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需要明星,明星需要思想
在什麼地方可以遇見那麼多璀璨的明星,看到那麼多目眩神馳,精采絕倫的事件與奇觀?唯有在無限開展的思想平面上,在穿梭時空的思想光速中,我們每個人都可以遇見眾星雲集的銀河盛宴!李商隱〈碧城〉詩云:「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
思想是一種不設限的運動,一個猝不及防的事件,一場不可能的遭遇邂逅!有什麼比不可能的遭遇邂逅更令人興奮莫名,幸福無比!《詩經》唐風〈綢繆〉: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簡直幸福到不知道該怎麼辦!思想的遭遇是一場不可能的激情邂逅。沒有激情的思想是抽象無力的,沒有思想的激情是盲目空轉的,思想必須成為一場不可能的激情邂逅,激情也必須成為一場猝不及防的思想遭遇!今夕何夕,見此邂逅!這個邂逅就叫做思想;今夕何夕,見此粲者!這個粲者就叫做明星!生命就是一連串純屬偶然的「今夕何夕」,等待思想與明星的璀璨邂逅!
將近一個世紀之前,民初文人夏丏尊《平屋雜文》的〈阮玲玉的死〉一文寫道:「阮玲玉的死所以如此使大眾轟動,主要原因就在大眾對她有認識,有好感,換句話說,她十年來體會大眾的心理,在某種程度上是曾能滿足大眾要求的。」「不論音樂繪畫文學或是什麼,凡是真正的藝術,照理說都該以大眾為對象,努力和大眾發生交涉的。藝術家的任務就在於用了他的天分體會大眾的心,用了他的技巧滿足大眾的要求。好的藝術家,必和大眾接近,同時為大眾所認識所愛戴。」「他們一向不忘記大眾,一切作為都把大眾放在心目中,所以大眾也不忘記他們,把他們放在心目中。這情形不但藝術上如此,政治上,道德上,事業上,學問上都一樣。凡是心目中沒有大眾的,任憑他議論怎樣巧,地位怎樣高,聲勢怎樣盛,大眾也不會把他放在心目中。」「中國自古有過許多傑出的文人,現在也有不少好的文人,可是大眾之中認識他們,愛戴他們的有多少呢?中國文人死的時候,像阮玲玉似地能使大眾轟動的,過去固然不曾有過,最近的將來也決不會有吧。這可是使我們作文人的愧殺的。」
一個世紀之後,敢問今日的台灣文人: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難道不更感到「愧殺」?
夏丏尊在大眾媒體還只初露端倪的民國時代,就已跳出傳統文人的視野格局,預見了當代社會的明星現象與媒體奇觀,並且直接戳破傳統文人的「自我感覺良好」:文人如果心中沒有大眾,無法感動大眾,拿什麼去跟一個電影明星比!真乃先知灼見。更不同凡響的是,夏丏尊平實近人的筆調竟然呼應了尼采的超人思想,《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寫道:
偉大的明星啊!什麼將是你的快樂,如果沒有那些為你所照耀的人們?
除了一點:其實中國古代文人也產生過不少超級巨星:從孔子,孟子,老子,莊子,直到屈原,陶淵明,杜甫,蘇東坡,皆是照耀一代代人民大眾的文星北斗!
思想需要明星,明星需要思想!思想是一種高度,一種深度;明星是一種形象,一種魅力。思想需要明星的形象與魅力來感動群眾,凝聚人心,明星需要思想的高度與深度來引領群眾,提升人心!思想呼喚明星,明星呼喚思想!
怎樣才能成就一個黃金時代,文藝盛世?就是思想化身為明星的形象與魅力,明星也發射出思想的光芒與文采!借用德勒茲的講法,這是一個「思想變成明星,明星變成思想」(thought-becoming-star, star-becoming-thought)的雙重變化過程!這就叫「啟蒙運動」(Enlightenment):思想與理念必須化身為明星的形象與魅力,才足以感動號召人心,為茫茫大塊的群眾照亮時代的大方向。披頭四走紅時,約翰藍儂說:「我們比耶穌更受歡迎!」耶穌必須成為流行巨星,流行巨星也必須成為思想的啟蒙者!「啟蒙運動」就是「思想變成明星,明星變成思想」所啟發照亮的群眾運動,畫出理念的星圖,召喚未來人民的影子。
思想與明星的結合才能推動一個真正精采健康的文藝盛世,黃金時代!當代社會的根本問題就是:思想與明星的分離,知識分子與群眾的分離,文藝學術與娛樂消費的分離!群眾陷入「無思想狀態」,思想則自限於抽象蒼白的象牙塔狀態!這正是台灣目前的文化學術狀態:一種既沒有思想,也沒有感覺,更沒有激情,極度乏善可陳的無趣沉悶狀態!為什麼呢?因為沒有明星,沒有魅力!所以不再有遭遇,不再有事件,不再有運動!
