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挨罵白癡的維根斯坦

人當然有異於「蟑螂」、「老鼠」，那麼罵人「蟑螂」、「老鼠」究竟有什麼意義？語言哲學家維根斯坦是公認的天才，現在有小女生罵他「笨蛋」、「白癡」，他會如何解讀這句話的意義？

先從一般語言談起。我們平常說話究竟有沒有「意義」？要怎樣才算「有意義」？怎樣便「沒有意義」？這個問題，學者們有兩種理論。

其一主張語言必須切合事實才有意義，這是所謂「真實條件」(truth condition)。寫作《邏輯哲學論》時的維根斯坦便持這個主張。在這本書中，維根斯坦主張語言由命題組成，而命題是世界上所有事實的「圖像」（亦即模型）。這本書的最後一句話是:

「在我們無法言說之處，我們必須沉默。」（"Whereof one cannot speak, thereof one must be silent."）

他的意思是：語言是世界的圖像，如果你的話沒有世界上的事實相對應，那就請閉嘴吧。

另一種理論則主張一句話只要說話的人有資格說這句話、能夠為這句話的正當性提出辯護，則這句話便有意義。這個理論稱做「斷言條件」(assertability condition)。

有些學者認為維根斯坦晚期著作《哲學研究》便把語言的意義從「真實條件」轉到了「斷言條件」。在這本書中，維根斯坦不再主張語言是世界的圖像。他轉而提出「語言遊戲」的理論。在這理論之下，語言的意義端看人們在他們互動的生活脈絡中如何使用。

為什麼維根斯坦對意義的想法會有這樣重大的轉變？他在《哲學研究》的序言中感謝了兩個人對他的影響。一位是數學家Frank Ramsey對他《邏輯哲學論》的批評，另一位是左派經濟學家Piero Sraffa把他從羅素的形式邏輯拉回社會現實。

由左派文學批評家Terry Eagleton所編劇的電影【維根斯坦】對維根斯坦語言哲學的轉變有一個戲劇化的呈現。電影中，剛回劍橋教書的維根斯坦路遇三位漂亮女生嘲弄他，對他比V，其中一位還罵他「白痴」。維根斯坦當下頓悟，氣急敗壞地跑到羅素那裡去，當時羅素房裡還有一位女士Daisy。以下是電影中這一幕的對話。觀賞剪片請按這連結：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ch9uMbl1jsY

維根斯坦：這是什麼意思？（比V）

Daisy：那是輕蔑的手勢。

維根斯坦：我穿過馬路的時候，一位騎車的女生對我比這手勢。我當下決定要自殺。

Daisy：你今晚到底要不要跟我們去劇院呀?

維根斯坦：這手勢的邏輯結構是什麼？（比V）它沒有啊！

維根斯坦：（面對羅素）那是說我花了大半輩子的時間在鑽一條死巷！

羅素：因為人家對你比V就想自殺，反應不會太超過嗎？

維根斯坦：你知道，哲學追求意義的本質。但沒有這種東西啊！沒有這種東西！有的只是我們日常作的事，像那樣啊（比V）！學校的門房都懂得啊！

維根斯坦年輕時到劍橋追隨羅素學習邏輯，羅素欣賞他的天分，照顧他無微不至，是他的恩師。維根斯坦在戰場上完成《邏輯哲學論》之後，沒有出版商願意出版這位籍籍無名年輕作者的著作，羅素為它寫了導言，促成該書的出版。但維根斯坦改變他的學術路線之後，跟他的學生抱怨羅素（的邏輯理論）「貽害無窮，貽害無窮」連說兩遍。

二、政治人物互罵的語言遊戲

罵人「白癡」很難想像如何實證此人真的白痴，更不用說罵維根斯坦那樣不世出的天才白癡了。罵人「蟑螂」、「老鼠」更不用說，根本不可能切合事實。罵人的正當性比較容易辯護，例如可以做民調看受訪者有多少百分比同意某人的確可稱為「蟑螂」或「老鼠」。更容易的是舉一些事例便說罵得好、罵得妙、罵得呱呱叫。在法庭上，甚至只要說對方是政治人物「可受公評」便可免起訴。

我覺得後期維根斯坦「語言遊戲」的概念比較適合用來看待「罵」的語言現象。在台灣，政治人物互罵其實只是反映了黨同伐異那種「生活形式」的語言遊戲。

遊戲本是一種「玩」的動作。罵人的話與其說是語言，不如說是動作。罵人的目的不是為了要說出什麼有意義的話，而是為了想達到某些效應而做出的一個聲色俱厲的動作。看國會議員在議堂上罵政府官員，根本就是想置之死地而後快。最少是要逼官員下台(或下不了台)。其目的不外是要挫執政黨民氣，提高自己的支持度。

以前曾有報導說不同政黨人物在議堂相罵之後便杯酒言歡，攜手合唱卡拉OK。以今天詈罵的程度，實在難以想像。據說日本明治維新初期，有些士族看到西歐民主政治的運作，不懂為何不用決鬥來解決爭議。相較之下，台灣以詈罵及肢體動作來解決黨派衝突，總比用手槍或武士刀黎明決鬥要好。

但罵人是可以致人於死的。三國演義有「孔明三氣周公瑾」、「武鄉侯罵死王朗」的故事。諸葛亮罵周瑜「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氣得周瑜金瘡迸裂、不省人事，不久就死了。他罵王朗更厲害，說他是「皓首匹夫，蒼髯老賊！」王朗聽罷，當場氣滿胸膛，大叫一聲，撞死於馬下。諸葛亮可說擅罵；不過比起台灣的政治人物，恐怕還略遜好幾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