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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9/24 18:35:26瀏覽41|回應0|推薦0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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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南團隊-康樂富收益是固定的嗎創業與創新幾乎是天生就聯繫在一起的兩個詞,凡是能創業成功、尤其是白手起家的成功者,無不具備創新精神,敢於與眾不同。創新不一定就是顛覆式的,哪怕只是細節方面非常小的創新,也能給創業者製造出巨大的商機。 林文月:京都一年 日式料理亭的餐室都是榻榻米的,所以客人一律要脫鞋才能入內,至于房間有大有小,依宴客人數的多寡及排場大小而定。正式宴客的房間多有“床之間”,墻上常懸掛著書畫,案上供著鮮花,主賓被安排在面對“床之間”的方向,算是上位。客人坐定后,服務生會送來毛巾和熱茶。京都以產“清水燒”陶瓷器著名,一個好的料理亭所用的茶碗食具常比一般家庭考究,有些茶杯往往價值在千元以上(合臺幣百余元)。所幸日式房屋席地而坐,茶杯不易打破,而當客人受捧精致名貴的飲具時,心里常常有受尊重的感覺,所以也就特別自重自愛了。 京都的宴會和日本其他各地大致相同,只是更注重餐前的茶點。因為京都是茶道的發祥地,所以有些料理亭也會用抹茶佐以精美的甜點待客。日本人用餐方式與西方人相似,與我們中國人圍著中央的大盤,大家共享一菜不同,而是每人面前一個托盤,上面放置著酒杯、碗筷和碟盤。第一道菜是冷盤,有魚蝦,有蔬菜,而絕無肉類。說來奇怪,中國的酒席若省去了雞鴨豬肉幾乎不能想象,而日本人正式宴客卻不能有肉食上桌,他們連平日三餐也極少吃鳥獸肉,魚和其他海產是他們的主菜,這可能與島國環境有關系吧。京都人的冷盤中最常見的是利用河魚做成的生魚片。因為該地離海較遠,海魚需賴附近濱海地區供應,但河魚則可以直接取自東北方的日本第一大湖琵琶湖。這些或切片,或切絲的新鮮生魚,不佐以綠色的芥末,卻另配有一種顏色較黃,味道酸中帶甜的稀醬。據說是因為河魚有較重的土味,所以需用酸味來遮蓋。許多初嘗日本菜的外國人都吃不慣這種“頗野蠻”的生魚片。尤其京都的新鮮河魚更不堪入口,但是如果你不能吃這種生魚,享受京都美食的樂趣將減去一大半了。河里的生魚片較海魚爽脆,味道也往往更鮮美,配以酸甜稀醬,初嘗時可能稍覺異樣,不過,細嚼之后,那種特有的風味確屬不凡,你便不得不同意京都人的調配了。 冷盤之中,除用新鮮的魚蝦外,京都的人每好以時鮮蔬菜點綴其間。春夏之交,芋頭的新莖剛長出,摘下最嫩的一節,用沸水略燙,切成寸許長,放在精致的淺色碟中冷食,顏色碧綠,脆嫩可口。又有一種細長而略帶紫紅色的植物,梢頭卷曲,學名叫薇。也同樣以清水煮熟后,切段冷食。這種野菜在一流的料理亭里,每人面前的碟中一小撮,以極講究的手藝擺列出來,予人以珍貴的感覺。想到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粟,隱居首陽山內,采薇而食,終于餓死,其間的意境何其懸殊啊!日式筵席講究排場和氣氛,食物本身卻往往十分清淡,量也極少,京都的吃食,尤其精美。一道看似尋常的菜肴,可能花費三數番烹煮的工夫。而當其被小心放置在色彩調和的盤碟之中時,確實能收牡丹綠葉之效果。一般來說,京都的事物是頗注重視覺享受的。對于講究實惠的中國人而言,有時難免覺得他們的視覺效果反居味覺效果之上了。有一回,我受日本朋友的正式招待,在冷盤之后,服務生端上來一湯一菜,都用十分講究的碗盛著,上面都有碗蓋著。打開了湯碗的蓋子,里面是七分滿的“味噌汁”,三數粒新鮮甘貝浮沉著,滋味相當鮮美。另一個較大的丹漆木碗非常豪華,碗蓋上鏤嵌著金絲花紋。我充滿好奇與期待,小心翼翼掀開了那扁平的蓋子。出乎意外地,在那直徑約三寸的朱紅色木碗內,只端端正正地擺著一寸見方的蛋卷,旁邊點綴著幾片香菜葉子,此外更無他物。朱紅色的容器,黃色的蛋卷以及綠色的香菜,那顏色的配合倒是很雅致的,不過,我不能否認當時內心所感到的失望,越是大的料理亭,容器越大,也越精致,但是里面的食物也相形之下顯得越“渺小”了。 京都的廚子布置菜肴往往遵循一定的規則,那嚴格的態度就如同花道老師教授插花一樣的一絲不茍。在圓山公園附近有一家“平野家”,專售芋頭燉風干魚,據說已有三百年的歷史了。我個人覺得那芋頭與風干魚的味道并不怎么頂出色,可是對他們的清湯則至今懷念。打開紅漆的蓋子,一碗清可見底的湯,中央均衡地放置著一小方塊蛋餅、一片香菇、一段竹筍和一支松針,上面覆蓋著薄薄的一層豆腐衣。那碗清湯用木魚以溫火燉出,故味道清香鮮美無比。據說這碗湯的五色內容,其布置法三百年來未曾改變過。京都就是這么一個地方,處處保留著他們的歷史傳統! 說到菜肴布置的手藝,另有一家料理亭的生墨魚片也是很值得一提的,他們總是將一片片白色的墨魚片卷曲擺列成一朵白色茶花的形狀,用黃色的魚卵做花蕊,翠綠的菜莖和三兩片洗凈的樹葉點綴襯托,擺在不施漆的檜木砧板上,構成一幅藝術的畫面,教人不忍下箸破壞那完美的形象。就因為京都的廚師特重菜肴的視覺之美,所以連日本人自己也管京都菜叫“用眼睛看的料理”了。 京都的烹飪除了特別重視其視覺美之外,更以味淡著稱。日本菜本就比較清淡,而京都菜尤其味道淡薄。東京和大阪等外地的人常嘲笑京都的食物“淡而無味”,然而京都人卻另有一套說辭,他們以為調味濃膩會遮蓋食物本身所具有的味道,烹飪得淡,才能享受原味,他們更認為會欣賞淡味菜肴,才是真正懂得吃的人。普通一個家庭的廚房里多備有兩種醬油,一種是淡色的(相當于我們的白醬油),做調味之用,另一種深色的,專供蘸食用。除了享受食物原味之外,淡色的醬油也可以使食物保持其原來的色澤,這一點也是他們所重視的烹飪之道。 講這種素淡的“食經”發揮到極致者便是京都有名的禪料理——“湯豆腐”。顧名思義,禪料理與佛教禪宗是有關系的。京都市內以及近郊大小的佛教寺院多不勝數,而在各宗派之中,禪宗寺院頗居多數。這些寺院多有供應禪料理(一名精進料理),禪宗和尚不食葷腥,全用素食,而其中以清水煮白豆腐最有名。日本一般市場里出售的豆腐比較粗糙,而寺院里禪僧的豆腐則潔白細膩,入口即化,十分精致。這種“湯豆腐”只是將嫩白豆腐在沸水中略微川過,切成半寸許見方,仍浸于清水中,以保持幼嫩。通常都是用木制小桶裝著,食時蘸以七味及白醬油。其色澤純白,味亦淡薄,完全符合禪宗意境。京都市內以南禪寺的湯豆腐最負盛名,每年觀光季節,從外國和日本各地來京都的人必一嘗此禪味,故而“南禪寺”北側的“壺庵”常是座無虛席,有時尚得排隊等候。“清水寺”的湯豆腐雖未若“南禪寺”著稱,然而在那半山腰的露店里,脫去皮鞋,盤坐在鋪著紅布的榻榻米上,叫一客清淡的湯豆腐,飲兩杯甜甜的日本酒,無論賞秋葉,或看落英,都是極風流饒有情致的。 京都人雖然雅愛淡的口味,但是這并非表示他們沒有濃膩的食物。在市區三條京阪車站附近的狹窄弄堂里有一家“北齋”,以獨家生意“御獵鍋”出名。關于“御獵鍋”一詞的來源,在一個北風凜冽的夜晚,那個掌廚的京都婦人曾娓娓地告訴我:在很久遠的古代,有一次帝王貴族們外出打獵,由于興致濃厚,較預計的時間延緩了。他們吃盡了攜帶的糧食,不得已而向農家求食。受寵若驚的農人,趕忙洗凈了鋤頭,宰殺了肥鴨,就在炭火上用鋤頭替代釜鍋,以鴨油烤鴨肉,佐以新摘的蔬菜進供。那些饑餓的貴人們享受過吱吱作響而香噴噴的鴨肉以后,竟留下了難忘的印象,故而回到宮殿里,特令仿造農作的鋤具,如法炮制。從此這道農家野味不脛而走,遂為別致的菜單。這個故事與正德皇帝大賞民間稀飯醬菜的軼聞相類,其真實性頗可疑,然而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倒是異鄉寒夜里一段有趣的記憶。“北齋”的店面不大,只有里外二間,卻十分爽凈,布置也頗不俗,到處有斗笠蓑衣等裝飾,洋溢著農莊情調。里面較大的一間供正式宴席用,通常小吃則在外面一間。在那二十席大的空間里,擺著四五張日式矮幾,上皆有瓦斯設備,隨時可供燒烤。另有一排如同酒吧的柜臺,上面也裝著瓦斯爐。由于柜臺下挖著一條溝,客人可以把雙腿垂放,而不必受日式盤坐的麻痹之苦,所以一般外國人都愿意坐在那兒。客人坐定后,他們會送上一杯熱茶,一條毛巾和一張印著“北齋”的紙制圍兜,教你將兩根帶子系在頸后,以防食時鴨油濺于胸前。接著,那位婦人會把你面前的瓦斯爐點燃,放上一塊鋤具型鐵板,又端出精巧的藤制小簸箕,上面堆放著一片片鴨肉、蔥段、白菜、青椒、胡蘿卜以及新鮮香菇等蔬菜。