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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8/13 16:27:52瀏覽197|回應3|推薦3 | |
曾有那麼一次,有個中年女子,指著我罵說:「你是撒旦!」
當時我的反應並不是生氣,也不覺得受辱,而是非常地驚訝。
我立刻非常驚奇地反問了她:『妳怎麼看得出來?我隱藏得那麼好!』
她當時聽到之後,立刻掉頭就走了。但是依然在回頭罵著我:「你是撒旦,魔鬼!」
我只好大聲對著她喊:「願妳的上帝保佑妳!」
那件事距今天已經兩年了,當時的那位女子,我後來還有幾次再度遇到,但是她卻似乎不認識我了,或者,其實她是知道的,只是她害怕,因此特地繞路,不經過我的咖啡店,並假裝沒看到我。
我也沒再去招惹她,畢竟,她是個受苦的人。
我沒用慣常的戲謔態度去挑釁她,我反而對她有著深深的同情。
那是一個秋天的傍晚,天色已暗,只有我一個人顧店,真理街上已經沒有遊客上來了,街燈剛剛點亮,亮度還只是猶如剛睡醒的螢火那樣稀薄的綠色燈光,在暮色裡有些怪異。這時從斜坡走上來一個中年婦人,齊耳的短髮,身穿藍色翻領上衣,以及一件及膝的黑裙,白襪布鞋,手裡拿著一本厚書,神情緊張嚴肅,雙唇緊閉,雙眉呈現倒八字形的焦慮狀態,兩眼炯炯盯著前方,若有所思。其實任何人看了她,多少都感覺得出來,這婦人非常孤單。
其實這婦人經常在這條斜坡上走動,她總是一家店一家店面地散發那傳教的小傳單,以及福音小冊子。但是沒有人願意接受,更不願意和她攀談。因為大家都覺得她「怪怪的」,但是她依然不放棄地經常這樣沿路散發福音。可奇怪的是,她從來不曾進過我的店,她總是在發完這排店家之後,跳過我的店,向著真理大學那頭遠走。也許,是因為我的店剛好位於這條街的最後一間店面,她一路傳教上來,通常已經很氣餒了,因此就放棄這最後一家店離開了。
但是那天,那個帶著怪異綠色光線的傍晚,我看到她走上來時,卻是一路朝著我的店而來的,她這次沒有進去其他店家,看來是打算直接找我的了。於是我望著她走進,繞過正面櫃檯,從側門進到我的店裡,站在我面前。她這個舉動是很有侵略性的,因為客人通常應該站在外頭,隔著櫃台跟我招呼,而不是連招呼也沒有,就直接進到店裡面來。
我有些不悅,但我沒任何表示,而她則有些緊張地打量著我的頭髮,顯然她對於我的長髮馬尾有著極度的不滿。然後她揚起眉毛與手上的福音小冊子說:「你願意接受上帝的道路嗎?」我望著她那緊張的雙唇,我想,她應該是鼓足了勇氣才決定進來傳教的吧?這也難為她了,對於一個討厭蓄髮男人的女人而言,或許她認為我若是能信上帝,將是替這個世界減少一份禍害。
我跟她說我沒有任何信仰,我不想接受任何福音。我接下她的小冊子,然後望著她。但是她顯然非常不滿,她接著說:「你這家店有邪氣!你要信奉上帝才能回到正途!」
我心裡有些惱怒了,她的言詞已經失去了分寸,開始攻擊我的咖啡店了。這時我就不想再多談了,於是我請她離開,她不肯,重複說著「這裡有邪氣」,然後越說越大聲,我只好向前跨步,逼迫她後退,我跟她說:「妳要吵鬧,就到店外面的馬路上去說吧!這裡是我的店,請妳出去。」她依然不肯罷休,繼續吵鬧謾罵,我只好繼續向前,一步步將她逼迫出了店外。我指著櫃台前的柏油路說:「請妳別站到我的木板櫃台來,妳就在這裡繼續說吧!」然後我退回櫃台後面,雙肘撐在櫃台上望著她。她開始有些焦慮的憤怒,她繼續嚷著說我的店光線顏色不對,有邪氣,讓她害怕,但是她已經不敢再靠近我的店了。我想,她其實是討厭我,尤其憤怒於我的長髮樣貌,而我依然靜靜看著她發飆。當她看我並沒有再做其他反應之後,她先停了下來,雙眼直直地盯著我,大約有十幾秒,然後她開始大喊:「你就是撒旦!你是魔鬼!」這句話大聲到附近的店家都聽到了,紛紛向我這裡探望。
我這時心裡忽然反而想笑了。
