 有人打鑼喊路, 那才排場啊! 你看現在一個人穿西裝, 拿根棍子, 弓冬弓冬自己走來, 也不抽水煙, 誰還猜得出他是個衙門裏老爺? 滿口說的是什麽外國話, 咱們聽也聽不懂。” 黃媽這一番議論, 打動了我的心竅, 使我深嘆世風不古, 而想到古時王公大人的風度。 西文以“滿大人”(Mandarin)一字指滿清自一品至九品的官吏, 代表一時代的某階級, 甚有意義。 民國以來, 天災人禍, 層出不窮, 而這班“滿大人”的幻滅, 也可以算是一不件不幸的事。 因為他們倒是中國文明的一種結晶品, 是幾世紀的文物禮俗所養成的。 也許滿清的時代, 是最貪污的時代之一, 但是那些滿清的貪官污吏卻是極文雅的先生們。 他們有洪亮的聲, 雍容的態度, 又有一口音韻鏗鏘的官話, 出口成文的談吐。 他們雖然貪污、納賄, 卻能夠使你覺得貪污、納賄是一種風雅的事, 并不算齷齪卑鄙, 不但伸手拿錢的人可以無愧, 就是送錢的人, 也覺得幾分光榮。 自然滿清官僚, 未必個個如此。 理想的大老爺, 何供藝術賞鑑而無憾者, 本不可多觀。 由藝術家看來, 也是寥如晨星, 可遇而不可求。 但是在滿清時代, 要找總也找得到, 今也不然, 舉目皆是“同志”。 怎麽才算是個滿清的王公大人, 界說頗不易下。 在黃媽等的心目中, 似乎是“一位不看見他做事, 但賺錢的本領很大而能保我們一家有吃有穿的特種老爺”。 不過要真一下界說, 卻不容易, 猶如英國的“真多羅門”gentleman一字, 也是難下界說。 但是天地間確有大老爺, 猶如天地間確有真多羅門, 我們是不容疑惑的。 “真多羅門”走進房中, 就能夠使女性莫知其所以然的心裡愉快。也許有些女性要說:“你看他的頭髮分的樣子, 就知道他是“真多羅門”。”有的說:“你看他的兩肩寛正, 怎麽會不是呢。”實際上我們只知道一切都有一種不可捉摸的風度而已。 多少外國人, 也是被李鴻章、袁世凱的不可捉摸的風度打動了。 多少人在惋惜, 現在民國看不見李鴻章、袁世凱的一流人物! 你要斷定某人是否滿清的王公大人, 只須聽他講官話。 西人以mandarin一字包括“滿清官僚”及“官話”, 甚有意思。 需知講官話, 在從前是一種藝術, 是要半世的修養才學會的。 學會講官話的人, 你可半天坐着聽他談論, 如聽一出好戲一樣。 他的聲音是從喉管裡的深處發出來的, 到了嘴裏, 又有一段抑揚頓挫的功夫, 其中又有應有的咳嗽、停頓、捻鬚做點綴; 你看他的句讀是流利鏗鏘的, 措詞是温文爾雅的, 前後是有照應的; 有“一則”、“二則”、“三則”的分段的, 又夾雜“國計民生”、“涓滴歸公”、“未可厚非”、“不無小補”的文言詞句的。 在他靜聽之時, 一口一口的“是的”來的十分安詳, 猶如鐘鼓之有節奏; 在他發言時, 每段段未, 也有“高明以為何如?”重疊的波浪, 聽來非常悅耳。 你想向這種人行賄, 是多麽風雅的事; 受這種人敲剝, 也是多麽暢快? 現在不然了。我們的貴人只會亂發談話, 而且發的粗鄙、不雅、無倫次、不動人; 記憶力既差, 前後又無照應, 所以益發不像樣了, 如黃媽所說。我們既然必須被剝被敲, 至少也須使我們能欣然被剥以為樂。 但這一層, 現已辦不到了。所以說跟班、“滿大人”之幻滅, 算是民國最不幸的一件事。 但是假定講官話, 只用氣韻音腔四字可以了之, 那也不足算為一種藝術了。 凡藝術, 必有藝術家之背景、修養。 在真正好的官話會談, 一切都有美術的調和, 如房中之佈置、大老爺的聲音、端肅的容貌、紈扇、樨香、木几、雕屏、八字鬚、馬褂、朝珠等, 一切都調和而成一藝術的單純印像。 比方說, 穿西裝的人, 就不會有講官話的神氣。 因為穿西裝時的手勢, 與官話卻格格不合。 