客人可以自己動手將那鴨油放在鐵板上煎炸。然后再放蔥段和鴨肉、蔬菜等。如果你是一個初次嘗食的客人,那位婦人會親切地替你服務,一邊用綿綿的京都腔和你聊天。她的手法熟練,有時候一個人站在柜臺里,可以同時照顧一排五六個客人,而使每個客人都沒有被冷落的感覺。當鴨肉烤熟時,濃郁的香味便充滿了整個房間,教人垂涎三尺,而吱吱響的蔬菜又十分爽脆可口。面前的爐火把你的臉烘得紅紅熱熱的,如果再叫上一壺乳白色的濁酒慢慢酌飲,幾乎可以把異鄉冬夜的愁悶暫忘,而“五世長者知飲食”,這時你的享受真不啻是帝王貴族了! 日本人平時很少吃獸肉,據說吃牛肉的風氣還是在明治維新以后才開始的,有些保守的京都人至今不能習慣肉腥。不過,戰后日本政府為了改善民間的食生活,促進國民健康,已提倡面食和多食鳥獸肉,而一般年輕人也逐漸有重視肉食的傾向了。或許是平時多以魚介蔬菜為主食的關系吧,當他們享用肉食時往往只以吃肉為目的,而暫摒魚蝦,僅以些許蔬菜佐配。在京都的大街小巷里,到處可以看到用白糖和醬油烹調肉類的“壽喜燒”招牌。更甚者,在市區河原町四條有一家號稱肉屋的“南大門”。這家六層樓高的餐館有電梯接送客人,而每一層樓專賣某地肉食:有日本式“壽喜燒”、“鐵板燒”、韓國烤肉、蒙古烤肉及西式牛排等。初看那稱做“肉屋”的廣告,不明就里的人往往會嚇一跳,其實所謂肉屋者,既意謂此六層樓的房屋全部以肉食為主耳。以前動物的內臟類為日本人所厭惡丟棄,近來也頗有知味者了。街旁常見“荷爾蒙燒”這種奇特的廣告,便是指專以肝臟、肚子、腰子等為主的食物。我們中國人一般家庭中常吃炒肝片、腰花等,卻從來沒聽說過標榜為“荷爾蒙燒”的吧。 講到肉食而不提“十二段家”可能是一大疏忽。如果你在京都想吃涮牛肉,任何人都會告訴你應該到“十二段家”去。因為“十二段家”是京都賣涮牛肉的元祖。據說“十二段家”的主人早年曾住過我國北方,返鄉時攜會了這種美味而別致的食譜,而在京都最典雅的地區只園開設了這個店。“十二段家”這個店名頗不俗,乃是典出于歌舞伎“忠臣藏”者,可見店主對古典的嗜好。而其店面也保留著古典京都式建筑物風格,無論那“勘亭流”的招牌,赭紅色的格子木門或蠟染的垂幔,都能予京都人親切的印象。如今開創“十二段家”的主人已故去,只園的店由他的大小姐主持。年屆花甲的現任女主人頗能克紹箕裘,使店譽依然不衰。除了只園的本店之外,“十二段家”在丸花町和北白川通另有兩家分店,也能保持著老主人的作風,有三小姐夫婦主持,秋道先生管理丸花町的店,秋道太太管理北白川通的店。北白川通的“十二段家”于兩年前建成,在鋼筋水泥的建筑物逐漸取代舊式木屋的今日,秋道先生夫婦卻執意修建真材實料的江戶時代京都式房屋,以求得三個店鋪的風格一致。由于北白川通近京大人文科學研究所,許多學者的住宅都在附近,而秋道太太又是一位多愁善感,饒有文學氣質的女性,她店里所懸掛的字畫,展出的屏風,甚至于擺飾用具都十分雅致,所以這家“十二段家”很自然地成為文人學者雅聚的場所。我第一天到京都,平岡教授便介紹我認識了秋道太太,而她和我一見如故,一年來竟成了無話不談的知交。秋道太太主持的“十二段家”也以涮牛肉著稱,不過她做涮牛肉的方式卻和我們中國人略異。對于貴賓上客,她會依京都習俗,先上熱茶和糕點,繼之以日式冷盤,以為佐酒之菜肴。銅制的火鍋與我們中國的火鍋完全一樣,不過,她會在那一鍋沸滾的清水里先放下大蔥、白菜、茼蒿和新鮮香菇等蔬菜,然后請你自己把面前的牛肉放下去涮一涮。那牛肉有半公分厚,而且也切得很大,每人盤上四條。京都附近有神戶、松阪等有名的肉牛產地,而牛肉的等級頗多。“十二段家”一向以供應上等牛肉維持店譽,他們所選的牛肉肥瘦得宜,精肉里雜有點點白油,一如降霜,這種肉吃起來特別滑嫩,日人稱做“霜降”。至于蘸肉的佐料,則是“十二段家”的一項秘密,雖然一年來爽直的秋道太太對我無話不說,這一點秘密她始終沒有透露過。我只知道那每人一小碗的白色佐料中大部分是研磨成漿汁的芝麻,又依客人的口味嗜好,可以任意加些白醬油及蔥末、七味等。這種吃法與我們中國人先涮薄片牛肉,后燙蔬菜、粉絲等物,而佐料依個人喜愛自己調配有多么不同!不過,沒有到過中國的秋道太太卻相信這就是我們的涮牛肉,同時她家菜單上的涮牛肉也不依日式讀法,卻故意用英文注音Shua-Niu-Rou,以示正宗。除了涮牛肉外,“十二段家”也供應西式牛排以及純京都風味的茶泡飯,而茶泡飯佐以醬菜,生魚片,味噌汁這一道清淡的吃食,和“涮牛肉”同為其招牌菜單,許多日本各地游客不遠千里來吃它呢。有時,應客人喜好,秋道太太也會供應各季的時鮮。在春末夏初時,我曾在一次宴席上吃到鯉魚做的生魚片,對之印象深刻,至今難忘。當侍應小姐端出那直徑至少有一尺半大的陶盤上來時,我以為躺在蘿卜絲做成的波浪里那條魚是活的,因為看來它外形完整無傷。可是當秋道太太用筷子掀去那覆蓋著的一層鱗片時,底下卻赫然是已切成薄片而排列整齊的魚肉,肉色透明,微滲鮮血。這純是刀法與速度的表演,那位年輕廚師島田先生確實有了不起的手藝!當我們的筷子翻動魚肉時,那條看來完整而實際已體無完膚的鯉魚竟然躍動了好幾次,秋道太太驕傲地告訴我:這足以證明魚片的新鮮,然而看著那垂死痙攣的魚身,我已倒足了胃口,不忍下咽了。 在京都吃河豚也是極風雅之事,但是受了過去“拼死吃河豚”的錯誤觀念影響,我一直認為那是極危險的,而不敢輕易嘗試。直到快離開京都時,寫蘇東坡論文的李小姐因為有感于蘇東坡盛稱河豚味美,說為了享受其美味,“直那一死!”,覺得在日本而不吃河豚,無以了解古人之語,所以約我去共嘗河豚滋味。在我國大陸上,河豚上市應該是荻芽生,楊花飛的春天,然而在日本卻在冬季,而我們兩個人想起吃河豚卻在八月的只園祭時候。日本朋友們都說在夏季里想吃河豚是挺不容易的事情,然而我們這兩個異鄉吃客卻抱著“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決心。李小姐更不惜花費二百元買了一本《京都味覺散步》做為指南。于是她和我拿出訪名園古剎的精神,按圖索驥,在河原町三條與四條之間,大街小巷地轉著,最后總算找到一家終年供應河豚的“五十嵐”。我們叫了兩客河豚全席,所費不過一千四百元(約合臺幣一百五十元),包括有醋漬河豚的前菜,河豚生魚片,及河豚火鍋。生魚片取自河豚肉最佳部位,那切成賽紙薄的魚肉透明而晶瑩,攤擺在五彩大瓷盤上,盤上的花紋透過魚片而清楚可辨,十分美觀。據云河豚肉性極韌,非刀法高明不能切割。吃河豚生魚片的佐料與一般河魚的甜酸黃醬相同。想到梅堯臣詩那句“庖煎茍失所,入喉為鏌铘”,難免膽顫心悸。看到我們猶豫的表情,那位侍應生說:河豚的毒只在內臟里,而在日本賣河豚是需要特別執照的,何況這家“五十嵐”已有二三十年的經營歷史了,她勸我們盡管放心去吃。果然,河豚肉做的生魚片爽脆鮮美,非其他魚肉所能比。至于做火鍋用的河豚,則帶皮連骨,蓋為切魚片余下來的部分。在沸滾的湯里涮燙,蘸著特別調配的佐料吃,魚皮肥厚,饒有膠質,而肉則滑嫩,在有冷氣設備的夏季里,臉上迎著鍋里冒出的蒸氣,品嘗這別致的河豚火鍋,的確是一大享受。所遺憾者,東坡講究煮魚之法,我們所吃的河豚生魚片及火鍋未必得其法,也只有從眼前的美食遙想古人之風雅了。 在日本住久了之后,難免思念家鄉口味,京都畢竟不如大阪與東京,中國菜館比較少,烹調手藝也稍差。坐落于四條大橋畔的四層樓洋房“東華菜館”算是數一數二的北京菜館了。在我游學京都期間,受到許多人的關懷與照顧,六月里父母歐游返臺路經京都時,曾特別為我在“東華菜館”擺一桌酒席回謝他們。訂酒席時,那位山東籍的老板問我:“您訂多少錢一客的酒席?”這倒使我很驚訝,中國菜是論桌的,哪有算一客多少錢的呢?大概那位老先生在日本住久了,入鄉隨俗,所以也就采用這個東洋式的算法了。后來我要求看菜單時,他又說:“您放心吧,咱們都是中國人,一定客氣的!”倒非我不相信他,只是過去每當請客時,我總習慣先看看菜單,而這在國內也是很普通的事情,并不足以表示對餐館的不信任。老板拗不過我,只好叫領班的開了菜單來。那菜單上的十道菜里倒有三道是雞。我雖非烹飪能手,但也知道酒席上應該避免太多的重復,所以要求把其中兩道換成烤鴨和海鮮。老板總算因為我是中國人,給了我最大的面子,都答應了。十月不知家鄉味,我對慕名已久的“東華菜館”抱著很大的期望。然而,事實卻使我非常失望!當天的菜,無論烹調與布置手藝都只能算是二三流的,尤其令人沮喪的是那一道“北京烤鴨”,端出來時,鴨皮連著鴨肉,切得厚厚大大,排列也極不整齊。沒有薄餅,卻代之以冰冷的饅頭。佐料除醬和蔥段外,尚有洋蔥與黃瓜片!差堪告慰的是每盤菜都相當豐富,足夠一桌半的客人吃飽。我們三個做主人的都感到坐立不安,但是在座的日本客人卻都吃得津津有味,贊不絕口。也許我們以國內的標準求諸京都是太苛刻了吧。一流的“東華菜館”尚且如此,則遑論其他了。