思想的問題是一個文化的問題,文化的問題則是一個政治的問題。因為政治是眾人之事,人民之事,思想與文化也應該是眾人之事,人民之事。在這意義下,一個文人或藝術家和一個政治人物在本質上是一樣的,都要為人民謀福利,說出人民的心聲,都要盡最大努力去感動人民,提升人民!如果一個政治人物滿口人民福利與社會正義,實則假公濟私,公器私用,會被人民唾棄為「政客」,那麼,當今台灣文人最擅於凝視撫摸自己的肚臍眼,發而為張愛玲所說的「肚臍眼文學」佔據媒體版面,此一假借媒體公器公然自看自摸,自戀自溺的自慰之姿,難道不是比政客更等而下之的「公器私用」!
(麥克魯漢說:「媒介是人的延伸。」每種媒介都是人體某一器官的延伸。所以以肚臍眼為中心,可以延伸放射出各種私密的器官書寫,身體書寫,疾病書寫,情慾書寫,飲食書寫,寵物書寫,收藏書寫,電玩書寫……,族繁不及備載,但萬變不離其宗,最後都要指回那既私密又可公然暴露的肚臍眼。偉哉肚臍!一統台灣當代的所有書寫系譜!)
正如尼采所預言的:
看啊,這個時代正在來臨,當人不再產生任何明星。看啊,最令人蔑視者的時代正在來臨,注意!我將向你展示這最後一人。
這最令人蔑視的最後一人的時代就是一個沒有思想,也沒有明星的時代!
真正的思想產生於遭遇邂逅一個明星,所以真正的明星都是思想的明星,文化的偶像,同時啟發與塑造群眾的思想與激情!而遭遇邂逅是純屬偶然的機遇碰撞,偶然機遇之總和就叫做「混沌」(chaos)。
尼采寫道:我告訴你:一個人必須在自身中懷有混沌,為了誕生一個跳舞的明星。我告訴你:你必須在你自身中懷有混沌。
為什麼從混沌中可以誕生一個跳舞的明星?馬拉梅詩云:「所有的思想都是骰子一擲。」思想作為骰子一擲,就是純粹偶然機遇之排列組合。偶然機遇是混沌的星雲,但思想的骰子一擲所呈現之點數必然構成一個排列組合的星座與星圖(constellation),這個星座就是跳舞的群星!思想就是從混沌星雲中躍出的跳舞群星,是群星之舞排列組合而成的星圖,這個星圖叫做「理念」!
思想不只是要去遭遇邂逅跳舞的明星,更要讓那許多不可能遭遇邂逅的明星遭遇邂逅,燦爛起舞!每個明星都已然是一個星座與星圖,思想的遭遇就是讓不同星座遭遇碰撞,燦爛起舞,重新排列組合,連結布局,畫出新的星座與星圖!
所以,本書之旨趣就是思想與明星的重新連結:在一個沒有思想也沒有明星的時代,面對一個沒有遭遇,沒有事件,沒有運動,乏味無趣之至的文化學術狀況,試圖讓思想與明星重新遭遇邂逅,勾畫不同的思想體系與明星形象如何碰撞交鋒,排列組合出新的思想形象與理念星圖:
羅蘭巴特的《明室》遇見安東尼奧尼的電影《春光乍洩》,攝影的「刺點」逼顯出現代私密主體的「點狀自我」;傅柯的《性史I》遇見賈木許的電影《羅馬之夜》,「將性置於言說」的現代「性設置」庸俗化為當代八卦媒體的自我真理儀式;巴迪悟的愛情本體論遇見張愛玲與杜哈絲的〈愛〉以及王國維與蘇東坡的〈蝶戀花〉;波特萊爾的「時尚現代性」遇見韓波、馬拉梅、賀德林、克利的「詩意現代性」;麥可.傑可森的月球漫步遇見路易斯卡羅爾的《愛麗絲夢遊仙境》以及佛洛伊德的《性學三論》;德勒茲的美學方法遇見司馬中原的「江北荒原」以及黃春明的「蘭陽平原」;杜甫的兩句詩「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萍」遇見康德的先驗時空形式以及現代「漫遊」文學;哈伯瑪斯的溝通理論作為一種「我們說」的「可能世界」遇見德勒茲的「他們說」的精神分裂之流;迦達瑪詮釋學的「時效性歷史意識」遇見董仲舒的今文經學,指向「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宏大視域融合。
偶然看到一句運動球鞋的廣告詞:Nothing is impossible.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沒有什麼思想體系與明星形象不可能遭遇邂逅,交會融合!
一個人必須在自身中懷有混沌,為了誕生一個跳舞的明星!
跳吧,麥可!在天河璀燦的酷炫表面上,成為自己所創造的事件的兒子!
跳吧,思想!化身燦爛起舞的群星,畫出理念的星圖,照亮群眾運動的軌跡,召喚一個未來人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