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男]系列小說         

                        兒子

他決定放自己一回假，放下手邊的一切，脫離這個沒日沒夜蟄伏在擁擠城市那一小格間裡的生活。到野外或鄉下去走一圈！

但這樣一個簡單的想法要付諸實現，卻好像不是那麼容易。上網看旅遊介紹或廣告，發現所有的景點早都已被過度開發，商業化到不行。也就是說，蓋上大小旅館，建遊樂場、農場，各式商家，非要吸引到最大人潮數、搞到熱鬧滾滾才算。

他馬上想到十多年前同爸媽一起去阿里山的那次經驗。早上五點多就被嚮導叫醒，一群人半睡半醒、像牲口那樣被趕到山頭上。

然後聽到嚮導叫說：「大家看這裡！」眾人便聽口令似地向所指的方向看去。 

只見暗沈的天色與更暗的山巔上，到處團著灰不溜丟大棉被似的浮雲滾動。

在此同時，有更多小販導遊七嘴八舌：「快！看這邊…這邊啦！」

只見暗潮洶湧的浮雲堆裡冒出一攢橘色金光；猶如即將熄滅炭火中一絲火苗的掙扎。

接著，大概有人嫌此情此景太過單調；非要為雲彩、日出加上一些俚俗的描繪不可──甚麼「八仙過海」「呂洞賓與何仙姑」──硬將大自然也抹上幾筆民俗彩繪。

小販們更自覺對遊客詮釋有功，順勢開始推銷各式商品，光是吃食就不下八、九種。海拔三千尺的山巔雲海中，頓時充斥燒烤魷魚鹹酥雞肉棕包子等等油膩煙塵的氣味。更有一堆人爭先恐後聒噪買賣與大嚼，其熱鬧簡直令人無法想像。想著要早些離開，畢竟太陽也已由雲層中去殼盡出。此時掉頭一看，未料人潮洶湧，人比市中心最擠的地段還要密集。

這哪裡是來看雲海的，根本是人海！

想至此，當下打消了出遊的計畫。白白耗去一個長長的週末，哪裡都沒去成。

他已記不得上回出門是甚麼時候了。天氣冷，窗門俱關，加上這間公寓冬天的陽光本來就少，白日大多也得開燈。如此，日夜的界限變得模糊起來。他本就是個晚睡晚起的人，到了冬天，更是經常工作到清晨，再拿整個白日來睡覺。

不想，那天洗臉時對鏡一看，自己簡直嚇一大跳！即使梳洗過後，刮了鬍子，臉色依舊灰敗，整張臉浮泡泡地，跟個大病人全無兩樣。

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他幾乎嚇得驚跳起來，彷彿完全忘記這鈴聲的意義何在。

次日中午，他硬逼著自己早早爬起，走出家門。驚異地發現這世界竟然毫無改變。

嗅著空氣裡的機油塵土和吃食的氣味；穿越超商前簽樂透的長長隊伍。甚連小吃攤上的食客都是同樣那幾張面孔。一輛選舉車由遠逼近，鳴放的喇叭聲大到讓人無法聽清。弄不懂到底是競選宣傳還是選後謝票、還是新的選舉到來。

他到爸媽那裡吃了一頓好飯。他們剛旅行回來，迫不及待想要知道他這陣子是否活得像樣。這使他感到自己彷彿應訊的犯人一般，特別是當他們說到「這樣下去會變成孤獨老人。…現在還有我們在，將來你要怎麼打算？」這類令他不快的話題。

因此一吃完飯便趕緊抽身逃脫。

走出門去，刻意不搭車，信步往住宅區外沿行去（此時他意外發現自己雙腿的速度仍可稱得上健步如飛）。也就差不多二十來分鐘吧，景色徒然大變。等他站定時，已置身一片綠色農田鄉野中。背景是灰茫的雲天和蒼藍的山巒。如果還有甚麼可抱怨的話，就是那一前一後架起的兩座高速路橋，持續發出如雷般的隆隆車聲。好在耳朵聽上一陣兒，也就習慣，彷彿那本就是自然的一部份似的。

他呼吸著還算清新溼潤的空氣，感到肺葉整個開展了。一畦畦的菜田，包圍在遼闊空寂的野地之中。這條黃泥土路，從他腳下一路蜿蜒到一座高斜坡上，再過去，便擋住看不見了。

這時，眼前忽而出現一間破爛磚瓦屋。他正好奇著屋主何人，便瞥見一頭黑羊站在門口朝他凝望。黑羊的後腳拴條細繩，繩子另端綁著一塊大石。有個穿舊外套流浪漢樣子的男人，在不遠處，低頭吃草。

    他繼續前行。走了幾步，停下來，再往回望，這才看清其實吃草的是羊，男子站在門口向他凝視。大概自己沒甚麼看頭，男人繼又轉過臉去，摸出一支煙來，用手擋著風，擦火柴點上了。

他轉頭踅回去。想起臨走時自己對爸媽說的話：「我不想要有小孩。你們不覺得嗎？兒女的意義不過就是定期有個人一起陪吃飯。」

他感到有些後悔，雖然，這其實也是實話。

但今天總算沒有白過，不僅欣賞了風景，還看到羊。也許，等會再回爸媽那裡，晚上一起吃飯吧。

選自 [宅男]小說集

聯合文學 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