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年前才去了仙台。當時留宿的日式旅舍老闆娘因為擔心我排序等洗澡太無聊,給了我一塊好吃的草餅。隔日去了松島,蒼松臨海挺拔,海灣內點點蓊鬱孤島,果真一片古畫景致。而今想起仙台老闆娘和海邊的松樹,如同回憶二○○四年斯里蘭卡大海嘯的經歷,不免有股生還者的淡淡感傷。
三月十一日下午兩點四十六分,地震發生,東京公寓地板瞬間晃動,書架發出背痛似的哀鳴,每本書都急著蹺家逃跑,窗框發生人齒咬合的可怖聲響,外頭群樹搖擺起舞,電線桿擺動猶似吞了搖頭丸的夜店少年。長達五分鐘,地震就是不停。事後很多人回想,這次地震最可怕的地方就是這個「不停」。
無疑是我這輩子經歷的最大地震。
地震一停,跑到街上,已經無法聯繫朋友。早上,朋友與我寬鬆約定「下午三點多碰面,屆時再打電話。」然後就發生了日本觀測史上最大強震,電信全斷,地鐵停駛,海嘯警報發布,警察全上了街,巡邏車日英雙語沿街廣播,請大家往高處避難。
地震又開始了,人們留在戶外抽菸聊天,金黃陽光和煦,景象詭異地溫暖愉快,像幅無印良品的廣告。
平常垂著眼皮貌似卡通狗的日本首相菅直人很快上了電視,語調鎮靜,神態穩重,句句重點。原來菅直人其實是小說家藤澤周平筆下的怯劍松風,臨危並不怯弱。官房長官解說救災措施,氣象廳長警告餘震,標示海嘯高危地帶,媒體不厭其煩播報求救資訊與交通細節,NHK更以日、英、中、韓、葡等五種語言輪流放送。
車站 靜如教堂
東京各大樓即刻開放空間,供應茶水毛毯,讓民眾入內避難,便利商店免費提供飲食,商家主動在門口擺上熱湯。夜幕降臨,溫度驟降,有些災區下起雪來。沒有了大眾運輸,許多東京上班族嘗試在寒夜徒步回家,六本木到新宿一小時,到橫濱大約八小時。全城塞車,車燈閃亮如聖誕燈飾,不聞一聲喇叭。兩旁夾道魚貫人群,井然有序,不推不擠,好像剛從武道場散場回家的演唱會觀眾。
渋谷車站前擠滿回不了家的群眾,巴士停駛,地鐵站鐵門拉下,一向把手機當身體器官般依賴的東京人在公共電話前大排長龍,等著跟家人報平安。沒人掄起拳頭敲打鐵門,沒人哭泣喊叫,沒人趁機大發政治議論。縱使滿坑滿谷都是人,那個夜晚,平時吵雜震天的渋谷車站卻安靜得有如一座露天教堂。
百貨公司走道坐滿了避難民眾,有的吃麵包,有的讀雜誌,有的閉目,儘管餘震不斷,臉上肌肉不動,也不出聲,各自安頓下來,準備漫漫長夜。高掛渋谷街頭的電視畫面映出遭海嘯夷成平地的臨海村鎮,漁船赫然矗立路中央,市公所不見了,汽車跑上屋頂,煉油廠鎮夜大火燒不歇,燃亮了本應隨著日落沉入黑暗的大海。
搬來東京近一年,我承認個人對日本社會一直有點意見,小到女性冬日為求時髦競穿皮草,市面販賣海豚肉,大到階級觀念、種族歧見、世代正義、性別意識等,尤其東京,就像巴黎、倫敦,對付窮人以及外地人沒有一點好臉色。作點露骨懺情,我的態度傾向太宰治,暗地有點「若你們說做人就得這樣,那從此請別把我算作人」的倔強。當規模九點零強震發生,政府單位第一時間就位救災,企業慷慨襄助,人民自發互助,一切悶不吭聲卻迅速進行,他們的冷靜自持卻令人由衷折服。
不幸 彰顯文明
不由得,我這個誓不為人的下流人也要讚嘆,這是貨真價實的文明。文明不祇是蓋幾座歌劇院、滿城美食咖啡館,也不祇是炫耀異國經驗,身穿川久保玲用iPhone談羅蘭巴特。地震,海嘯,火山,颶風,一次次,地球無情提醒了人類,你手上那點所謂的文明根本不算什麼,隨時眨眼就消滅殆盡,管它巨大如羅馬帝國,或先進如核子反應爐。最終,文明其實關乎人的終極質地,展現在人類作為一個物種如何對待彼此的方式,以及他為了維護生命價值而個別採取的集體行為。
甚至,文明即將大規模毀滅的那一刻,真正的文明才以一個「人」的形象顯現。我有幸在不幸時刻見識了日本的文明。
(作者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