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國忠:中國代工企業核心競爭力是壓榨勞動力
來源:《新世紀》-財新網作者:謝國忠
扼殺夢想之後
新一代中國農民工出生於計劃生育政策實行之後,在飛速發展的經濟中長大。這一代人並不僅僅滿足於基本生存,他們往往有更高的追求和嚮往。在這一點上,他們與其他國家的同齡人並無太大差異。當今中國的管理者,包括政府官員和商界領袖,大多是在貧困環境中長大。他們視收入的邊際增長為生活的主要目標,此外別無他求,對周遭環境好壞也並不太在意。兩代人觀念的鴻溝,就是地產泡沫和最近勞資緊張背後的壓力源頭。
如果中國的體制始終無法滿足新一代的需求,那麼,不久的將來,一系列社會問題很可能集中爆發。
機器與人
十年前,我曾參觀某家電子製造承包商的工廠流水線。一排排年輕姑娘專注地將零部件組裝到一起。工廠對她們的如廁和小憩時間都有嚴格的規定。即使是在休息時間,她們也只能坐在指定的長椅上。車間經理告訴我,這些人都只有18歲,“這活兒需要手指靈活的工人。過幾年,我們再換另一批18歲左右的女孩。”
參觀之後,我寫了篇文章,陳述了這樣一個觀點:中國經濟的奇蹟就是依賴那些極端溫順聽話的中國工人。從這一經濟動力中獲益的,不僅有提供技術、品牌和分銷渠道的西方企業,還有設在中國的外包製造公司。後者尤以利用中國豐富廉價的勞動力著稱。目前,代工行業發展最成功的當屬中國台灣企業。
卓別林在影片《摩登時代》中,曾藉助滑稽表演,將現代工廠體係不人道的本質表現得淋漓盡致。在當今大多數發達國家,卓別林模仿的那些場景早已了無踪跡。勞動力成本不斷上升,工廠主只好購買自動化設備來取代人力,比如,現代化的汽車裝配廠主要由機器人來操作生產。
可是,當跨國公司將生產環節外包到中國,在勞動力成本低廉、供應充足的環境下,資本密集型生產發生了改變。一些工廠以人力取代機器起家,包括一些電池製造商在內。這是可以預見的。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外包模式—特別是電子製造業的外包 —將這一模式用到極致,利用廉價勞動力最大化體現規模經濟效應。
規模經濟通常與資本密集型的產業關聯。如果企業需要一筆固定投資,那麼,它需要一定的規模以取得投資回報。在中國,外包業務勞動密集型特點突出,同時也規模巨大。有些企業僱傭了數以十萬計的工人(通常在同一地點)工作。它們是如何發展規模經濟的?
我認為,有兩大因素促進這類企業的壯大。其一,與蘋果公司或惠普公司這樣的大客戶建立夥伴關係並不容易。通常看來,長達數年的溝通往來才能獲得對方的信任。在同行中脫穎而出的供應商更容易獲得青睞。隨著時間的推移,供應商的總量不斷減少。因此,堅持下來的供應商規模不斷擴大,其規模經濟效應源於優質的客戶關係管理。
其二是勞動力管理。這也許比第一點更重要。一家成功的中國代工企業的核心競爭力,就是最大限度地壓榨勞動力。這與公司的組織製度密不可分。如果一家公司聘用了數以十萬計的中國員工,那麼,相應地,它需要一個龐大體係來組織招聘、安排住宿、提供培訓以及管理員工。
軍事化管理溯源
“明治維新”之後,日本希望迅速實現工業化,同時面臨著農業勞動力轉化為工業勞動力的挑戰。日本企業選擇軍隊作為學習的範本。因為當時軍隊也面臨著類似問題:需要將農村男孩訓練為有作戰能力的士兵。軍隊採取了壓力最大化和嚴格的全盤管制的方法。這樣一來,工廠製服、早操、忠於公司的觀念教化等,成為後來日本工廠的特點。
這套體系也推廣到了其他東亞地區。台灣受其影響尤其深遠。由於台企深諳日本的管理模式,又對中國勞動力市場頗為了解,它們在中國大陸的工廠管理甚至比日本在華工廠更“出色”。
台灣的成功推動了美國經濟的轉型。這樣一來,跨國公司專注於研發,以及品牌推廣和分銷。
美國的品牌公司、其分銷公司和台商代工公司之間的盈利關係可持續的前提是,中國的勞動力資源仍然豐富,並且中國工人仍然願意接受工廠的工作條件。