因為我想到了法國哲學家傅柯,在他的著作「瘋癲與文明」裡就曾提到,「瘋癲」始終是被人類理性文明所壓抑的非理性世界。在古代,人們對於瘋癲其實保持著敬意,持續透過神秘與非理性對話,即使使用禁閉,放逐等手段,但是並沒有將非理性驅逐出現實世界。因為古人認為,「瘋癲者」的話語,經常帶著神秘的啟示,甚至是種「預言」,是人類理性之外的非理性神秘世界的顯現。但是,到了現代,理性文明已經完全掌握了「非理性世界」,理性透過「醫學」,將非理性的「瘋癲」當成了「疾病」,表面上是「人道」對待「瘋癲」,但實際上卻是以「科學」徹底消滅了與「非理性」對話的可能。透過藥物,電擊,腦部手術,將所有「瘋癲」從此禁閉在白色巨塔裡,永遠將他們,將「瘋癲」徹底驅逐出了現代世界。
這就是「理性文明」的勝利。但是「瘋癲」從未消失,他隱藏在「現代文明」之後,他藏入了人類更深的靈魂深處,幾乎無法察覺,他變成了現代文明的陰影與巨靈。
「瘋癲」被迫轉變成了「邪惡」。它總是在那無法預測的時間與地點,如同鬼火般冒出。
這個在我看來帶著「瘋癲」的女人,當時她就那樣站在我的店門外,大聲說出了她的心裡話:「你就是撒旦!」
我想,這女人說的也許是值得「尊敬」的話語。因為「瘋癲」總能說出人所不敢說的「真相」:「你就是撒旦!」。
於是,我很驚訝於她的「直覺」,那帶著人類神秘非理性的「直覺」,那是「瘋癲」的真理。是在黑暗與虛無中所看到的「真相」。於是,我很驚奇地對她說:「妳怎能認得出我?」
在這句話之後,我從此沒再看到她正眼望過我了。她始終低頭繞路走過。直到最近半年,另一個傍晚,我離開咖啡店,走到小白宮看夕陽時,她正好繞路避開我的店,走上斜坡之後,卻不經意來到我面前,我倆的目光再次在很短的霎那間交接,我發現了她眼裡閃現的驚慌,她立刻移開視線,快步走開了。這時候,我心裡忽然非常感慨,這就是生命的荒謬!我們在虛無中辨認出了同類,卻又要在現實中躲藏逃避,明明是當「瘋癲」遇上了「撒旦」,卻依然只能裝作一片虛無般的走過。
傅柯的「瘋癲與文明」裡,曾有記載過這麼個真實的病歷:一間十八世紀的法國精神病院裡,收留了一個嚴重妄想症的病人,他認為自己已經死了,所以不需要進食了,他整整十五天不吃東西,躺在床上,真的快餓死了。於是醫生想了一個方法,醫生找來了幾個同院的「病友」,穿上白袍,臉塗上白粉,裝扮成死人,然後拿著許多食物,走進這妄想症病人的房間,在這病人旁邊的桌上大吃大喝起來。這病人問說你們在幹什麼?這些「演員」回答:「我們都是死去的人,但是人死了,也是要吃東西的。」於是,這位病人聽完之後,爬起來,開始進食了。
「瘋癲」,不在乎真實與幻覺,對非理性而言,兩者是相互交融的。「瘋癲」有其自身的「邏輯」,那就是「虛無」的邏輯,與理性世界的「現實」的邏輯並不相同。兩者要能溝通,唯一的方式,就是理性如我們學習使用「虛無」的邏輯,兩者才能「對話」,而非「消滅」他們。
當年我跟那位女士「承認」我就是『撒旦』,我訝異於她認出了我。我想,她應該能得到『安慰』了,因為她的「幻想」終於被證實了,她不再因為別人的「歧視」而懷疑自己的判斷了,她感到有人願意對話了,「瘋癲」終於能和「撒旦」對話。雖然這樣的交錯非常短暫。但是我相信,她足以感受到那長久被踐踏的「自信」:她所說的「撒旦」,是真的被她認出來了。所以她以後就能安心繞路避開「邪惡」了。
我想,當傅柯為了理解「瘋癲」,將自己親身置於「非理性」的世界,而終於「瘋狂」被送入精神病院療養。他出院之後,才能如此準確而且同理心的寫下如此驚人的「著作」。
那就是,只有親身走下去理解那樣的「虛無」,才能與非理性世界對話。才有理解可言。
浮士德就說了:「我要在虛無中尋求萬象,恐懼,是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
我想,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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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