這一頓飯所費總共五萬元(合臺幣五千多元)。 在京都的外國餐館中“萬養軒”也是很有名的。這家以正宗法國菜為招牌的餐館在最繁華的四條。如今二層樓的房子雖已古舊,倒是數十年前全京都市內唯一夠水準的洋房呢。踏進自動的玻璃門內,室內鋪滿紫紅色的地毯。門口永遠站著兩個制服畢挺,帶白手套的男女侍應生。他們會笑容可掬,斯文有禮地接去你手中的東西,替你脫下外套,然后領著你到預訂的桌上,或為你找一個合適的座位。這里無論晝夜,始終保持光線柔和,高高的屋頂下垂著巨大的水晶燈,更增添豪華的氣氛。室內的設計正是路易十四時代的法國趣味,走道壁間里擺設著精致的瓷器和古典的玻璃杯子。據說“萬養軒”的主人曾留學法國,專習烹飪。創店以來,無論一湯一菜,甚至面包甜點都完全依仿法國式口味。如今主人已故去,店務由其女公子主持。這位皮膚白皙,嬌小而高雅的中年婦人經常穿著與其他女侍應生同樣的制服,來回巡視于各餐桌之間,對熟悉的客人她常常會自動上前招呼,但態度溫文,辭令不卑不亢,往往使客人覺得能得到她的青睞是一種殊榮。京都的西餐館頗不少,但“萬養軒”的聲譽卻能經久而不衰,一則以其傳統的地道口味,再則認真的經營方法也恐怕是主要因素吧。 像世界任何地方一樣,在第一流的餐館里可以獲得豪華的氣氛,殷勤的招待與夠水準的佳肴;但是識途老馬寧愿花費較少的錢,得到更實惠的享受。京都的大街小巷里,尤其在只園先斗町一帶那些狹窄的弄堂里有數不清的小吃店,而一個京都的老饕客會告訴你:在哪里你可以吃到夠味的壽司,在哪兒你可以嘗到不含糊的鰻魚。“重兵衛”的壽司、“權兵衛”的湯面、“平八”的什錦火鍋、“錦水亭”的筍料理、“洗月庵”的鶉蛋面、“尾張屋”的蕎麥面等,這些料理店多數具有濃厚的庶民趣味,你可以隨時從容輕松地進去,叫一兩樣喜歡吃的東西,所費無幾,而享受良多。在這些料理店之中,最饒有情調的該數先斗町鴨川畔那些櫛比林立的純京都風格的飲食店了。它們都是古老的日式木屋,緊靠著鴨川建筑,客人坐在榻榻米上,可以邊吃邊聽潺潺的水聲。多數的(www.lz13.cn)店在正屋之外,又搭伸木板臺子在河岸積石之上,叫做“床”。這些“床”都是露天的,專供夏夜納涼之用。先斗町為京都著名的花街,舞妓與藝妓集中此區。悶熱的夏夜,這種“床”便成為宴客的好場所,燈光水影與星月互輝,三味線的弦音伴著藝妓的歌聲,岸邊送來習習涼風,使整條的鴨川散發出惑人的妖嬈氣氛。這樣的情調只有在京都才能看到。 諺云:“吃中國菜,住美國房子,討日本老婆。”我們的菜肴不僅為國人引以為榮,同時也幾乎是全世界的人所一致贊美者,然而,就如同住久了鋪設地毯,有空氣調節的新式洋房后,偶一見茅頂磚墻的田舍,你會不由得產生親切自在的感覺;又如同與嬌柔溫順的佳麗處久后,見得談吐文雅,落落大方的女性,你會禁不住起思慕之情一般;在遍嘗濃膩之后,清淡的日本菜給你的意境是截然不同的。何況京都的菜肴原本不僅止為滿足人們口腹之欲,它是需要同時用眼睛去欣賞,情趣去體會的。如果你能用參觀古剎的悠閑心境去享受京都的食物,那就對了。 林文月作品_林文月散文集 林文月:在臺大的日子 林文月:《陽光下讀詩》分頁:123 張潔:漫長的路 天放晴了。 當雨水不停地沖刷著大地的時候,街道似乎還不顯得這么骯臟。可是只要雨一停,路上的積水,立刻就會變成黑灰色的泥湯。撲嘰、撲嘰,在人們紛沓的腳掌下飛濺開來。 瞧,濺了他一腳泥點子。 真懶得洗衣服、懶得做飯。懶得去吃······要是一個人總也用不著吃飯該多好!但這便是生命得以維持所必須的循環:買來做,做了吃。吃了消化。然后變成糞便。糞便拿去種菜、種糧,然后又是買來做····這要耗掉一個人一生的幾分之幾? 要緊的是,他的心情已經變好。這又是一個傍晚,應允著另一個新的希望。 為什么昨天傍晚沒有在公共汽車上看見那一張動人的臉呢?好象失去了一張珍愛的畫。那么,今天能不能在汽車上碰到她?那個年紀已經不輕,臉子也不俏麗的陌生女人。“誰說陌生,一年多了。幾乎天天在這趟公共汽車上和她碰面。” 那真是一張耐人尋味的臉,它沉思,它微笑,它憂傷·····永遠活躍著生命。好象一本情節曲折,形象鮮明,意境優美的書,讓人愛不釋手。“如果她睡著了,還會不會這樣地迷人?” 神采,常會使平庸的相貌變得美麗和動人。這是一種只有藝術大師才能捕捉到的美。流動的美,生命的美。 他不是大師,他甚至不能有一頂名正言順的畫家的帽子。 見鬼!難道知識因為他的才氣不足?努力不夠? 他本來應該而且可以成為一個很有才氣的畫家。他得天獨厚地具有一般人所不容易具有的眼睛的記憶。 可誰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除了藝術大師,他可以不可以對這張臉入迷? 憑著眼睛的記憶,他已經畫了無數張她的素描。她,這陌生而又親切的女人,在他那斗室的墻壁上,帶著各種神態,從各個不同的角度望著他,觀察著他。 也許不應該躲閃老黃的老婆。老黃已經不在人世了。除了他,還有誰知道,并且記得老黃的構思過的那些不等它天才地降生便窒息在胚胎里的每一張繪畫的草圖呢? “那些心血,那些夢想全部都失敗了,破碎了--許許多多人的。如果不是這樣,也許會有很多的列維丹。我才不相信,中國人就那么笨蛋!” 從人的血管流出來的血卻喂飽了蒼蠅。 那個天才的畫匠,那個只關心利祿的市儈,竟然因為那幅畫而贏得了國內外美術界的贊譽。 匠人絕不是藝術家。但天才的匠人加上天才的藝術家的構思卻可以創造奇跡。 應該幫助老黃的老婆。不過,這一切又有誰能說得清呢?就算由他出來作證,也許反而壞了事情。那些話明明是可信的。而對方卻是一個有著顯赫地位的人。那人真幸運。 對大說數人成為一場災難的文化大革命,卻成了魔鬼,盜賊,投機家,奸詐之徒在一千年之內也沒有得到過的展露頭角的機會。 靠什麼起家的都有,靠什麼得道升天的全有。大約除了情感,沒有什麼是不可以盜竊、不可以掠奪的,只要心黑手辣。 這場官司明擺是打不贏的。也許他還是有點怕。怕他連他的斗室那個小小的角落一不能留住。 “沒有人能夠把這種骯臟的事情在畫面上表現出來?不,畫面只能表現情緒和意境。除非連環畫。” “你不要從墻上那么惱怒地瞧著我,難道你就沒有做過一件違心的事情?做過的,你不是超人,你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況且物理學已經證明,沒有真空。你其實和我是一樣的,好了,我的神父,我懺悔過了。” “你也要求調動工作?你會干什麼!你又能干點什麼!誰要你呀!你也不想想。嘖、嘖、嘖!人家老申有的是人要,只是我還舍不得讓他走呢!” 處長的臉上顯出凡是花了冤枉錢,只好認倒霉的人的神氣。不過口氣是平穩的,甚至是笑嘻嘻的。處長分明沒有把他的要求,當成一個人的正常的要求,而是把這碼事兒當成<<山海經>>里的一個荒誕的故事。在那些故事里,烏龜可以講話,禽獸可以變成人。皇帝的女兒也可以嫁給水下的龍王·····凡是聽了或是讀了那些故事的人,臉上便會顯出處長這幅嘻笑的面容。 他是學繪畫的,搞不清楚為什么會弄到物資站來工作。的確,他會干什么?又能干什么!除了要出黑板報,或是逢年過節要在機關門口裝飾“元旦”、“國慶”、“春節”幾個美術字的時候,人們才會想到他這個美術學院的畢業生。可那機會那么少,又那么地短暫,沒等人們留下什麼印象就被忘記了。 當然,那是奚落,是耍弄、甚至是侮辱。不過他是男人,他不能在別人面前舔自己的傷口。他抬起頭,她從墻上,溫婉地,同情地看著他。他的心顫抖了。五十來歲的男人是不會流淚的,流淚是女人的事情。 “謝謝你,我的天使!” 這陌生的女人,為什么比所有的親朋都更了解他,體貼他呢!好象他們只是做為一個細胞存在的時候,就已經互相認識了。 真的,她好象是他的懺悔神父,又是庇護他的天使。沒有什么他不可以或是不好意思給她知道的!而且她絕不會笑話他,也不會把他的痛苦當作茶余飯后與別人閑談的資料。 一年多來,欣賞她、揣摩她、描摹她。無聲地用心和她交談,已經成了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件事。 可是,昨天傍晚,他沒有在這趟汽車上看見她,他的心情變得那么壞,整整一個晚上顯得那麼暗淡,他覺得世界是那么的大,大得無法使他了解,而他又是那么渺小,小得這個世界注意不到他。他是多么寂寞啊! 上床睡覺的時候,他拿著脫下來的襪子,望著腳后跟上的窟隆,呆呆地出了好半天的神,然后,他忽然發現她的每一張素描,都是那么地不能傳神。他越看越別扭,火了起來,光著腳板跳下床,把那些素描從墻上扯下來。一張也不剩,撕的粉碎,弄得滿地的紙屑碎片。 早上,他不得不偷偷地燒掉那些紙片。偷偷地,不然,同單元的那個革命而饒舌的娘們兒就會怪模怪樣地盯著他:“這么多女人的畫像!” 幸好沒有一張是裸體的。不然,他準會被當成流氓分子告發到居委會,街道派出所以及機關里去。