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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3/22 23:50:48瀏覽1126|回應2|推薦4 | |
夜 收音機發出嘶嘶嘶--咻的怪聲音,我抬起頭來怔怔地看了一眼,對這種老舊的必然,實在無言的了。「老先生,或許就要道再見了。」我在心裡揮揮手。 我關閉收音機,打開積了一層灰的木框小窗,在這小小的過程裡也感到一陣阻滯感。望出窗外,低處是一片深鬱如人心的烏黑枝葉,高處則是懸浮天空裡的星體,我可以看見那些微細卻光亮的小點。那些發光體,大多還是富涵生命的而有些則已經死滅,唯剩虛幻的光線在宇宙裡穿行著。 我看看自己身上曾經碰瘀過的傷痕,形狀不知何時開始變得像是人馬座星雲。 今晚,有預感或許要起霧了。 假日的夜晚,校園裡只有零星的人影晃動,在這間小室內,只有剛剛失去了一份愛的我。在上方,覆著的是小型的圓頂。 我忽然想要「打開」,光是打開小窗令我覺得不足,我走向通往陽台那扇門確認那裡是開的,而後回到室內,走到一條金屬手把旁邊,用勁地旋轉,隨著手把的轉動動作,頭頂上方的圓頂緩緩開啟了,露出一片晶瑩深邃的夜空。 在旋轉動作的間隙裡,隱約聽見一個細微的聲音,我因此稍停動作傾聽一晌,但什麼也沒有聽見,只有聽到像是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的悶悶的煙火聲,至於近處的聲音則完全沒有。 所以當發現這個人的時候我感到相當意外。 我看見他的時候,他正蹲在外面陽台地面上,以正面朝著我的方向,因為這樣我感覺分外突兀。他的姿勢跟臉容使我想起當我還是國中生時路上看到的一名小女孩。那個小女孩子蹲在佈滿沙子的一條路上,撩起裙子正當街解著大便。我很駭異地看著,那些排泄物是從肚臍下方一點的小洞出來的,而不是從更下面的地方。為什麼洞的位置會是在那裡呢?當時的我非常震撼,有長長一段時間那個髒污畸凌的形象佔住了我觀念界域中一個特殊位置,使我陡然明白人間殘忍的一面,而我則一次一次地回返為那個在旁站立目睹悲劇的中學生。步出騎樓,走在塵沙大路,佇立在路面遇見一個蹲著的小女孩,心中騷亂而無聲地走過。每次經歷這樣的過程,會使我內心對自己人生再次興起慶幸的感覺。 蹲在陽台地面上的這人會讓我想起那個小女孩,是因為這兩人有著相似的面貌,說來難解,雖然分別是小孩與成人,他們卻有著相似的臉。 我望著那人一會,他便慢慢站了起來。 「你是?」我在這個天文社這麼久,從來未曾見過這人。 「蠻懷念的…」他伸了個懶腰,「啊,學弟,我以前也是這個社團的…」 我打量著他。 他算是那種不會給人壞印象的人,齊整的黑色有領線衫,駝色的休閒褲。 「剛才我看到樓下那扇小門的時候,心裡啊..以前在這裡上課那時候,剛開始經過時看到那扇門…」 自稱學長的人這樣說著。 我完全了解他說的,的確我也曾懷抱過同樣的心情,一扇位於樓梯間旁的灰色窄門,帶著神秘感的況味注意了一段時日,而終於有那麼一天從那裡上去,發現了在上面老舊的圓頂小室,在那裡,跟美麗廣大的宇宙牽起了聯繫。 當初,剛開始開啟窄門時,矗立眼前的是一片狹窄黑暗中的一座幾乎直立的鐵梯,每一步都上升得侷促而必須要緊抓把手,而到了現在,就算是下樓我也已經可以快步跑下完全無須手扶了。 我常喜歡呆在這地方將自己打開,那些無數的星體便移入我的懷抱之中,像一座發光的宮殿簷角將我伸張開來。 * 在圓頂下窗戶旁邊木桌子前沉思的人,看起來會像是一名時空另端的觀星哲學家。我一面這樣自我意識著一面翻著書頁,書頁間不時有些雜想跳躍而出,在此時,陌生的學長正翻閱著社誌留言。 距離離開校門只有幾個月的時間了,誰知道誰再來會到哪裡去呢?這陣子空氣中充滿了這樣的流離氣氛。這一刻,在昏黃燈光中,我錯覺站在台子前翻閱著社誌的人彷彿數年後的我,而他眼中坐在桌前的我是否是數年前的他? 我用筆尖梳著桌上一根白羽毛,使純白被染成一片狼籍的深藍,直到像是倒臥在藍色血泊中。我覺得自己好像該開口說點什麼,這樣想的時候,我從他的嘴型讀出他也這樣想著。 「你大幾?什麼系的?」 於是我們順著這話題自然地聊開來,普通而重要的話題,就像所有會這樣聊的人一樣,而後蔓延下去談到種種生涯的事。他問我我的目標,我說是學術。 「家裡呢?」 家裡…父親希望我做個能有人讓我下令的人,在工廠裡工作的他心底相當盼望我能成為那一類人。不過對於能夠成其為生涯的事,我自己還是偏愛埋首在一個領域裡,對某種知識窮盡探究,像是搭建出一座看不見的宮殿一般。 學術?能有人讓你下命令嗎?父親背對著我疑問著。 能對別人下命令。有很長一段時間這句話成為我父親身上的標識,在我從屋子裡往外注視著他的背影時,我感覺那是一個人被一面巨大影子籠罩著。不能出去而且無聲。 會擁有這樣偏執的想法,我想那是缺陷吧,然而對他而言,一個人沒有這種想法那才是一種殘疾。 「這沒有對錯的問題。」陌生的學長聽了我的敘述後評斷著,「也有些人在業界裡始終不適應人事糾葛,譬如那些勾心鬥角的事,因而回去學界的,但是,學弟,這也不表示學術界是純潔的。」 這意思我明白,真正的純潔是不可求的,但我只是想要盡量的單純而已。最近我已經開始有些自知之明了,我已經被多年的教育制約為綑綁起來的狀態。我明白,面對複雜是非的人事,有些事情自己永遠都做不出來,這樣我勢必落於下風。 「在你這樣的年紀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早已經被多年的教育弄得像被綁起來的一樣。」 我非常訝異,陌生的學長會講出這樣的話,就像是沉入心底幽暗看不見的麥克風,將我呢喃的聲音放大顯現出來。 「啊,你把我想說的話說出來了。」 「真的嗎?我想…我們都不夠原始。」 原始? 「差不多也是你現在的這時候,那陣子我常回想從小到大團體中的自己,在班級表決某件事時自己的態度。以出遊為例,在表決AB兩個地點時,我所選擇的是對班級來說好玩的B地,而非我自己偏愛的A地。 不能忠實偏袒自己的意願這應該也算是一種原始的不足。對不對?」 「嗯…」 「讓所有自利的選擇折衝出一個結果來,世界不就是這樣嗎?」 讓所有自利的選擇…我不知道。但『原始』這個想法觸動了我,這兩天我正為著一件事悶悶不樂。那天,媽正要牽我阿嬤出門上車,她的日子因為到了癌症末期已來日無多了。經過我身邊時她危顫顫地掏出一千元說:豐仔,這給你。 除了壓歲錢,他從來沒有這樣掏出錢來就要給我們小孩,我也不曾沒有名目就拿長輩的錢,因此我極力推辭,一邊說無免啦無免啦。在這施受的齟齬過程中我阿嬤因此勃然大怒,將鈔票丟擲在地便哆哆嗦嗦邁出了大門。 她從不曾對我這樣生氣過,總是說阿豐仔真乖,會叫阿嬤。 我非常地後悔沒有收下錢來,我愈想愈憎恨我所受的好教養,我想我應該露出開心的笑臉來,最好還是歡天喜地,大聲說:謝謝阿嬤! 我想我的好教養在這個老人生命的最末成了兩人之間的阻隔物,也在我這陣子的低潮情緒上再加一筆。