上世紀90年代初,我對中國未來的發展持樂觀態度。我看到很多華工為多掙一點錢去很遠的地方幹活,原因有 二:一是中國人“吃苦文化”的影響;二是家庭責任的要求。代工廠的女孩子們一個月能掙100美元,用來付弟弟的學費,給媽媽買藥,(如果可能)為家人買處房子。她為家庭犧牲自己,換句話說,她並沒有自己的人生。
歸根結底,她們當時接受艱難的環境基於三個因素:其一,她能吃苦;其二,她們家需要這筆錢過活;其三,當時物價較低,100美元已經是很多錢了。
如今,這三個因素都發生了變化。首先,中國的新一代不太願意吃苦。他們是中國經濟騰飛中成長起來的第一代,不必擔心挨餓受凍。儘管計劃生育政策在有些村莊也許沒有嚴格執行,但總體而言出生率已經大大下降,所以,這一代是在父母的寵愛中長大的。不是那麼愛吃苦的性格特點,使中國的青少年與其他國家同齡人有了更多共性。
其次,農村家庭的生活也沒有十年前那麼差了。每戶要供養的孩子更少。政府比以前更關注農村教育;有了醫療保險體系,家庭因病而陷入經濟危機的情況減少;大多數農村家庭都建了自己的房子。當代農村青年肩上的家庭責任,不如以前那樣沉重、那樣迫切。
第三,通貨膨脹已經嚴重侵蝕了收入的價值。今天的農村青年渴望生活在大城市,但城市房價增速比他們工資的增速還快2倍。他們的夢想比十年前更難實現。
時代變了
最近發生在富士康等企業的事件,意味著一個新面目的中國出現了:勞動力資源不如以前充足,勞工不如以前溫順聽話。在以上事件中,政府和企業的應對方式暴露了它們對這一事實的無知。它們仍然以為這些只是個別事件,通過施壓和收買就可以恢復“正常”局面。
在此需要考慮兩個問題:代溝以及當地政府和企業不尋常關係。今天的青年和上一代好像來自不同的世紀。而當今的政府官員和商界領袖都屬於他們的父輩。從近期的勞工危機來看,政商界似乎都是從自己的角度出發來處理勞工危機的。
統治者的決策往往以短期邊際效應最大化出發,而不會考慮個人夢想或長期目標。
現在的年輕人更關心自己未來的發展。他們想在大城市定居;和其他國家的同齡人一樣,他們期待從事有趣、高薪的工作。當前的工廠體係無法滿足他們的夢想。那些工廠通常遠離市區、比較封閉。離開農村來到工廠的年輕人發現,自己很難真正融入城市生活,在這裡比在家鄉更孤單。他們身處城市和農村之外,過著最與世隔絕的生活。
在現有薪酬制度下,他們的生活非常困難。基本工資很低,只有通過大量的加班才可能掙得接近 2000元的月收入。他們沒有時間來規劃、提高自我,或者融入城市。幾年後,他們將失去青春和工作,卻仍然沒有能力或財力來享受城市生活。
商界領袖和政府官員當然會問:為什麼現在的工人不能像十年前一樣接受上述情況呢?他們不明白,時代變了。上一代的工人關注的是親人的經濟利益,而不是他們自己的未來。
地方政府和工廠業主的特殊關係,是解決或避免勞工問題的阻力。大多數沿海工廠都從內陸招工。當地政府與工人幾乎沒有任何責任關係。另一方面,因為稅收和其他收益的緣故,政府與工廠業主的關係非常緊密。處理勞工問題時,當地政府自然站在企業那一邊。
為改善現狀,中央政府應該嚴格審批遠離市區的大型工廠用地。未來的工廠應靠近發展完善的城市,像其他國家那樣鼓勵工人租用當地房屋,而不是過宿舍生活。他們應該得到融入城市生活的機會。最好的辦法是將廠址設在工人住地附近。
儘管有些人意識到了中國勞動力的挑戰,但是,一些政府官員和商界領袖或許對此還沒有清楚認識。維持原有模式和保護西方客戶業務的衝動,蒙蔽了他們的眼睛。處理富士康這類危機時,他們採取的措施治標不治本。我擔心更嚴重的類似危機還會再次發生。
最終,市場力量將打垮當前的制度。工人可以選擇離開。他們可以參與城市服務業。雖然工資可能有點低,但生活要好得多。而且,他們有機會融入城市生活。勞動力成本的上升,最終將迫使工廠在勞動力密集的地方選址,並提供人性化的工作條件。拒絕改變的沿海當地政府將是最大的輸家。為了保證收入,政府希望與工廠站在一邊,但最終他們將失去工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