然后不論他干什么,不論他走到哪兒,都會有人盯著他,用那匡謬的偏見來理解他的一切正常的行為。 應該買一雙襪子。 裝在床下那個紙簍里的那些襪子,早已輪回地湊和又湊和了好幾遍。現在,就連粘橡皮膏也不解決問題了。每只襪子都露出了腳后跟。從干校回來以后,腳后跟變得想把銼,任什么襪子都能很快地銼出一個大窟隆。 再沒有比床底下的紙簍里,塞滿了露腳后跟的襪子這件事,更能說明單身男人的凄苦了。當然,他可以娶一個給他補襪子的女人! “什么話,竟然淪落到了這種地步,我變成了什么?” 而她,現在在哪里呢?那個他曾經把她比作一個夢,一支夜曲,一泓湖水的姑娘。 “我不知道我會不會當妻子。我不會燒飯,也不會補襪子。” “不,只要坐在那里,讓我永遠看著你,描摹你就足夠了,我寧愿穿露腳后跟的襪子!”--一片天真的夢話。 “人家不要笑話我是懶婆娘嗎?” “我不會給人家知道就是了!” 沒有、沒有能夠永遠看著她,甚至也沒有來得及給她畫一張肖像畫。這全得怪那次畢業實習,他為什么心血來潮地畫了一張兩個少男少女的裸體的背影?為了這兩個天真無邪的背影,他莫名其妙地當了右派,野蠻無知到了什么地步!一個學美術的人,畫了張裸體的背影,竟惹來者場災禍。 他穿慣了露腳后跟的襪子,可要是他因為有一個被嬌慣縱壞的,不會補襪子的妻子而穿露腳后跟的襪子,那滋味兒該又是怎樣的不同啊!不過他已經不做那樣的夢了。根據馬克思“用進廢退”的學說,他的愛的欲望早已退化了。他已經懂得把生活里的對應關心搞得越簡單就越是少添麻煩。如果當成還不能從那創傷里恢復過來呢! 他使勁兒地用手抹了一下憔悴的臉,好象臉上粘滿了看不見的蛛網,走進了那家日夜營業的百貨商店。 賣襪子的姑娘正在和別人聊天。大概她們剛剛看過電影<<甲午風云>>。 “李鴻章是什么人?”象小說家經常描寫的那樣,賣襪子的姑娘有一副銀鈴般的嗓子。 “李鴻章是一個大漢奸。” “難怪他一出場就開炮。” “同志,我買襪子!” 沒人搭理。比起李鴻章,他顯然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角色。 “喲,那可是禮炮!” “還給漢奸放禮炮?” 他提高了聲音,再次說道:“我買襪子!” 她愛理不理地走了過來,斜著身子,胳膊肘往玻璃柜臺上一靠,短短的一睹,迅速地打量了他那寒傖而落拓的全身。然后翻著眼睛問他:“要哪一種?” 活象一個有著一百個求婚人的驕傲的公主,的確,她有一張象公主一樣美麗的臉,線條清晰,每一個器官的比例都很協調,不過他很想對她說,他已經四十五歲了,并且不想向她求婚,她完全可要暫時地卸下臉上的那副面罩。那么一來她準會照直地向他臉上唾一口。 同樣是女人,怎么會有這樣的不同? “深藍色的!” 柜臺后面有人叫了:“小王,你的電話!” “啪”,扔過來一雙:紅色的。 他苦笑了。 要不要等她接完電話,換成藍色的? 已經六點二十五分。再等就會錯過那趟汽車了。“算了,再湊和一天。” 她在那兒。夾著一把淺藍色的塑料傘。淺黃色的襯衣外面,是一件銀灰色的外衣。外衣的袖口已經磨損了。不知是因為經濟不大寬裕,還是象他一樣,早已對這些身外之物失去了興趣。網兜里裝著幾條帶魚,還有蔬菜。另一個人造革的提包里裝滿了大大小小的紙包。最上面的是五個扎在一起印有某某中藥店字樣的紙包。有人病了,不知是她的丈夫,還是她的孩子。她一定累壞了,一臉的倦容和煩惱,微微地拱著身子,靠在汽車站的鐵欄桿上。那樣地柔弱,那樣地需要人的幫助,卻又那樣地不想向誰請求些什么。 汽車來了。永遠是那么不顧死活的擁擠。她一定會急著回家。他沖到她的身邊,盡力排開擁擠的人群,讓她能擠上汽車。“注意,不要被她發覺。” 有誰的傘柄狠狠地戳了他的肋條骨。用不著回頭,一定是一把不銹鋼的尼龍傘的傘柄,因為非常疼。他沒有足夠的脂肪層來緩沖這個力的作用。 坐在她們跟前的乘客下車了。位子空了起來,她向他抬起眼睛,他在她的眼睛里讀到這樣的話:“您坐嗎?” 他用眼睛回答:“不,我不坐,您請坐。” 她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側過身去,重重地跌在座位上。傘,從她的腋下掉了下來。他忙為她檢起。他知道,她一定會對他說一聲謝謝。他害怕了連心也縮緊了。生怕他會聽到一個想買襪子的姑娘一樣的銀鈴般的嗓音。那樣,他在想象中已經習慣了的形象就會被那銀鈴般的聲音砸得粉碎。他有會想一起那么寂寞,那么孤獨,沒有一個可以用心交談的朋友。 他聽見一句低沉的,甚至是略帶嘶啞的話:“謝謝!” 他感激地望了望她。有好一陣不能從那莫名其妙的快樂里清醒過來。有什么聲音在他的心里響著,是了,是那句話:“不,該是我謝謝你,你沒有讓我失望!” 她瞥了他一眼。那是一雙除了她自己的世界,什么也看不見的眼睛。當然也沒有看見他。 用不著,他并不想認識她,也并不想在她。他只是想畫這張動人的臉,并且把她的畫像掛滿他的墻壁。 假如這會兒對她說:“我是不是可以為您畫張像?”他立刻便會失去每天揣摩她,看見她的可能。就是她不喊警察,她丈夫也會揍他一頓耳光。人和人就是這樣的隔膜。本來是挺自然的、挺簡單的事全變得那么復雜。 幾乎所有的收藏家都會喜歡向人們炫耀自己的收藏,巴不得人人都象他自己一樣喜歡他那個寶貝。高興的時候,也還會轉送給自己的朋友。可絕對沒有哪一個人愿意自己的老婆被人欣賞。 既然人是自然界里最杰出的藝術品,到什么時候男人才不把女人,或是女人才不把男人僅僅是當做求偶的對象,而是做為一件藝術品老欣賞呢? 也不知道是哪一個猥瑣的人想出來的污瑣的道理,認準了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或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發生興趣便是想要愛他,占有他。不過人類早晚有一天會擺脫一切虛偽的桎梏,洗掉千百年來積留在自己身上的污瑣,恢復生命開始創造的時候,那種純樸的、自然的面貌。但是通向那個境界的路該有多么遠,又有多么長啊! 她怎么說的?“'謝謝!'是不是這個樣子?”他試著在心里重復摹仿她的語氣,語調。從那聲音他好象又更多地捕捉到了一些感覺。他神經質地搓著自己的手指頭,準備吃過晚飯,重新為她畫一張素描。 同單元的女人在房間里尖聲地叫了起來:“什么東西糊了?這么臭!”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物理學上管這種聲音叫做噪音,即物體的頻率不規則地振動發出的聲音。 她穿著一件背心,一條大花褲衩,趿著鞋子跑進廚房。 這才真叫放肆。美術家不可以做裸體繪畫,但卻沒有一個人認為這種只適合在睡床上向自己丈夫展出的時裝,拿到另一個陌生的男人面前展出是有傷風化的。 怪不怪?事情就是這么顛倒著的。 她砰砰邦邦地打開廚房的窗子,朝他瞪著眼睛、豎著眉毛。他才意識到,炒鍋里的肉末糊了。 她陰陽怪氣兒地(www.lz13.cn)笑著說:“凈想什么了,菜都燒糊了。”憑那笑容,他知道她一定認準了他在想老婆,不然她還能想出來別的什么原因。 這肉末當然是不能吃了。他端起炒鍋,放在水龍頭下沖洗。她一把擰上水龍頭:“別往水池里倒,回頭堵了下水道。” 有那么嚴重嗎?一點點糊得連渣子都沒有了的肉末。誰也別想在她的眼皮下,憑自己的意思干點自己想干的事。 沒關系,吃一頓醬油面條吧。他在鋼精鍋里裝滿了開水,把最后一點掛面放進水里。不用蓋鍋蓋了,不然總是擔心著開鍋之后面條會撲出來。但愿不要象往常那樣很快地忘記爐子上面煮著的東西。如果再煮糊了,晚上就沒有東西吃了。 煤氣爐上的火焰跳得那么活潑,顯得那么溫暖,就象他今天晚上的心情。 他走進房間,順手關上了房門。多好,只要他一個人。他在畫架前面坐下,凝思起來。 張潔作品_張潔散文集 張潔:挖薺菜 張潔:我的四季分頁:123 史鐵生:奶奶的星星 世界給我的第一個記憶是:我躺在奶奶懷里,拼命地哭,打著挺兒,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哭得好傷心。窗外的山墻上剝落了一塊灰皮,形狀象個難看的老頭兒。奶奶摟著我,拍著我,“噢——,噢——”地哼著。我倒更覺得委屈起來。“你聽!”奶奶忽然說:“你快聽,聽見了么……?”我愣愣地聽,不哭了,聽見了一種美妙的聲音,飄飄的、緩緩的……。是鴿哨兒?是秋風?是落葉劃過屋檐?或者,只是奶奶在輕輕地哼唱?直到現在我還是說不清。“噢噢——,睡覺吧,麻猴來了我打它……”那是奶奶的催眠曲。屋頂上有一片晃動的光影,是水盆里的水反射的陽光。光影也那么飄飄的、緩緩的,變幻成和平的夢境,我在奶奶懷里安穩地睡熟……我是奶奶帶大的。不知有多少人當著我的面對奶奶說過:“奶奶帶起來的,長大了也忘不了奶奶。”那時候我懂些事了,趴在奶奶膝頭,用小眼睛瞪那些說話的人,心想:瞧你那討厭樣兒吧!