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變寫作規則 - 彼得.漢德克
作者:朱玉昌 (漢光教育基金會顧問)
奧地利作家彼得.漢德克,這位諾貝爾文學獎史上第116位摘下桂冠的作家,正如瑞典學院給予的評語:「憑藉語言的獨創魅力寫下深具影響力的作品,探索人類經驗與周圍環境的特殊性。」
剛接觸彼得.漢德克(Peter Handke)的作品,明顯感受文字背後透露的訊息並非那麼親民,必須耐心融入其思想體系,才能漸次領會作品帶來的感動。這層閱讀瓶頸或理解障礙,糾結在讀者無法用看故事的心情去享受常態性閱讀的樂趣,因為作者構築的,不只是一種顛覆性文體,而意圖營造的情節,更是一種看不見頭尾,卻無時無刻都在裂解中的世界。
直白點講,漢德克直接破除人們閱讀思路上的習慣領域,將人世間一切悲歡離合,不再倚靠現代小說套路或實驗小說框架去迎合大眾口味,他要讓讀者面對一種片斷性的當下,這種當下就是不談過去、不想未來的現在進行式。漢德克刻意堅持這等般舟三昧的創作形式,不只豐潤了文學多樣面貌,同時增生出小說文體的無限想像空間。
這位諾貝爾文學獎史上第一百一十六位摘下桂冠的作家,正如瑞典學院給予的評語:「憑藉語言的獨創魅力寫下深具影響力的作品,探索人類經驗與周圍環境的特殊性。」的確,漢德克追求的創作生命始終如一,摒除一切傳統寫作的共業,認定窠臼的敘事模式是作家主觀意識下為自己硬套的枷鎖,屬於一種人為不自然且不真實的虛構層面,其作品無論小說或劇本,沒有主觀虛構的仿效和重複,只有消解敘事上單一視角後所展現出來的多種客觀影跡。
他自正式出道發表的中篇啼聲小說《黃蜂》(Die Hornissen)開始,甫出手便受到文學界關注並引起話題討論,這部既回憶過去也論述書中書的小說,圍繞在主角尋找失蹤的兄弟卻不幸失明,被找尋的兄弟也早已溺水身亡,而溺斃的兄弟並未真正登場,只經由幾個過場片斷勾勒出來。主角以「我」憶往,再藉助曾閱聽過的一部小說喚起曾經遭遇的林林總總。
漢德克刻意把主角對閱聽小說和親身經歷兩種回憶交織在一起,這種模糊敘事的表現手法是教讀者與故事保持距離,唯有在抽離中才能清楚地對作品完成解讀和評判。在敘事結構上,根本看不見符合條理性邏輯的敘事統整,只有運用大量片斷組合,透過一個個片斷場景來連結當下的所知所感。
驅動整部小說的核心元素在於主角「失明」的安排,藉主角回憶失明前的經歷重塑經驗的感知,失明代表拿掉所有原本受制於視覺的框架,讓視覺以外的其他感知得以甦醒。漢德克堅信讀者深受傳統敘事影響的閱讀行為,是受到作家主觀虛構後被制約的結果,所以他以失明來重啟閱聽的新視野。至於傳統敘事上著重的主角為何失明,兄弟因何溺斃等情節已非重點,因此小說中省略不作交代。
習慣性閱讀的讀者,當被作品情節所感動時,往往心靈也被禁錮在虛構的世界而背離了真實。漢德克疾呼與訴求的是感受的真切和感知的現實。他不向傳統敘事靠攏的呈現已成為作品明確的標誌。
成名作《守門員的焦慮》(Die Angst des Tormanns beimElfmeter,繁體版已絕版,出版社將重新出版),誤認自己遭到解雇的前守門員掐死女售票員是全書最駭人的橋段,但結局沒有應得的法律伸張,反倒集中對末尾那場球賽的點球分析給予專業評論,漢德克不對刑案多作焦點追蹤,是真實反應人性總以自我偏好角度關心事物,於是前守門員在意點球,遠比他犯了殺人罪重要許多。
短篇小說《監事會的歡迎詞》(Begrüßung des Aufsichtsrats)更赤裸地拋掉敘事結構,揭露與監事會上毫無關係的情節,致辭者歡迎詞沒有會務相關的內容,盡是流水帳式反覆細數為這場監事會到來前工作人員發生的瑣事,交錯對比上層與下流社會的環境生活差異,夠讓人膽寒心驚。
漢德克作品風格一如他在《《不理性的人終將消亡》(Die Unvernünftigen sterben aus)中的提筆自喻「我在玩一些不曾有過的東西,這就是區別。也是絕望。」早在一九六六年發表的驚世「說話」劇本《冒犯觀眾》(Publikumsbeschimpfung),開場台詞就向觀眾言明,這齣戲沒有戲劇,觀賞樂趣不會獲得滿足,觀眾不會看到演出,因為這裡根本沒有演出。劇中不設角色人物與對白,更沒有曲折的情節和分幕,只有四位說話者在空無一物的舞台上賣力謾罵、攻擊和威脅觀眾。漢德克營造的「冒犯」並非指責與侮辱,而是「顛覆」,顛覆觀眾對戲劇及身為觀眾角色的認知與期待。
論述人生的劇本《自我控訴》(Self Accusation)又是另一種「說話劇」實驗。每句台詞都以「我」字開頭,從受精出生到死亡,話題隨處改變;由一張白紙變為深受社會大染缸約束的人生,立場經常翻動。當生命終結語言停止,舞台燈光自然跟著熄滅。漢德克一劇驚醒夢中人,那些被尊奉為經典的傳統,其實人們是不明白的;人們以為理智清醒地活著,其實一直在沉睡著。
當了解漢德克因何書寫的動機,再回頭細讀他的每一部作品,頓時將激賞起從字裡行間躍然紙上的文風路數,任憑敘事過程營造層出不窮的多變技巧,無論不重複或者不按牌理出牌,總教人清晰地見到一個作家賴以遵循言之有物的中心思想,所謂言之有物,即捕捉及特寫人性當下的感知反應,以此探索人類行為的不確定性與周遭環境風險的因果關係。由此理解,漢德克拿諾貝爾文學獎絕對實至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