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唸書的時候，有一次，一個朋友的朋友來巴黎旅行，朋友約我出來一起聊聊，我們在龐畢度中心附近找了一家咖啡廳坐下。閒聊間，朋友的朋友問道：在巴黎人眼中，河左岸與河右岸有什麼不同？我當時只覺錯愕莫名，不知從何答起。我的錯愕正如一個台北人突然被一個外國觀光客問到：基隆河左岸與基隆河右岸有什麼不同？

   另一次，一個朋友來巴黎已有一段時間，在台灣還曾做過記者，聊起他近日想找房子搬家，特別強調：我比較喜歡住在河左岸。我的錯愕也正如聽到一個台北人宣稱他喜歡住在淡水河左岸。

   該怎麼說呢？「河左岸」真的不是巴黎人的生活範疇，而是台灣人自己投射出來的異國想像。在巴黎，不會有人問你是住在河左岸還是河右岸，而是問住在第幾區，靠近哪個地鐵站，由此來判斷你住的地段好不好。巴黎市區分為二十區，南邊的十四、十五區是不錯的住宅區，西邊的十六區是高級奢侈地段。北邊的區較亂，特別是靠近「北站」一帶。我有一段時間住在第七區，靠近地鐵站「罷克街」(Rue du Bac)，是最典型的巴黎區，沿著聖傑曼大街走幾步路就到聖傑曼教堂，是沙特、卡謬昔年舊遊之地，充滿巴黎中產階級優雅閒散的人文氛圍。我常跟朋友說，我每天散步閒晃的地方可是當年沙特、卡謬鬼混的地方。

   其實，我覺得與巴黎生活最近似的是侯麥的電影與杜哈絲的小說，尤其是侯麥。在巴黎生活，你根本就不需要再看侯麥的電影，因為你的生活本身就已是一部侯麥的電影：在咖啡廳選一個靠窗的座位，與朋友瀏覽街景行人，閒聊一下午；或是到聖傑曼教堂附近的書店、畫廊、戲院逛一逛；渡假的時候到外省的小鎮或海邊走一走…這些場景可以拍好幾部侯麥的電影了！日子也就像侯麥的電影一樣雲淡風輕，穿過午後的陽光樹影，無可無不可地過下去。

   巴黎的咖啡亦如侯麥的電影，並無浪漫出奇之處。台灣受「左岸咖啡」廣告的影響，想像巴黎人喝咖啡如何精緻講究，哪家咖啡廳如何有名云云。其實全世界喝咖啡最講究的恐怕是台灣人，什麼曼特寧加爪哇加藍山等等。巴黎人喝咖啡可沒那麼多名堂，就是濃縮咖啡espresso。全巴黎的咖啡其實都差不多，並沒有哪家特別好喝。你隨便走進一家咖啡廳，說「café」或「esspresso」，侍者就會端來由咖啡機壓出的一小杯濃縮咖啡，最好有一層浮沫，喝起來才有口感。而全巴黎的咖啡廳其實也都大同小異，吧臺桌椅的擺設，侍者的白襯衫、黑領結、圍裙與服務方式，消費的價格等等(如果在吧臺邊點東西站著喝，價錢便宜一點)，全都大同小異。

   巴黎的咖啡並沒有特別精緻講究，但我喝慣之後，就喝不慣美式咖啡。巴黎的咖啡廳每一家都大同小異，尋常無奇，所以反而隨便走進哪一家，都有一種可以讓人坐得下來的自在氛圍，或是看書寫東西，或與朋友閒談竟日。想想我的巴黎時光，從1994年到2002年，無數個下午就是在這些尋常咖啡廳中渡過的。

   自巴黎返台後，我想延續巴黎的咖啡時光，卻發現台灣的咖啡廳仍活在「河左岸」的異國想像中，而衍生兩大謬誤。第一，大多數台灣咖啡廳的濃縮咖啡都太誇張了，太濃太酸太少。第二，大多數台灣咖啡廳都太「個性化」、「風格化」，甚至「私人化」，簡直像是老闆私房品味的展示空間，進而成為老闆熟識的小圈圈的私人聚會場所。走進這樣的咖啡廳，會覺得自己像一個外人闖進別人家裡，感到非常不自在，非常憋扭，根本待不下去。 

   我的巴黎咖啡時光的要求標準其實不高。第一，一個尋常空間的咖啡廳，一種可以讓人坐得下來的自在氛圍。第二，一杯不要那麼誇張的濃縮咖啡。

我發現台大附近的溫州街咖啡廳非常接近巴黎咖啡廳的尋常空間與自在氛圍。我更發現在哪裡可以喝到最接近巴黎口味的濃縮咖啡，在IS Coffee。你點一杯double espresso，它的濃度、份量、口感和巴黎咖啡幾乎一模一樣，甚至還更好喝一點，因為可加奶球，而巴黎咖啡廳不使用奶球。溫州公園旁邊有一家IS Coffee便成為我的巴黎咖啡時光的最佳延伸。

奇怪的是，當我遇到一些朋友向我詢問巴黎種種，我告訴他們在臺灣哪家咖啡廳可以喝到和巴黎一樣口味的咖啡，他們竟然一點興趣也沒有，似乎根本不想聽也不願知道。

波特萊爾『惡之華』的序詩向無聊的巴黎人喊話：「偽善的讀者，我的同胞，我的兄弟！」我也想向嚮往巴黎的無聊台北人喊話：偽善的台北人，我的同胞，我的兄弟！你們什麼時候才能走出「河左岸」的虛矯憋扭想像，喝一杯有著真實浮沫口感的巴黎咖啡？

   再見河左岸，再見吧偽善的台北人，我的同胞，我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