翻譯成孩子還不能掌握的語言就是:這話用你說么? 奶奶愈緊地把我摟在懷里,笑笑:“等不到那會兒喲!”仿佛已經滿足了的樣子。 “等不到哪會兒呀?”我問。 “等不到你孝敬奶奶一把鐵蠶豆。” 我笑個沒完。我知道她不是真那么想。不過我總想不好,等我掙了錢給她買什么。爸爸、大伯、叔叔給她買什么,她都是說:“用不著花那么多錢買這個。” 奶奶最喜歡的是我給她踩腰、踩背。一到晚上,她常常腰疼、背疼,就叫我站到她身上去,來來回回地踩。她趴在床上“哎喲哎喲”的,還一個勁夸我:“小腳丫踩上去,軟軟乎乎的,真好受。”我可是最不耐煩干這個,她的腰和背可真是夠漫長的。“行了吧?”我問。“再踩兩趟。”我大跨步地打了個來回:“行了吧?”“唉,行了。”我趕快下地,穿鞋,逃跑……于是我說:“長大了我還給您踩腰。”“喲,那還不把我踩死?”過了一會我又問:“您干嘛等不到那會兒呀?” “老了,還不死?” “死了就怎么了?” “那你就再也找不著奶奶了。” 我不嚷了,也不問了,老老實實依偎在奶奶懷里。那又是世界給我的第一個可怕的印象。 一個冬天的下午,一覺醒來,不見了奶奶,我扒著窗臺喊她,窗外是風和雪。“奶奶出門兒了,去看姨奶奶。”我不信,奶奶去姨奶奶家總是帶著我的;我整整哭喊了一個下午,媽媽、爸爸、鄰居們誰也哄不住,直到晚上奶奶出我意料地回來。這事大概沒人記得住了,也沒人知道我那時想到了什么。小時候,奶奶嚇唬我的最好辦法,就是說:“再不聽話,奶奶就死了!” 夏夜,滿天星斗。奶奶講的故事與眾不同,她不是說地上死一個人,天上就熄滅了一顆星星,而是說,地上死一個人,天上就又多了一個星星。 “怎么呢?” “人死了,就變成一個星星。” “干嘛變成星星呀?” “給走夜道兒的人照個亮兒……” 我們坐在庭院里,草茉莉都開了,各種顏色的小喇叭,掐一朵放在嘴上吹,有時候能吹響。奶奶用大芭蕉扇給我轟蚊子。涼涼的風,藍藍的天,閃閃的星星,永遠留在我的記憶里。 那時候我還不懂得問,是不是每個人死了都可以變成星星,都能給活著的人把路照亮。 奶奶已經死了好多年。她帶大的孫子忘不了她。盡管我現在想起她講的故事,知道那是神話,但到夏天的晚上,我卻時常還象孩子那樣,仰著臉,揣摸哪一顆星星是奶奶的……我慢慢去想奶奶講的那個神話,我慢慢相信,每一個活過的人,都能給后人的路途上添些光亮,也許是一顆巨星,也許是一把火炬,也許只是一支含淚的燭光……奶奶是小腳兒。奶奶洗腳的時候總避開人。她避不開我,我是“奶奶的影兒”。 這有什么可看的!快著,先跟你媽玩去。 我蹲在奶奶的腳盆前不走。那雙腳真是難看,好像只有一個大腳趾和一個腳后跟。 “您疼嗎?” “疼的時候早過去啦。” “這會兒還疼嗎?” “一碰著,就疼。” 我本來想摸摸她的腳,這下不敢了。我伸一個指頭,撥弄撥弄盆里的水。 “你看受罪不!” 我心疼地點點頭。 “趕明兒奶奶一喊你,你就回來,奶奶追不上你。嗯?” 我一個勁點頭,看著她那兩只腳,心里真害怕。我又看看奶奶的臉,她倒沒有疼的樣子。 “等我媽老了,腳也這樣兒了吧?” 一句話把奶奶問得哭笑不得。媽媽在外屋也忍不住地笑,過來把我拉開了。奶奶還在里屋念叨:“唉,你媽趕上了好時候,你們都趕上了好時候……” 晚上睡在奶奶身旁,我還想著這件事,想象著一個老妖婆(就像《白雪公主》里的那個老妖婆,鼻子有勾,臉是藍的),用一條又長又結實的布使勁勒奶奶的腳。 “你媽是個老妖婆!”我把頭扎在奶奶的脖子下,說。 “傻孩子,胡說什么哪?”奶奶一愣,摸摸我的頭,懷疑我是在說夢話。 “那她干嘛把您的腳弄成那樣兒呀?” 奶奶笑了,嘆口氣:“我媽那還是為我好呢。” “好屁!”我說。平時我要是這么說話,奶奶準得生氣,這回沒有。 “要不能到了你們老史家來?”奶奶又嘆氣。 “我不姓屎!我姓方!”我喊起來。“方”是奶奶的姓。 奶奶也笑,里屋的媽媽和爸爸也笑。但不知為什么,他們都不像往常那樣笑得開心。 “到你們老史家來,跟著背黑鍋。我媽還當是到了你們老史家,能享多大福呢……”奶奶總是把“福”讀成“斧”的音。 老史家是怎么回事呢?一奶奶干嘛總是那么討厭老史家呢?反正我不姓屎,我想。 月光照在窗紙上,一個個長方格,還有海棠樹的影子。街上傳來吆喝聲,聽不清是賣什么的,總拖著長長的尾音。我看見奶奶一眨不眨地睜著眼睛想事。 “奶奶。” “嗯?睡吧。”奶奶把手伸給我。 奶奶想什么呢?她說過,她小時候也有一雙能蹦能跳的腳。拉著奶奶的手睡覺,總能睡得香甜。我夢見奶奶也梳著兩個小“抓髻”,踢踢踏踏地跳皮筋兒,就象我們院里的惠芬三姐,兩個“抓髻”,兩只大腳片子……惠芬三姐長得特別好看。我還只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覺得她好看了。她跳皮筋的時候我總蹲在一邊看,奶奶叫我也叫不動。但惠芬三姐不怎么受理我。她不太愛理人。只有她們缺一個人抻皮筋的時候,她才想起我。我總盼著她們缺一個人。她也不愛笑,剛跳得有點高興了,她媽就又喊她去洗菜,去和面,去把她那群弟弟妹妹的衣裳洗洗。 她一聲不吭地收起皮筋,一聲不吭地去干那些活。奶奶總是夸她,夸她的時候,她也還是一聲不吭。 惠芬三姐最小的弟弟叫八子,和我同歲。他們家有八個孩子,差不多一個比一個小一歲。他們家住南屋,我們家住西屋。 院子中間,十字磚路隔開四塊土地,種了一顆梨樹和三顆海棠樹。 春天,滿院子都是白花;花落了,滿地都是花瓣。樹下也都種的花:西番蓮、草茉莉、珍珠梅、美人蕉、夜來香……全院的人都種,也不分你我。也許因為我那時還很小,總記得那些花都很高。我和八子常在花叢里鉆來鉆去。晚上,那更是捉迷藏的好地方,往茂密的花叢中一蹲,學貓叫。奶奶總愿意把我們攏到一塊,聽她說謎語:“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咳,是星星!”奶奶就會那么幾個謎語。 八子不耐煩了,又去找紙疊“子彈”;我們又鉆進花叢。“別崩著眼睛!唉……”奶奶坐在門前喊。“沒有,我們崩貓呢!”八子說。有一只外頭來的大黑貓,是我們的假想敵。“貓也別崩,好好的貓,你們別害巴它!”奶奶還在喊。我們什么都聽不見了,從前院追到后院,又嚷又叫,黑貓躥上房,逃跑了。 八子特別會玩。彈球兒他總能贏,一贏就是大半兜,好的不多,凈是大麻殼、水泡子……。他還會織逮蜻蜓的網,一逮就是一大把,每個手指縫夾兩只。他還敢一個人到城墻根去這蛐蛐,或者爬到房頂上去摘海棠。奶奶就又喊:“八子,八子!什么時候見你老實會兒! 看別摔了腰!”八子愛到我們家來,悄悄的,不讓他媽知道。奶奶總把好吃的分給我們倆——糖,一人兩塊,或者是餅干,一人兩三塊。 八子家生活困難,平時吃不到這些東西。八子媽總是抱怨,“有多少東西,也不夠我們家那幾個‘小餓浪兒’吃的。”我和八子趴在奶奶的床上,把糖嘬得咂咂地響,用紅的、藍的玻璃紙看太陽,看樹,看在院里晾衣服的惠芬三姐,我們倆得意地嘻嘻哈哈笑。“八子!別又在那兒鬧!”惠芬三姐說話總繃著臉,象個大人。八子嘴里含著糖,不敢搭茬。“沒鬧,”奶奶說:“八子難得不在房上。”其實奶奶最喜歡八子,說他忠厚。 上小學的時候,我和八子一班。記得我們入隊的時候,八子家還給他做不上一件白襯衫,奶奶就把我的兩件白襯衫分一件給八子穿。 八子高興得臉都發紅,他長那么大,一直是撿哥哥姐姐的舊衣服穿。 臨去參加入隊儀式的早晨,奶奶又把八子叫來,給我們倆每人一塊蛋糕和兩個雞蛋。八子媽又給了我們每人一塊補花的新手絹,是她自己做的。八子媽沒日沒夜地做補花,掙點錢貼補家用。 奶奶后來也做補花,是八子媽給介紹的。一開始,八子媽不信奶奶真要做,總拖著。奶奶就總問她。 “八子媽,您給我說了嗎?” “您真要做是怎么的?”八子媽肩上掛著一綹綹各種顏色的絲線。 “真做。” “行,等我給您去說。” 過了好些日子,八子媽還是沒去說。奶奶就又催她。 “您抽空給我說說去呀?” “您還真要做呀?” “真做。” “您可真是的,兒子兒媳婦都工作,一月一百好幾十塊,總共四口人,受這份累干么?” “我不是缺錢用……”奶奶說。 奶奶確實不是為掙那幾個錢。奶奶有奶奶的考慮,那時我還不懂。 小時候,我一天到晚都是跟著奶奶。媽媽工作的地方很遠,尤其是冬天,她要到天挺黑挺黑的時候才能回來。爸爸在里屋看書、看報,把報紙弄得悉悉憟憟的響。奶奶坐在火爐邊給媽媽包餛飩。我在一旁跟著添亂,捏一個小面餅貼在爐壁上,什么時候掉下來就熟了。我把面粉弄得滿身全是。 “讓你別弄了,看把白面糟踏的!”奶奶撣撣我身上的面粉,給我把襖袖挽上。“那您給我包一個‘小耗子’!” “這是餛飩,包餃子時候才能包‘小耗子’。” 可奶奶還是搟了一個餃子皮,包了一個“小耗子”。和餃子差不多,只是兩邊捏出了好多褶兒,不怎么象耗子。 “再包一只‘貓’!” 又包一只“貓”。有兩只耳朵,還有點象。 “看到時候煮不到一塊兒去,就說是你搗亂。” “行,就說是我包的!” 