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邊的農田      43年班龔 剴

家父是空軍地勤軍官，

1949年，帶著家母及三兒一女，從大陸撤退到台中，

住在北區眷村克難房子，我們小蘿蔔頭就讀空軍子弟小學，

當年借用日本人忠烈祠前面的大塊空地做校舍，

從我們家走路五分鐘可到校。

學校與我們的房子中間有一長條水稻田，

農夫在這塊水稻田裏辛苦工作，是我長年累月仔細觀察的對象。

春天，

農夫將水牛牽到水稻田裏，翻田、整平、放水、插秧之後

就是附近男孩子探險的好地方，

我們學著農人的模樣，光著腳丫子在水稻田裏摸泥鰍，捉青蛙，

當然是什麼都捉不到，蝌蚪總可以抓幾隻。

在水稻田裏一腳踏下去，

爛泥巴從腳指頭縫往上冒，一股絲絲麻麻的感覺好特別，

可別讓農夫看到，

他們可是會大聲叫喊「猴金納！麥踏拍我埃丟啊！

（死小孩！不要踏壞我的秧苗）」

台中的水稻一年收兩期，沒多久飽滿的稻穗將稻稈壓的低垂，

一陣風來就能看到起伏不定的黃綠色波濤，附帶著沙沙聲響。

很快看到農家將打穀機推來，

曬的黑黑的農夫，彎著腰用半月形的鐮刀齊根割斷，放成一小堆，

然後向前割另外的稻子，這是收獲的快樂時光。

水稻田已經完全變乾，眷村的男孩子當然不會袖手旁觀，

跟著戴斗笠的農夫前後左右打轉，

我注意到那個打穀機是全場的靈魂中心，

農夫從地上抓一大把割斷的稻桿，

放在打穀機的一個圓筒上，腳用力踩一個踏板，

上上下下不停，打穀機發出雄壯的嗡嗡聲音，

雙手打著圓圈轉動那一把稻桿，

兩三下就將飽滿的稻榖從稻桿刷進下面的儲存箱。

我們幾個膽大的男孩子，想幫點什麼忙？

可以將前面農夫叔叔割斷的稻桿，拿來給打穀子的農夫叔叔，

來來回回也算做了一點事，農夫叔叔多一個免費的幫手何樂不為？

其實我的目標是那個好玩的大圓筒，

我不時靠近那打穀機，觀察這玩意是怎麼用的？

原來這圓筒上裝滿無數的鐵絲環，

腳踩的踏板有個彈簧，可將踏板拉回來，

如此一來這圓筒就能連續不斷的滾動，不需電力，

當然不踩它的話，沒多久就會停止下來的。

研究好之後，

我跟農夫叔叔比手勢（那時，閩南話還不會說），請讓我試試。

剛好農夫叔叔休息喝水，

看看這個免費的猴金那，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告訴我如何踩踏板，如何轉稻桿，我先是用力踩，好高興，

圓筒轉起來了，嗡嗡的聲音也有，

只是聲音小些，力氣不夠轉速慢的關係。

下一步要玩真的了，

打穀子，

農夫叔叔只教我拿一小把試試，

我笑嘻嘻的站在打穀機前，同伴站在旁邊露出羡慕的眼光，

我踩踏板，放入稻桿，

然後~~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刻，

說時遲那時快，兩隻手臂瞬間捲入圓筒上。

好在轉動不快，

機器一下子就停下來了，

可是受的傷卻非常明顯，

雖無血流如注的情形，

回家還是被媽狠狠的先罵一頓，再擦掉半瓶紅藥水。

事後檢討得出心得，

因為兩手沒有用力將那一把稻桿往後拉住，好像拔河一樣就沒問題。

我從小就很好奇，

看工人是如何蓋房子，

看到克難房屋的土牆是用竹片編造，

兩邊塗上摻有剪斷的稻米桿及空穀殼，加土加水調成稀泥巴，

放一些在左手持的木板上，

右手持鏝刀將這坨稀泥巴用力擠入竹片的空隙，

這個稀泥巴的水份要恰恰好，

太乾則無法將泥巴及竹片接和，太濕則竹片無法抓住這些稀泥巴，

糊上竹片，還沒等待乾燥，就會大片大面積的掉下來，白費工夫。

等過二天乾透一面之後，再糊另一面牆，

等兩面泥巴都乾透，再刷白粉。

家裏男孩子多，打打鬧鬧免不了，

居住空間不夠，拳打腳踢之下泥巴牆破洞是家常便飯，

好在我們會修，

照著師父的方法調稀泥往竹片上塗，

凹凸不平是正常的，反正不多久破洞還會出來。

民國48年8月7，颱風已過境，豪雨卻還不停的下，

連續三日台灣中南部的降雨量高達800至1,200公釐；

特別是8月7日當天的降雨量已高達500至1,000公釐。

那天下午我們在家剛剛將白粉刷在牆上，累的早早上床睡覺。

我與弟弟睡在一張藤床，因為有彈性，承受體重後會往中央部份下沉，

半夜我迷迷糊糊感覺屁股濕濕冷冷的，

睡眼惺忪看到床邊的拖鞋怎麼跑到床緣邊上，馬上驚醒，

不好！大水已漫上兩尺高的床鋪，

媽媽及妹妹睡的床稍高，還沒踫到水。

趕快下床，水深及膝，叫醒媽媽，

在母親的指揮下，將棉被細軟等往櫃子及桌子上堆，

昨晚新刷的白粉牆隨著泥巴往下塌，

加上我們走路帶起的水波泥巴牆已經變成透空的竹籬笆。

辛苦整夜，次日天已大亮，豪雨卻沒有停止的意思，

左右鄰居互相問好，災情相似，幸好沒有人員傷亡的不幸事件。

我與三弟走出戶外視探，水深及腰趕快回房，

從窗口往外看，只見混濁洪水呈土黃色，

亂七八糟的飄浮物有塑膠瓶、木頭、樹枝、雜草、

大肚子的死老鼠，死貓等，

當然少不了公共廁所裏的黃金萬兩，說多噁心就多噁心。

當時家父才退役不久，北上台灣大學任教機械系，

家兄就讀台南成功大學水利系，音訊及交通完全斷絕。

好在有空軍眷村的主管單位就近照顧，將我們安頓在市立二中教室，

接受市政府及空軍的救災物資。

過幾天，消息傳過來知道這次災害範圍包括台灣所有的農業區域，

再加上山洪爆發，導致河川水位高漲決堤，造成空前的大水災，

死亡及失蹤的人數達到有一千人，

農地流失，財產及國力的重創是台灣六十年來前所未有的自然災害，

是謂「八七水災」。

等到雨過天晴很長一段時間，

空軍總部還派不出足夠的人力，

來整修這些下面半截仍舊是空蕩蕩竹籬笆牆眷村。

家父苦中作樂逢人便稱：

「古人說家徒四壁，

意思是極度窮困的人家，我們家是家徒四個半壁」，

有過之無不及。 數年前重返台中原地址，預尋找童年的回憶，

沒想到我們的克難房屋早已不見蹤影，

原地變成台中孔廟，難怪我們都走讀書的行業。

後山的忠烈祠早已改建重修，莊嚴肅穆，

不復原先日本人的建築模樣，往日情懷不可言喻。

感謝holylife上傳分享~捉泥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