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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去驚動睡覺的狗   董橋《倫敦的夏天等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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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星期五寫《不能忘記，不想回憶》，說年歲大了閱遍滄桑，學會寬容，最是愉快。我說，「那是歲月餽賜給一個資深市民的禮物」，像一盒巧克力糖，「誘人暫忘膽固醇，暫忘癌症愛滋」。一位老醫生看了來信說，醫學越昌明，怪病越多，人人天天疑神疑鬼，生趣蕩然：「我主張人生隨遇而安，得饒人處且饒人，心情愉快，沒有巧克力糖吃，也像有巧克力糖吃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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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幾十年來結交了許多醫生朋友，發現年紀輕的醫生大都嚴守醫學規律，小小毛病，見樹思林，從各種環節推斷小病的警號。上了年紀的醫生似乎豁達得多，頭痛醫頭，背痛醫背，刻意平息病人杯弓蛇影的恐怖聯想，總是笑笑勸人吃幾天藥就沒事，要人心情放鬆，不必多慮。我常想，那也許是他們行醫經驗豐富，診斷果敢；有一位醫生朋友半開玩笑悄悄告訴我說：「人體裡有許多病可能潛伏好幾年，到死都未必發作。好端端給人體來個大搜索，病菌也許反而全給撩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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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套觀點跟老醫生信上說的道理一致：別去驚動睡覺的狗。老醫生仁術仁心，主張做人寬容，身心愉快。收到他的短簡，我忽然想起學醫的Somerset Maugham那本《The Vagrant Mood》裏的一段故事，別有會心。毛姆說，大文豪王爾德同性戀判罪服刑之後流落巴黎，住在塞納河左岸一家破旅館裏又窮又病，只剩寥寥幾個朋友跟他往來。Reggie Turner最好心，天天去探望他。一天清晨，他看到王爾德又憔悴又憂愁，問他出了什麼事。「我昨夜做了一場噩夢，」王爾德說，「我夢見我跟死人一起吃晚飯。」特納聽了說：「不用說，你一定又成了晚宴裏的風頭人物了。」（“Well, I’m sure you were the life and soul of the party, Oscar”）王爾德聽了大笑，心情好了。毛姆說，那不但說得巧妙，而且體貼（“It was not only witty, but k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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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出了名傲慢，脾氣也怪得很，人情事態看得細膩，寫人性寫得精透極了。王爾德巔峰時期領盡風騷，嘴上筆下都不饒人，跡近涼薄，得了那樣的下場，恐怕連自己都料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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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醫生同意我說人生「輸贏終究兒戲」。那其實是不合時宜的心態，新穎社會裏不講這一套了；只是上了年紀的人真的應該淡然，別去驚動睡覺的狗：「江水滔滔，洗盡千秋人物，看閒雲野鶴，萬念俱空，說什麼晉代衣冠，吳宮芳草！」南京永濟寺楹聯的上聯寫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