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水扁的[家父長情結]

 文/楊照   攝影/阮義忠  

「你以自己的力量單槍匹馬奮鬥到這麼高的位置，因此你對自己的見解抱有無限信任。……你的見解是正確的，其他任何見解都是有病的、偏激的、癲狂的、不正常的。你的自信之強，使得你的思想根本不必前後一貫，也照樣永遠是正確的。還可能出現這種情況：你對一件事根本就沒有觀點，這就導致對這件事可能產生的任何觀點統統都是錯誤的。」

這不是現在的台灣人，評論陳水扁的文字，這是一九一九年，捷克文學家，現代精神重要挖掘者卡夫卡，寫給父親的信裡摘錄出來的。這封信長達三萬字，細訴了卡夫卡對父親的畏懼與不滿感受，並試圖找出和父親相處的方法。

從卡夫卡的那段話，讓我們理解到陳水扁最根本的問題──他沒有能力感受自己的錯誤與缺陷。雖然他口口聲聲談民主，但他的自信，他那種對其他思想、其他世界觀的任意詆毀，卻顯然源自於一種保守的家父長絕對權威。

因為，和卡夫卡的父親一樣，陳水扁也是「以自己的力量單槍匹馬奮鬥到這麼高的位置」，至少他相信自己是這樣成功的，從三級貧戶之子變成台灣之子變成台灣最有權力的人，所以他祇感謝自己，卻對社會沒有任何感激，更不覺有所負欠。他也因而祇相信自己，相信不管再糟的環境，都能被他自己克服。

卡夫卡那封未寄出的信裡，還有一段如此描述：

「你大體上覺得是這樣的：你一輩子艱苦工作為你的孩子們，首先是為我犧牲了一切，結果我得以過上『花天酒地』的生活，有充分的自由可以選擇專業，絲毫不必為晚飯問題擔憂，……我們至少得做出某種迎合姿態，一種同情的信號。……雖然你沒有指責我下流或惡毒，但分明在說我……忘恩負義。你這樣責備我，好像那是我的責任，好像我祇要轉一下方向盤就可以使一切改觀似的。」

陳水扁表面上叫「向人民報告」，其內容骨子裡的精神，其實就在指責所有批判、反對他的人「忘恩負義」。這是陳水扁「家父長情結」的第二項反映──相信自己對所掌管的領域，有那麼多貢獻，更有那麼多犧牲，所以深深同情、可憐，甚至崇拜自己，於是從他眼中看去，沒有同樣表達感激與崇拜的人，當然就都是「忘恩負義」了。

「家父長情結」籠罩下，祇有權力，沒有是非，而且祇有從權力者角度出發的自信，沒有站在被權力統治的人角度的理解。

罷免案真正的作用，在於挑戰了陳水扁原來的自信，因此而暴露了他內心真正的「家父長情結」。想想也真悲哀，經歷了幾十年家父長式的蔣家兩代強人統治，國民黨倒台後，政黨輪替換上來的，也不過就是另一個隱性的家父長。不像兩蔣擁有那麼大那麼全面的統治權，然而陳水扁內心的價值觀，從來就不是尊重常識、尊重一般人的道德是非、尊重無權力者的言論自由、尊重體制施諸總統的種種限制。

醒醒吧，陳總統，台灣真的不需要家父長權威繼續統治我們了。

【新新聞周報第10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