奶奶氣笑了:“你要會包了,你媽還美。” “唉——,你們都趕上了好時候,”我拉長聲音學著往常奶奶的語調:“看你媽這會兒有多美!” 奶奶常那么說。奶奶最羨慕媽媽的是,有一雙大腳,有文化,能出去工作。有時候,來了好幾個媽媽的同事,她們“唧唧嘎嘎”地笑,說個沒完,說單位里的事。我聽不懂。靠在奶奶身上直想睡覺。奶奶也未必聽得懂,可奶奶特別愛聽,坐在一個不礙事的地方,支楞著耳朵,一聲不響。媽媽她們大聲笑起來。奶奶臉上也現出迷茫的笑容,并不太清楚她們笑的是什么。“媽,咱們包餃子吧,”媽媽對奶奶說。 奶奶嚇了一跳,忙出去看火,火差點就要滅了;奶奶聽得把什么都忘了。客人們走后,奶奶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了,說:“你們刷碗、添火吧,我累了。”媽媽讓奶奶躺會兒。奶奶不躺,坐在那兒發呆。好半天,奶奶又是那句話:“唉,你們都趕上了好時候。”爸爸、媽媽都悄悄的。只有我敢在這時候接奶奶的茬:“看你媽多美,大腳片子,又有文化,單位里一大伙子人,說說笑笑多痛快。”“可不是么。我就是沒上過學。我有個表妹……”“知道,知道,”我又把話茬接過去:“你有個表妹,上過學,后來跑出去干了大事。”“可不真的?” 奶奶倒象個孩子那樣爭辯。“您表妹也吃食堂?”我這一問把爸爸、媽媽全逗樂了。奶奶有些尷尬:“六七歲討人嫌。”奶奶罵我只會這一句。不知為什么,奶奶特別羨慕別人吃食堂,說起她羨慕或崇拜的人來,最后總要說明一句:“人家也吃食堂。” 后來,五八年,街道上也辦了食堂。奶奶把家里的好多壇壇罐罐都貢獻了出去。她愿意早早地到食堂門口去等著開飯。中午,爸爸、媽媽都不回來,她叫我放了學到食堂去找她。賣飯的窗口開了,她第一個遞上飯票去:“要一個西紅柿,一個……嗯……”她把“一個”咬得特別清楚,但卻不自然;她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很驕傲似的。現在回想起來,她大概是覺得自己和那些能出去工作的人相仿了,可她畢竟又沒出去工作過。 是在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那些日子,奶奶晚上總去開會,總不讓我跟著。“又不是去看戲!”奶奶說,脾氣變得很急躁。 我跟著奶奶看過不少老戲。奶奶做補花掙了錢,就請別人看戲,請八子媽,請姨奶奶,也請院里的另一個老太太,自然每次都得請我——她的“影兒”也得占一個座位。奶奶不會看戲,每次看戲之前都得請教那“另一個老太太”。那個老太太懂戲,也并非真懂,用現在的話說也就是個“名人愛好者”。什么梅蘭芳、姜妙香、袁世海、張君秋,……奶奶和我都是從她那兒得到啟蒙的。我坐在劇場的椅子上睡覺,我是為中間的十五分鐘休息來的;休息的時候小賣部賣酸梅湯,我使勁說渴,至少可以喝兩瓶。奶奶是說:“我年輕時候什么戲也沒看過。”她大約是為補上這一課來的;平時胡同里幾個老頭、老太太在一塊聊天,誰都比奶奶懂戲。奶奶什么事都要強。不過只有一回,奶奶和那個老太太是都看懂了,不是戲,是電影《祝福》。看完了,奶奶直哭,那個老太太也直哭。“那時候可不就是那么樣兒,”那個老太太說。“可不就那么樣兒,”奶奶說。兩個人的眼睛都紅紅的。 我不聲不響地跟在奶奶身后走。最慘的不是祥林嫂最后摔倒在雪地上,而是她捐了門檻,高高興興地回來的時候……奶奶后來總愛給別人講《祝福》,還是把“福”念成“斧”的音。不過她再也不愿意看那個電影了。 一天晚上,奶奶又要去開會,早早地換上了出門的衣服。坐在桌邊發愣。 媽媽把我叫過來,輕聲對奶奶說:“今天讓他跟您去吧,回來道兒挺黑的。小孩兒,沒關系。” 我高興地喊起來:“不就是去我們學校嗎?我攙您去,那條路我特熟!” “噓——,喊什么!”媽媽給了我一巴掌。媽媽的表情挺嚴肅。 我跑去找八子,我們倆早就想晚上去一回學校了。我們學校原來是一座大廟,八子說,晚上那兒的蛐蛐準少不了。 學校有好幾層院子,有好幾棵又粗又高的老柏樹,院墻上長滿了草,紅色的灰皮脫落了很多。天還沒黑,知了在老柏樹上“伏天兒——,伏天兒——”地叫著。奶奶到緊后院去開會,囑咐我們就在前院玩。 這正合我們的心意,好玩的東西全在前院,白天被高年級同學占領的雙杠、爬桿、沙坑,這會全空著。 “八子,真是跟你媽說了?”奶奶又問。 “真說了。” 八子沖我笑。他才不用跟他媽說呢,他常常在外面玩到半夜,他媽顧不上管他。我常常為此羨慕八子。 我們先玩爬桿,我爬不過八子。又玩雙杠,一人占一頭,喊一聲“開始!”各自從雙杠上躥過去抓對方,幾個來回之后,我總是上氣不接下氣地被八子抓住。八子身體好,也跑得快。跟八子出去玩,我不用擔心挨欺負,八子打架也特別厲害。 八子的功課一般,不象惠芬三姐,惠芬三姐很用功,還是少先隊大隊委。我也是班里的學習尖子,但我至今記得,一有算術比賽,八子的成績總比我好。他就是不用功,不按時完成作業,語文總考六十幾分。小學畢業時,我考上了一所名牌中學,八子只考上了三流學校。 現在想想,八子的天資其實比我強,我純粹是靠了奶奶的督促,靠爸爸媽媽總能在課后幫我補習。誰管八子呢? 他晚上不是幫家里干活,就是跑出去瘋玩。惠芬三姐是個例外,她不聲不響地干活,又不聲不響地讀書。八子媽嫌她晚上讀書費電,她就每天早早地起來在院子里用功。六五年,惠芬三姐考上了大學。 那時候她戴上了眼鏡,更漂亮了,文質彬彬的,有學問的樣子。我真羨慕八子有這樣一個姐姐。八子卻不放在心上,總拿她的“四眼兒”開玩笑。惠芬三姐不屑于理他。八子也不太愛理惠芬三姐。 太陽落了。 “嘟——嘟嘟——”,天完全黑下來時,蛐蛐果然不少。“嘟嘟——嘟嘟嘟——”,東邊也叫,西邊也叫。我們順著聲音找,找到了一處墻根下。八子對準磚縫滋了一泡尿,一會兒,蛐蛐就蹦出來,在月光底下看得很清楚。八子很快就把蛐蛐逮住,看看,又扔了。 “老迷嘴,不開牙,”他說。 我們又找,找到一塊大石頭旁邊,蛐蛐不叫了。八子示意我別出聲,我們蹲在石頭邊靜靜地等,大氣不出。蛐蛐又叫起來,“嘟嘟嘟——”八子笑了。 “喲,我沒尿了。” “我有!”我說。 “噓——,小點聲。沖這兒撒,對準了。” 逮到了一只好的。八子從兜里掏出一張紙,卷成紙筒,把蛐蛐裝進去。 月光真亮,透過老柏樹濃黑的枝葉,灑在院子里,斑斑點點。那么大的院子里只有我們倆。教室都是原來大廟的殿堂,這會黑森森的,靜悄悄的,有點瘆人。星星都出來了。我想起了奶奶。八子逮起蛐蛐來入迷,蹶著屁股扎在草叢里,順著墻根爬。 我對八子說:“我去看看后院有沒有蛐蛐。” 緊后院的南房里亮著燈。我悄悄地爬上石階,扒著窗臺往里看。 一排排的課桌前坐的全是老頭、老太太。我看見奶奶坐在最后排,兩只手放在膝蓋上,樣子就象個小學生。我沖她招招手。沒看見,她聽得可真用心。我直想笑。奶奶常說,她要是從小就上學,能知道好多事,說不定她早就參加了革命呢!“我說不定就從你們老史家跑出去了呢。我有個表妹,就是從婆家跑出去的,后來進了共產黨……”奶奶老是講她那個表妹,說她就是因為上過學,知道了好些事,早早地放了腳,跑出去干了大事。我又想笑了:奶奶跑起來是什么樣呢?還是用腳后跟跑嗎?……講臺上有個人在講話。講臺兩邊還坐著好幾個人。有個女的老是給他們倒水喝。 我見過奶奶的那個表妹一回,只見過一回,在一個大樓里。奶奶緊拉著我的手,在又寬又長的樓道里走,東問西問后來人家讓我們在一間屋子里等著,屋子里有好多沙發,可奶奶不讓我坐,她自己也站著。等了老半天,才來了一個女的,奶奶讓我管她叫表奶奶……講臺上的那個人講個沒完沒了。 我還從來沒有這么遠遠地望著過奶奶。她直了直腰,兩只手也沒敢離開膝頭。這下您知道上學的滋味了吧?我又在心里笑。奶奶每天晚上都抱著那本掃盲課本念,有一課是《國歌》,她老是把“吼聲”念成“孔聲”。“又是孔聲!”連我都能提醒她了。她挺難為情,聲音變小,慢慢又大起來,念到“吼聲”的時候聲音又變小,停好一陣,大概是在心里重復……就在這時候,我忽然聽清了講臺上那個人講的話:“你們過去都是地主、富農,都是靠剝削農民生活,過的都是好逸惡勞,光包不做的剝削階級生活……” 什么?!再聽。 “……地、富、反、壞、右,你們是占的前兩位。今后呢?你們還是要認真改造自己……” 我趕緊離開窗臺,站在臺階下不知該干什么,腦袋里“嗡嗡”的。 地主?奶奶也是地主? 八子來了。“嘿!看,六個!” 我應了一聲,趕緊往前院走。 “后院有嗎?你怎么啦?” “后院沒有,咱們還上前院吧。” “前院都沒啦!” “那,咱們玩爬桿去吧。”我拉著八子往前院走,我怕他也聽見……奶奶拿回來一個白色的卡片。爸爸、媽媽圍在奶奶身邊看,樣子倒象是很高興。奶奶直擦眼淚。 “這回就行了,您就甭難受了,”爸爸說。 “就是說,您跟大伙都一樣了,也有選舉權了,”媽媽說。 我趴在床上不說話。這是怎么回事呀?