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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 ( 上 )
2006/09/07 22:32:57瀏覽422|回應0|推薦3

( 第一篇小說,數年前發表 )

鐵軌旁邊的一戶人家──其實,並不很像是一戶人家----那個建築物所在的位置,使它看起來更像車站;而車站是這樣小,長條的水泥地,只能算是最小型的月台。


這是一條短短的鐵路支線,東西橫向共有七個站;這裡是最小的一站,或者頂多只能說它是二個最小裡頭的一個。總之,這裡的人丁是最單薄的。火車在支線上單向車程的行駛時間約在三十七分四十八秒到三十八分十七秒之間,整個線上就是唯一一列由兩節車廂組成的列車來來回回不間斷地開著,從早晨六點由西邊的站開出,晚上八點又駛回西邊的車站休息。 

這裡由西邊算起來是第四站,正好位於中間。如果車上的乘客朝北邊的窗外看,對這裡的第一印象一定是那片取代了車站的民房;但其實民房距離鐵軌還有好幾公尺,會令人覺得它是這樣地近,大概是緣於這裡乾淨透明的好空氣。 

而如果朝南邊的窗外看,特別是久居城市的人,便不免要癡迷讚歎一番,那是一彎墨綠的溪水,大約在鐵軌平面十多公尺下方。 

車站周圍看起來似乎只有這一戶,此外的幾戶人家隱藏在樹的後面。民房門前空地堆著的木塊旁,坐著一個高瘦的老頭子,正抽著煙。 

他的家人稱他為「瘋子」,這樣稱呼他,可說是一種暱稱了。平時不耐煩他的時候,便「老瘋子」地叫他。他的家人便是唯一的兒子與媳婦,他們一樣地這樣叫。 

他也喜歡別人這樣叫他,至少不討厭。或許他是真的瘋了也不無可能,但這情況是何時開始的呢沒人記得了。他的身上倒是發生過幾件糊塗事,雖然都是小事。就像那次,他的媳婦託他把作好的手工帶到最西邊的那站給住在車站附近的工頭;上車不到一分鐘,他卻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最東邊的一站。回程經過家門口,媳婦在車窗外訝異地望見他;期期艾艾地解釋過後,他便又向西站出發,誰知睜開眼又已回到了家,到底什麼時候睡的呢他也只是抓耳撓腮。 

高瘦的老頭,正抽著煙。兒子把高高的長梯架在倉房的牆上。倉房離房子有好幾公尺遠,屋頂是微微亮的黑色。 

他想瘋子今天怎麼沒下溪水,那倒剛好;今天該修倉房屋頂了,前次颱風過後屋頂一直是搖搖欲墜的怕擋不過下回不知何時再來的颱風。瘋子年紀雖大體力身手卻是叫人放心的。 

「瘋子,過來一下好麼?」 

他便搖搖晃晃地過來。 

「把木板磚塊從下面遞給我。」 

木板磚塊遞上去以後,他卻爬上梯子,又從梯子爬上房頂。他兒子見到他吃了一驚,連連叫他下去,他便搖手說不。在揮動中碰到他的手,他兒子突然感覺那手好冰涼,像魚釣那樣冰涼。 

瘋子的手著實像魚鉤。家門前跨過鐵軌有一條通向溪邊的小徑,每天一大早他便下溪水,在溪谷的樹林裡穿梭遊蕩,有時候是在水邊,有時候是在林子裡不曉得什麼隱秘的地方。他發明了一個說法形容自己是「下樓」,他會跟媳婦說:「我去樓下。」而回家則是「上樓」。對他的發明,兒子跟媳婦都頗覺趣味而且立刻沿用;畢竟他們家是平房,這樣一來顯得像樓房了。而瘋子最大的志趣則是在釣魚。不過他從不用魚鉤,甚至不用釣竿,他堅持自己徒手的技巧。常常他會涉水到溪裡,把手放在水中一動也不動,只等魚兒游近。更多時候他坐在溪邊樹蔭下,把右手浸在水裡。 

他們說他並不是在釣魚,是在拉魚。 

「拉到大魚了嗎?」他的兒子常在吃飯時這樣問。 

「沒,只是小魚──」 

他那喪氣的反應早在意料之中,然而他們依舊這樣地玩笑著。 

因為這裡根本沒魚!便有,也都是些小魚。最多兩寸,極少有三吋以上的。難怪他的兒子要覺得可笑了。 

來這條溪釣魚的人其實不少,可以說是很多,但不是這裡。他們會到更上游的地方或者更下游一點的地方。有時來了一兩個不明就裡的陌生人不久也就識趣地離去,但就是瘋子無論如何搞不清楚實際狀況。 

瘋子長年累月地把手浸在水裡,終於給浸出了毛病。不知哪一天開始,他的手突變得冰冷,甚而身體也開始冷起來,就像把冰水倒進冰水袋裡一樣,而手掌就是袋子的開口。 

「是水的溼氣,」媳婦篤定地認為。 

也就是說,水的溼氣悄悄地附著在瘋子的手上,演變成風濕,而手上的風濰又悄悄地傳給其他的部位。 

「還是用魚鉤跟釣竿吧。」她說。 

瘋子卻露出鄙夷的表情。 

後來的日子裡他又呻吟著喊冷的時候,她很無可奈何地說: 

「手是肉作的,總不是魚鉤;如果是魚鉤倒好,再怎麼冰也沒感覺。」 

說也奇怪,瘋子後來再沒覺得冰冷;雖然他兒子碰到他的手還是覺得冰涼。瘋子真把自己的手當作了魚鉤。 

這一家三口的生活便是這麼單純地持續著,如同屋前鋪著的長長鐵軌和每隔半個小時進站一次的火車。本來屋裡是有個孫子的,但後來卻病死了。就像一般父母在這種情況之下把自己交託給宗教一般地,他們把自己交託給另一個宗教──這裡的大自然與生活。 