就如穿魚白長衫拿一把紈扇的人去野外打高爾夫球, 或是一面拿起白手絹擤鼻子一面講官話, 我們都覺得不相宜。 講官話的人, 不應拿手絹擤鼻子, 只應咳嗽、吐痰, 咳嗽以響以緩為主, 吐痰以遠以急為主(即二一出法)。 其次, 八字鬍子也是不可少的, 這也須要半生的造就, 兼有天才, 始能成功。 我現在看得起的, 只有美髯翁於院長而已, 其餘的天份未足, 都留不起來, 或者果留起來, 也很勉強。 第三而最要的, 就是態度之安詳與儀容之整肅。 這尤其需要內心修養的功夫了。須由讀書、閱歷、涵養、定志等得來。 古時的古公大人也許有遇見不幸, 但是他總是處之泰然, 他的長吁是有節奏的, 打嚏是有法度的。 假使他跌一開交, 也必雍容起來,——不慌不忙的戴上他的玳瑁眼鏡。 我們現代的部長, 看來幾乎能踢足球, 踢足球, 誰也知道是不雅的姿勢......羅文幹部長甚至於吸水茄煙。 一人吸雪茄煙, 還能講漂亮的官話嗎? 自然應吸水煙, 才是合式。 老實說, 現代的部長, 並未昌言他們講的是真正官話。 不過這些也都不必勉強。 至於官話的內容自身, 即詞匯方面, 我們可以分為專門的口語及文學名詞。關於口語方面, 這些都有定套的, 不但有公文法程可查, 就是一些科員、秘書也可以傳授給這學問。 誰能考得阿伯林博士, 便會學這種學問, 而且這種學問本來就很有趣。 比方你說到自己的兒子叫“小犬”, 稱別人的兒子叫“豹兒”, 你的老婆叫“賤荊”, 別人的老婆叫做“夫人”, 你去見人謂之“走訪”, 請人來看你叫做“命駕”云云。 這種學問, 是容易看見進益的, 而且能使講的人如登大雅之堂。 至於文學的名詞, 那就存乎其人而非一朝一夕所能致效的了。 恐怕非十年窗下的勤苦, 不易奏效。 你想在國家多難, 諸般待理之時, 誰復能埋頭勤學苦讀呢? 因此益覺得古時王公大人談吐為難能可貴了。 無論你駡他們怎樣貪污頑固, 他們大概是學問詞章都用過一點功, 不看<<資治通鑑>>, 至少袁了凡的<<綱鑑>>也總看過, <<說文>>、小學至少也粗識一點, <<左傳>>、<<國語>>、唐宋古文也有百多篇能成誦的。 所以滿清王公大人的談話, 是一種關於政事而夾雜義理詩詞的文人談話。 因為向來中國的官都是文人做的, 做官就是讀書的終南捷徑, 所以中國的官僚到底不失文人的本色。 他可以同你談老莊荀墨, 元曲宋詞。但是我們的現代大老爺, 與趣便稍微不同了。 是的, 古時的王公大人已不見了, 講官話的藝術也已荒廢了。我們沒有一個李鴻章, 只有阿伯林大學的畢業生, 我們看不見曾國藩、張之洞, 只看見張宗昌、湯玉麟之輩。 他們的名字叫做“玉祥”、“福祥”、“振春”、“金鈺”, 而他們的姨太太不是叫“迎春”, 便是“秋香”。 我想這也是一種可以紀念的國恥。 只有前天, 我偶然發見一位真有滿清大人風度的朋友。 他儀容十分可敬, 手裡拿的是商務影印的古版<<漢書・藝文志>>。 他好詩詞、哲理、歷史、考古。 一口漂亮的官話, 聽了尤令人心醉。我聽他說——今日之民窮財困, 政治之貪污, 經濟之破產, 學風之不可不整頓, 財政之不可不公開, 民權之不可不保障, 司法之不可不獨立。 我對自己說: “這位就是今日絶無僅有的王公的楷模, 他有王公大人的風度、練達及講官話的本領。他還可以做大官。 假定做了官, 他也可以侵吞公款, 中國尚有救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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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