我又不敢問。 “跟了你們老史家,唉……”奶奶又是那句話,說話的聲音也有些顫抖:“解放前我也沒過過一天舒心日子呀,比老媽子能強多少……“您可不能這么想,”媽媽說:“您過的日子再不舒心,也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呀!工人、農民呢?人家過的什么日子?” 奶奶的臉騰地紅了,慌忙點頭:“我知道,我知道。我就那么一說。人家過得牛馬不如,這我都知道。” 過了一會,奶奶又對爸爸說:“你還記得給老史家扛活的劉四嗎?后來得肺病死了,剩下劉四媳婦帶著仨孩子……那時候我也是自個兒帶著你們仨。我就跟你大哥說過,真要是分了家,咱們這份兒由我作主,我就把那一畝多地給了劉四媳婦……” “您可也別總說這事兒,”媽媽又說:“那是因為您有,不在乎那一畝多。” 奶奶愣了一會,說:“可不也是,讓我都給,我準不干。還不是剝削思想?” “行了,”爸爸彈彈那張白卡片說:“這回您就過舒心日子吧。” 奶奶把白卡片用一條新毛巾包起來,說:“打解了放,沒什么人告訴我,我也是愛這新社會。我可不想再受你們老史家的氣……喲,這孩子八成著涼了吧?我說不帶他去……” 奶奶才發現我蔫蔫地趴在床上,忙打住話頭,哄我去睡覺。 奶奶摸摸我的頭:“不燒。準是玩累了。” 奶奶給我打來洗腳水,又摸摸我的頭:“明兒奶奶給你包餃子,扁豆餡的,愛吃嗎?”奶奶也好像高興起來了。 直到半夜我還沒睡著。我聽見奶奶總翻身,大概也沒睡著。我不敢動,我怕奶奶知道我在想什么。窗外,海棠樹的葉子輕輕地搖晃,露出幾顆星星。奶奶怎么會是地主呢?我想起過去奶奶給我講《半夜雞叫》的時候……“周扒皮就靠剝削人過日子。”奶奶說。“什么叫剝削呀?”我問。“就是光吃飯不干活兒。”“那我是嗎?”“你不是,你還小。”“那您是嗎?”……真的,奶奶那時就不說話了,是爸爸把話接了過去:“奶奶不是做補花嗎?奶奶老了,我們工作養活奶奶。”……唉,我心里亂七八糟的,一宿都沒有睡安穩。海棠樹的葉子不動了,仍然看得見那幾顆星星……有好幾年,我心里總象藏著個偷來的贓物。聽憶苦報告的時候,我又緊張又羞愧。看小說看到地主欺壓農民的時候,我心里一陣陣發慌、發問。我也不再敢唱那只歌——“汗水流在地主火熱的田野里,媽媽卻吃著野菜和谷糠”;過隊日時,大家一起合唱,我的聲音也小了。我不是不想唱,可我總想起奶奶,一想起奶奶,聲音就不由得變小了。奶奶要不是地主多好呵! 我是解放后出生的,但還趕上了一些舊北京的“尾巴”。大人門都說我記事早。那時候,從早到晚,走街串巷做小買賣的和耍手藝的不斷。 一清早,就有挎著笸籮賣燒餅果子的,挎著小一點的笸籮賣爛糊蕓豆的,挑著挑兒賣老豆腐的。賣爛糊蕓豆的還有一塊布,你要是多花一分錢,他就把蕓豆包在布里,給你捏成一個小蕓豆餅。奶奶有時候給我買一小碗蕓豆,但絕不讓捏成餅,說他那塊布一點都不干凈。 我就是想要一個蕓豆餅,于是哭、鬧。奶奶找來一塊干凈布,自己給我捏。我還是哭、還是鬧,說那根本不是蕓豆餅,跟賣的一點都不一樣。奶奶就說:“再不聽話,你長大了也去賣蕓豆!那個賣蕓豆的老頭兒就是從小不聽話,長大了沒出息,去賣蕓豆。笑的,也不覺著累,”奶奶說。“老了老了,沒曾想還趕上了好時候,” 奶奶說,“唉,你們生的是時候呀!我還有幾天兒?”奶奶也常流露出遺憾。 星星,星星。星星。星星…… 哪一顆星星是奶奶的呢? 我知道,奶奶是真心愛這新社會的。 那些星星都是死去的人變的,為了給活著的人把夜路照亮……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奶奶又戴上了一頂“帽子”,不叫地主,叫“摘帽地主”。其實和地主一樣,占黑五類之首。所不同的是,“摘帽地主”更狡猾些;一個地主,竟然能夠“摘帽”,顯見其偽裝是何等的高明,其用心是可等的險惡,對社會主義的威脅是何等的不可低估。而且這也成了“劉鄧路線”的罪行之一。 奶奶先是不能再做補花了。社會主義的工作怎么能給一個地主呢? 后來,也不能再當院里的衛生負責人了。權力當然更重要。 奶奶倒沒有哭,她嚇傻了。爸爸、媽媽也嚇傻了。好多人都嚇傻了。好多嚇傻了的人也都在做著傻事,做傻事時的樣子也都足以把別人嚇傻。 先是惠芬三姐從學校里回來,用了半天時間,把院子里的花全刨了。接著是北屋宋家幾個閨女把自己家的硬木大立柜抬到院當中,用斧子給劈了。爸爸也偷偷地燒了幾本書。奶奶整天躲在屋子里,掀開一角窗簾往外看;也不怎么做飯,頓頓下掛面。傳說垃圾站發現了好幾根金條。街道積極分子們懷疑是我們院里的人扔出去的,一是因為我們院離垃圾站近,二是因為我們院里除了八子家成份好,其余的都是黑九類。 惠芬三姐當了“紅衛兵”,一身軍裝,扎一條武裝帶,長辮子剪了,剪成了短發。說實在的,我覺得她更漂亮了。 我在學校里也想參加紅衛兵,可是我出身不是紅五類,不行。我跟著幾個紅五類的同學去抄過一個老教授的家,只是把幾個花瓶給摔碎,沒別的可抄。后來有個同學提議給老教授把頭發剪成羊頭。剪沒剪我就不知道了,來了幾個高中同學,把非紅五類出身的人全從抄家隊伍中清除出去了。我和另幾個被清除出來的同學在街上惶然地走著,走進食品店買了幾顆話梅吃,然后各自回家。 院里很亂,惠芬三姐帶了好幾個大學的紅衛兵,挨家挨戶地搜查。 象是全院大掃除,各家的東西都擺到了院子里。我們家里也都空了,爸爸、媽媽和奶奶坐在凳子上低聲說著什么,很恐怖、很警覺的樣子。 “真是沒想到,”媽媽說。 “平時看著可是挺老實的人,”奶奶說。 “您可別再這么說了,老實人會藏這些東西?” “誰呀?藏了什么?”我問。 原來是惠芬三姐帶著人從那個最懂戲的老太太家抄出了兩箱子綢緞、一盒子金銀首飾、還有一本書,書上有蔣介石的像。 “在哪兒呢?” “已經送走了,連東西帶人都送走了。” 我隔著窗戶往外看。又來了幾個紅衛兵,惠芬三姐正和一個挺高挺魁梧的男的說話,嗓門兒很大。她過去可從來不大聲說話的。她還說了一句“X他媽的”,從表情上看好像她并沒有那么說。也許是我聽錯了?我們學校的那些女生也都那么說了。我覺得我們男生那么說說還可以……媽媽讓我回學校去住。我上中學的時候住校。媽媽說:“這一陣子先不要回家,有什么事我去找你。”媽媽給了我三十塊錢,六十斤糧票,看來夠兩個月的伙食費了。 晚上,我蹬上我那輛破自行車回學校。我兜里第一次掖了那么多錢、那么多糧票。路上冷冷清清的。已經是秋天了。自行車軋在于黃的落葉上“嚓嚓”地響。路燈的光線很昏暗,影子從車輪下伸出來,變長,變長,又消失了。我好像一時忘記了奶奶,只想著回到學校里該怎么辦。那條路很長,全是落葉……一天,媽媽到學校來找我,對我說,要是想回家就到她的單位去,她在那兒找了一間房;奶奶已經回老家了。 “什么時候?” “前天。” “怎么啦?” “沒怎么。我們怕出事,和你爸爸商量,不如先讓奶奶到老家去”。 我倒是松了一口氣。那些天聽說了好幾起打死人的事了。不過坦白地說,我松了一口氣的原因還有一個:奶奶不在了,別人也許就不會知道我是跟著奶奶長大的了。我生怕班里的紅衛兵知道了這一點,算我是地主出身。 “過些時候,我就去看你奶奶,再給她送些東西去。”媽媽說,聲音有些抖。 忘記是為了什么了,我又回了一趟家(可能是為了拿一件什么東西)。院里已經面目全非了。花沒了;地上刨得亂七八糟的,沒人管;每棵樹上都釘上了一塊語錄牌;搬來了好幾家新街坊。八子家也搬走了,聽說搬到胡同東頭的一個大院子里去了。那兒原來住著個資本家,被轟走了,空下來不少好房。我走進屋里,才又想到,奶奶走了。屋里的東西歸置得很整齊,只是落滿了灰塵。奶奶不在了。奶奶在的時候從來沒有灰塵。那個小線笸籮還在床上,里面是一綹綹彩色的絲線,是奶奶做補花用的。我一直默默地坐著。 天黑了。是陰天,沒有星星。 奶奶這會兒在哪兒呢?干什么呢?屋里沒有別人,我哭了。我想起小時候,別人對奶奶說:“奶奶帶起來的,長大了也忘不了奶奶。”奶奶笑笑說:“等不到那會兒喲!”……海棠樹的葉子落光了,沒有星星。世界好像變了個樣子。每個人的童年都有一個嚴肅的結尾,大約都是突然面對了一個嚴峻的事實,再不能睡一宿覺就把它忘掉,事后你發現,童年不復存在了。 接著是轟轟烈烈的兩三年。我時常想起奶奶。但史無前例的事太多,聽也聽不過來,想也想不過來。不斷地把人打倒,人倒不斷地明白了許多事情。打人也是為革命,罵人也是為革命,光吃不干也是為革命,橫行霸道、仗勢欺人、乃至行兇放火也是為革命。只要說是為革命,干什么就都有理。理隨即也就不值錢。 接著是上山下鄉。掄镢頭的為革命而掄镢頭,養妾選美的為革命而養妾選美;饑寒交迫的為革命而饑寒交迫,揮霍無度的為革命而無度地揮霍。革命又是為了什么呢? 我在延安插隊的時候,媽媽來信說奶奶回來了,奶奶歲數太大了,農村里沒她干的活,公社給了證明,說奶奶改造得好,態度非常老實。 奶奶又在北京落下了戶口。 七二年我也轉回了北京。