瘋子在還沒這麼老的時候曾經在最東邊那一站的肉鋪雜貨店待過,他的醃肉技術一直是一流的。兒子則替人作木工,這幾個車站附近的居民總是找他作木工,甚至沿線車站的月台、柱子也是他修的。但最東邊的車站和最西邊的車站卻除外,這是支線上的兩個繁榮地方,什麼行業的師傅都不缺。 

說起繁榮,這條鐵路確是比以前繁榮了。沿著鐵路線的天然溪谷美景吸引了一些遊玩的人,尤其是靠近東邊那站山裡的瀑布。而這裡除了瘋子這一家和另外幾戶之外,便是未經開發的樹林,因此這裡的生活情調倒是從沒什麼大變化。外面的世界已經到了八十年代,這裡還依舊像是五十年代的生活。 

一天,媳婦添著屋前灶裡的柴火,火車拉拉地進了站。 

從火車上下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年青人,左顧右盼地張望。火車開走後,瘋子正從小徑上樓來,剛好和年青人一個照面。 

「我請問……」 

不讓他說完,瘋子便指了指他媳婦。 

原來,這年青人是媳婦遠房的一個親戚,從來沒見過面。這回到山上走走,奉了母親的囑附順便來跟親戚打個招呼。 

媳婦很高興,甚至有點興奮。家裡已很久不曾有過客人了,她的天性又是好客的。 

瘋子坐在門前堆著的木塊旁,看起來若有所思而有點緊張。眼前出現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還不可怕,然而那人竟待在自己的屋子裡,而且是神色自若的。 

他本想抽根煙,然後當那陌生人向他走來時,他便趕緊對屋內喊: 

「我下樓去了喔!」 

又從原先的小徑下去了。 

多麼靜謐的地方啊年青人心想。從鳥啼聲他可以清楚地分辨幾隻山鳥棲在哪幾棵樹上,連最微細的音節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晚飯時,飯桌上的氣氛是客氣而融洽的;當然,這是指扣除了瘋子拘謹的態度而言。 

直到魚的話題出現。 

客人是個愛好釣魚的人,他說沿途風景宜人尤其是溪水那樣綠,令人想好好下去釣個魚。 

「可以喔,我們這條溪很多地點都適合釣魚,常常有人在釣。」兒子熱心地建議。 

「就是啊,家裡有釣具,你就拿去用」 

「欵,我們家也有一個愛釣的,」媳婦繼續說,「不過他不用釣竿的。」 

聽到這句確切的說明,瘋子似乎有些開心。 

「今天拉到大魚了嗎?」他兒子問。 

「沒,只是小魚──」 

「你可以到上面一點或下面一點的地方去,」兒子向客人推介了幾處溪岸,「不過別在這附近釣,這裡釣不到魚的。」 

「有魚,只是是小魚。」瘋子在一邊補充。 

「是啊,有魚。」他們會意地笑著。 

夜晚的溪谷一片漆黑,只有月台上的小【】橙亮著,鐵軌靜靜地躺在溪谷。這時候沒有火車班次了,只聽見溪水【】混混的音響。 

兒子把吊在月台上的小燈熄掉,突然又想起來似地把燈打開,對客人說: 

「這燈平常都是我們幫鐵路局打開的,也是我們熄的,留給你等一下關。」 

夫妻兩個很早就都上了床,雖然已經晚了許多。客人是從都市來的,平常這個時候大概在看電視或者和朋友喝一杯吧。他在屋前漫步著,此時憑著微薄的天文知識已不能分辨平時最熟悉的星座,因為天空上是滿天星斗,他甚至找不出行星。「喝,真舒服──」他伸了個懶腰。 

「舒服什麼?」一個僵直的聲音從木塊堆旁邊發出。 

「喔因為……這裡很美。」 

「哪裡美?」 

「這條溪……這裡的樹林還有山,這裡的風景美,都是我們家那邊沒有的。」客人一時覺得有點難以回答。 

「你們家那邊沒有?」 

「沒有。」 

「喔,沒有。」 

瘋子又回到若有所思的狀態。 

鐵軌讓客人想起一部電影,幾個小孩走過一座上百公尺鐵軌橋樑的驚險場面,這是需要事先探好車班時刻的冒險行動,不過現在不會有車班了,況且這裡也不是橋。在星月淡淡的光輝下,他很安心地數著枕木,沿著鐵軌走去。回來的時候,他想起白天瘋子就是從這個地方冒出來。他望向木堆,那裡已經沒有高瘦的黑影。 

第二天客人便帶著釣具到主人所提議的溪邊。沒多久魚就上鉤了。同時在附近釣魚的還有一個看來像是當地的居民,在隨意的攀談中得知他是木工家的客人。 

「瘋子家裡來的?你知道瘋子吧,他很瘋。」 

「怎麼個瘋法?」 

「他不愛跟人家講話,愛捉魚,他不用魚竿的你知道嗎?十幾年前我還小的時候就看他站在水裡,手放在水裡。哎那地方根本沒魚,好多年都沒魚了,有這麼小的。」他用拇指跟食指比出一段大小。又接著說「反正跟他也講不明白。」 

後來他們又釣起了幾條魚,客人心想是不是回去時跟瘋子講個明白,讓他改個方法,要捉到魚就不難了。 

客人回到民房,問起瘋子,媳婦說他下樓去了。他知道這是下溪谷的意思,便沿著小徑小心翼翼地往下走。他想難怪瘋子獨鍾情於這片溪岸,這兒確實比其它地方還更清幽,林子還更深遂。不曉得瘋子藏身在什麼地方?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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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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