對此,我並不曾稱呼做不夠原始,但是,就是這個,我知道。 我遞了一片吐司給他,葡萄乾的旁邊鑽出了一隻螞蟻,在他翻動的手勢中倉皇地呈鋸齒狀跑動。 原始。 陌生學長所說的讓我想到,所有的事都從一個軸心而來。就像,我剛剛失去的一份愛情。 來自安的笑語,給我帶來的感覺類似早晨的面山那條小路,一種純粹的光與忘記煩惱的快樂。 那天,安笑著。妳的父母曾經跟我說過話,我應該這樣說嗎?但安微微而不安地笑著。我們正走過宿舍外的橋,整個校園裡令人感覺最柔軟的地方。然後我們走過社團練習室。 我們走出即將在此分離的大門。 大學四年,幾近末端才真正傾心的女孩,看著安,我會想摸摸她的頭。喜歡偷偷瞧一眼她身上的線條,那些所有的線條流動著,逸散開來異地重組的話那會是一條小溪,溪畔的風景。我牽著單車,漫無目的地跟安一起走,如果都沒人喊停,我們會走向遠遠遠遠的小鎮。 我們正走向遠遠遠遠的地方,安時而笑著,有一瞬我忘了煩惱,好像也不曾聽過安的父母客氣卻蓄意地談及另一個好男子。然後安喊停,『我要騎喔。』 後來在路上車脫鏈了,車歪倒時我曾經碰傷了膝蓋,日後那傷痕漸漸成為了人馬座星雲。但那時還只是一塊新傷,足以使她檢查我,像我檢查她的臉一樣。 我假使夠原始,我會說:真可愛,我會伸出手去觸碰那裡,使她留下一個痕跡。 如果我及時脫開綑綁,加添「原始」的量…這樣想著,我不禁有些激動,好像世界可以倒轉起來。 在我的心中流轉過這麼多的心念,但事實上只是幾分鐘的工夫,期間陌生的學長又吃掉了一片吐司麵包。 「如果你遇到一個兇狠的對象,要怎麼辦呢?在古代戰場上,你可以抽出箭來,射過去,」他又開口了。「現在,當你面對一種威脅,就像是一隻野狗在幾公尺外緊盯住你,緊盯住你…」 ..…? 這個例子倒是有點遠了,話鋒怎麼會轉向這裡,有點突然,但我了解他的意思。原始。 在我倆的一段岑寂之中,學長轉過頭去不曉得看著空氣中的什麼,也許是星空裡的長蛇座。「很晚了,要睡覺了。很晚了...」他看似十分疲倦地癱了下來,彷彿在一刻間跟什麼人爭戰過。 這一個晚上收穫良多,跟這位素未謀面的學長聊天蠻好的,有些交談內容值得我再想想。在客人小心翼翼走下梯後,我關閉了圓頂,將望遠鏡收入室內,不用手扶地跑下鐵梯,反鎖上灰色窄門。 * 出了系館時,已經是深夜三點了。 我騎著單車沿坡斜轉過一個彎以後,被兩個校警攔了下來。 「你有沒有看到一個約三十歲的人,穿著黑色上衣..差不多十一點那時在這附近嗎?」校警問我。 校警簡短描述的事情使我一震,我一時愕然的表情在校警的眼裡或許被解讀為毫無所知,因此他們不再詢問下去,只是彼此交談著。 我重新跨上單車,朝向校園黑暗裡令人不安的事物,我經過了一名薄弱身影,在氣流中我的心中揣揣不安。我看見的第一個毛茸倒臥的是在圖書館後面車棚那邊,我下車察看牠的身軀,察看凝結中暗紅黏稠的液體。而後在湖邊出現了第二隻,我在校園裡騎著,逐一看見了在許多角落地面上躺著的動物屍首,野狗,牠們每一隻的身上都插著一支十字弓,血液曾經由牠們的身體流出沾濕了地面。 最終我要騎上位在坡上的宿舍時,已經騎不上去,我雙腿的力氣已經全被抽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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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