那年奶奶七十歲,頭發全白了。爸爸、媽媽又都到云南干校去了,又剩了我跟奶奶。或者說是,奶奶跟著我。 我已經二十出頭了。我懂得了什么是歷史。很多事情并非是因為人怎么壞,而是因為人類還沒有弄明白那些事情為什么是壞。譬如說奶奶,她還不明白地主為什么壞,就注定是地主了。也可以說這是命運,但革命不正是為了把全人類都從那種厄運中解放出來么? 但那還是一九七二年。 我回到北京的時候是半夜。在車站坐了半宿,到家的時候天還不亮。我推推院門,院門開了。我推推屋門,門上有鎖。我一愣。院里的人還都沒起。很靜,誰家屋里傳出響亮的鼾聲。奶奶這么早上哪兒了呢?還是那四棵樹,一棵梨樹,三棵海棠,但樹葉都被蟲子咬得斑斑駁駁的。院里蓋起了好幾間小廚房,歪七扭八,灰壓壓的。 北屋門一響,宋家老頭出來了:“喲,你回來啦?你奶奶這幾天凈念叨你呢。” “我奶奶這么早上哪兒了?” “你沒瞧見?就在外頭掃街哪。” 我跑出院門。遠遠的晨霧中,有一個人影,用的是長把笤帚,是奶奶。后來我才知道,奶奶這么早來掃街,是為了躲過人多的時候,怕讓人看見。她現在是以一個地主的身份在掃街,在改造,不是象當年那樣是衛生負責人。 奶奶見了我可是立刻就哭了。 我把奶奶攙進屋,勸她,安慰她。我才不說“這是群眾運動,您應當理解”呢!她怎么會理解呢?多少大人物不是都不理解嗎?只是當我說到“群眾的眼睛是亮的”的時候,奶奶才不哭了,連連點頭,說街坊鄰居對她都不錯,街道積極分子對她也不錯,居委會主任還偷偷勸她別往心里去,掃起街來也得悠著點。奶奶掃街總是超額,甚至加倍。“還記得八子嗎?”奶奶問我。“當然。”我早就聽說八子這幾年在街上很出名,外號叫“八爺”,一般的流氓小偷都服他。八子沒有去插隊。“可不是嗎,唉!可是他見了我,還是管我叫奶奶。”奶奶說。這似乎使她非常感動。奶奶又說:“沒人的時候我跟八子說,可得好好的,要不將來后悔一輩子。他倒是低頭兒聽著。別人說他,他連聽都不聽呢。”“他進工廠了?”“沒有。先前他想進工廠,人家說他不去插隊,不給他分配。這會兒人家給他分配了,他又嫌工作不好,不去,等著。他可倒也不缺錢花,又抽煙,又喝酒。他還老跟我說:象您這么老實管什么用!” “惠芬三姐呢?” “咳,還提惠芬呢!分配在外地,二十七八了,還沒個對象。他那個對象武斗的時候死了,惠芬總還是想著那個人,時常說點子不著邊兒的話,說不是那個人她就不結婚……可那個人都死了好幾年啦。 這都是八子跟我說的。頭些日子,我掃街時候碰上了惠芬,她頭兒也不抬。八子說,她不是光不理我,誰她都不理……” 我想起六六年查抄四舊的時候了,在院子里,惠芬三姐和一個男大學生說話,那男的又高又魁梧,“他會不會就是惠芬三姐的對象呢?” 唉!“奶奶,咱們包扁豆餡餃子吧!”我說。世上的事都想明白了好像也不符合辯證法。 “行啊!”奶奶高興起來:“我給你錢,你去買肉餡吧。” 媽媽給我寫信的時候就說,回了北京好好照顧奶奶,想辦法給奶奶弄點好的吃。奶奶一個人老是熬粥、吃饅頭、炒白菜什么的;她不愿意去買肉,怕讓人看見說她沒改造好。 “您管它那些呢!”我說:“肉鋪里賣肉就是為讓人吃的。革命就是為讓所有的人都過好日子!” “可還有好些人連饅頭、炒白菜都吃不上呢。老家的人,好些貧下中農,吃也吃不飽。”奶奶一本正經的神氣。 我真得承認:奶奶的覺悟比我高。我開了個玩笑:“您可不能這么說。您說貧下中農現在還吃不飽,那還行?” 奶奶嚇壞了,說不出話來、可不?在那些年,這可不是玩笑。 最后這幾年,奶奶依舊是很忙。天不亮就去掃街。吃了早飯就去參加街道上辦的“專政學習班”。下午又去挖防空洞。 “您這么大歲數,挖什么呀?還不夠添亂的呢!”我說。 奶奶聽了不高興:“我能幫著往外撮土。” “要不我替您去吧。我挖一天夠您挖十天的。我替您去干一天您就歇十天。” “那可不行。人家讓我去是信任我。你可別外頭瞎說去。好不容易人家這才讓我去了。” 奶奶還是那么事事要強。 最讓奶奶難受的是人家不讓她去值班。那時候,無論春夏秋冬,不管刮風下雨,北京所有的小胡同里都有人值班。絕大多數是沒有工作的老頭、老太太,都是成份好的,站在胡同口,或拿個小板凳坐在墻角里,監視壞人,維護治安。每個人值兩個小時,一班接一班。奶奶看人家值班,很眼熱,但她的成份不好。 一天,街道積極分子來找奶奶,說是晚十點到十二點這一班沒人了,李老頭病了,何大媽家里離不開,一時沒處找人去,讓奶奶值一班。奶奶可忙開了,又找棉襖,又找棉鞋。 秋風刮得挺大。 “真要是有壞人,您能管得了什么?他會等著讓您給他一拐棍兒?” “人家這是信任我。” “就算您用拐棍兒把他的腿勾住了,他也得把您拉個大馬趴。” “我不會喊?” “我替您去吧。” “那可不行!”奶奶穿好了棉衣,拿著拐棍兒,提著板凳,掖著手電筒,全副武裝地出了門。 我出門去看了看。奶奶正和上一班的一個老頭在聊天。還不到十點。兩個人聊得挺熱火。風挺大,街上沒什么人。那老頭在抱怨他孫子結婚沒有房……十點剛過,奶奶回來了。 “怎么啦?”奶奶說:“又有人接班了。”臉色挺難看。 “有人了更好。咱們睡覺。” 奶奶不言語,脫棉襖的時候,不小心把手電筒掉地上了,玻璃摔碎了。 “您累了吧?我給您按摩按摩?” 奶奶趴在床上。我給她按摩腰和背。她還是一到晚上就腰酸背疼。 我想起小時候給奶奶踩腰,覺得她的腰背是那樣漫長。如今她的腰和背卻像是山谷和山峰,腰往下塌,背往上凸。 我看見奶奶在擦眼淚。 “算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兒!”我說。 “趕情你們都沒事兒。我媽算是瞎了眼,讓我到了你們‘老史家’來……” 海棠樹的葉子又落了,樹枝在風中搖。星星真不少,在遙遠的宇宙間癡癡地望著我們居住的這顆星球……那是一九七五年,奶奶七十三歲。那夜奶奶沒有再醒來。我發現的時候,她的身體已經變涼。估計是腦溢血。很可能是腦溢血。 給奶奶穿鞋的時候我哭了。那雙小腳兒,似乎只有一個大拇趾和一個腳后跟。這雙腳走過了多少路呵。這雙腳曾經也是能蹦能跳的。 如今走到了頭。也許她還在走,走進了天國,在宇宙中變成了一顆星星……現在畢竟不是過去了。現在,在任何場合,我都敢于承認:我是奶奶帶大的,我愛她,我忘不了她。而且她實在也是愛這新社會的。 一個好的社會,是會被幾乎所有的人愛的。奶奶比那些改造好了的國民黨戰犯更有理由愛這新社會。知道她這一生的人,都不懷疑這一點。 當然,最后這幾年,她心里一定非常惶惑。我不能原諒自己的是這樣一件事:那時每天晚上,奶奶都在燈下念報紙上的社論。在那個“專政學習班”里,奶奶是學的最好的一個。她一字一頓地念,象當年念掃盲課本時那樣。我坐在桌子的另一邊看書。顯然是有些段落她看不大懂,不時看看我,想找機會讓我給她講一講。我故意裝得很忙,不給她這個機會,心想:您就是學得再好再虔誠些,人家又能對您怎么樣?那正是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時候,凈是些狗屁不通的社論。奶奶給我倒茶,終于找到了機會。 “你給我講講這一段行不?” “咳,您不懂!” “你不告訴我,我可不老是不懂。” “您懂了又怎么樣?啊?又怎么樣?” 奶奶分明聽出了我的話外之音。她默默地坐著,一聲不響。第二天晚上,她還是一字一句地自己念報紙,不再問我。我一看她,她的聲音就變小,挺難為情似的……老海棠樹還活著、枝葉間,星星在天上。我認定那是奶奶的星星。 據說有一種螞蟻,遇到火就大家(www.lz13.cn)抱成一個球,滾過去,總有一些被燒死,也總有一些活過來,繼續往前爬。人類的路本來很艱難。前些時候碰上了惠芬三姐,聽說因為她文革中做了些錯事,弄得她很苦惱,很多事都受到影響。我就又想起了奶奶的星星。歷史,要用許多不幸和錯誤去鋪路,人類才變得比那些螞蟻更聰明。人類浩蕩前行,在這條路上,不是靠的恨,而是靠的愛……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十一日 史鐵生作品_史鐵生散文集 史鐵生:我與地壇 史鐵生:秋天的懷念 史鐵生:老家分頁:123 台南團隊-康樂富是正規的嗎 台中團隊-愛康明需要投資多少錢 康利富新竹說明會-康利富有專業人士帶新人嗎? 愛康明招商熱線是多少高雄團隊-康樂富在哪裡註冊 桃園說明會-愛康明收益高嗎?賺錢速度快嗎? 康樂富收益是固定的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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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紐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