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現代詩人悼屈原，三首寫得最好：余光中〈水仙操〉，楊牧〈情詩〉，羅門〈升起的河流〉

 

 

端午應景，上網搜尋有關屈原和端午的現代詩，發現有三首寫得最好。余光中的〈水仙操-弔屈原〉，楊牧的〈情詩〉，羅門的〈升起的河流〉

 

 

一 余光中的〈水仙操-弔屈原〉

 

把影子投在水上，都患了潔癖
一種高貴的絕症
把名字投在風中的
衣帶便飄在風中
清芬從風裡來，楚歌從清芬裡來

美從烈士的胎裡帶來
水劫之後，從迴盪的波底升起
猶佩青青的葉似劍
燦燦的花開如冕
缽小如舟，山長水遠是湘江

案：余光中寫屈原最多，但大多流於散文化的史料典故和楚辭章句意象的引述羅列堆砌，不免俗套平庸，大多數現代詩悼屈之作都未能免俗，包括洛夫的〈水祭〉。〈水仙操〉大概是余氏悼屈最上乘之作，展現余氏句法詩風之博雅流暢、機智俏皮，而不流於散文化之拖曳冗贅無味！

 

 

二 楊牧的〈情詩〉

金橘是常綠灌木

夏日開花，其色白其瓣五

長江以南產之，屬於

芸香科

　　　　　　　

屬於芸香科真好

花椒也是，還有山枇杷

黃檗，佛手，檸檬

還有你

　　　　　　　

你們這一科眞好

（坐在燈前吃金橘）

名字也好聽，譬如

九里香，全株可以藥用

　　　　　　　

受命不遷生南國兮

故事也好聽（坐在

燈前吃金橘）后皇嘉樹

以喻屈原

　　　　　　　

你問我屬於甚麼科

大概是楝科吧

臺灣米仔蘭，是

常綠喬木的一種，又叫

紅柴，土土的名字

樹皮剝落不好看

生長沿海雜木林中

也並沒有好聽的故事

　　　　　　　

木質還可以，供支柱

作船舵，也常用來作

木錘。憑良心講

真是土

案：［北斗行］是楊牧詩巔峰時期，此詩是代表作之一。楊牧和余光中是台灣現代詩人的兩個散文大家，不時予人「散文寫得比詩更好」之斜槓讚嘆。所以楊派句法和余氏句法皆有散文化之弊！這首〈情詩〉卻將屈原「橘頌」典故意象之羅列堆砌從「散文化」更大膽直接推向「學生作文化」與「日常口語化」，解消語言張力強度，反而在樸拙直白中煥發出獨特語感韻味，「憑良心講/眞是土」竟點石成金昇華為詩意感動之佳句，預示開啟了後來夏宇《備忘錄》解消語言張力強度，仍具語感詩味之「後詩歌體」詩風！

 

 

 

三 羅門的〈升起的河流-悼詩人屈原〉

 

臉與峭壁相望　一把彎回來的劍
　要你的心房交出那條河
　　那條永遠說著故事的河
　　　　在神話中昇起的河

冰層裂開的聲響裡
春天反而往下陷
春天被傾斜的太陽說不成春天

你怎樣也扳不回太陽的斜度
　便將心碎成汨羅江上的浪花
　　撒到最高最濶的天上去
　　　　　　　成為星海

潛入最深最靜的江底
將臉貼著最清最潔的水流
　　　　風鈴聲滑過原野

寧靜了滿天的藍
你以光的姿式睡在銀河上
　　　　　　睡成歲月
　　　　　　睡成純淨的時間之軀
　　　　　　　　　　睡成一面鏡
戴奧尼索斯站在火的藍燄裡
蓮花開放在透明的氣流上

芬芳到花之蕊
　深遠到海之心
　聳高到天之頂
　遼闊到地之外
你是那聲那色那形那貌
　於千山萬水之間成為視聽
天空坐在鳥上　張望是你之目
遠方坐在迴響裡　聆聽是你之耳

你是那條在我們體裡發出水聲的河
千隻雕龍的船划入神話中的故事
萬槳之翅將你飛成永恆

 

案：〈升起的河流〉應是現代弔屈詩中最不古典，最現代主義的一首。羅門的句法語感有時易流於呆板稚拙，但此詩寫於羅門顛峰期，純以「氣勝」，以「辭氣」貫攝「氣魄」、「氣勢」、「氣象」，乃成現代悼屈詩中語言最雄桀奔放，意象最瑰麗酷炫的一首，使汨羅江從體內心房無端升起，氣沖斗牛，直貫銀河星海，橫跨古今中西。純從「辭」與「象」的角度就詩論詩，〈升起的河流〉允為現代弔屈詩的扛鼎之作，以雄桀奔放之「辭」興發瑰麗酷炫之「象」，如《易傳》曰：「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更通過「以辭興象」而「興志」與「興道」，興發會通古今中西之「詩言志」與「詩國神話之道」，雖不免懸河浮誇，亦足一新耳目，動人心魄：「你怎樣也扳不回太陽的斜度／便將心碎成汨羅江上的浪花／撒到最高最濶的天上去／成為星海  潛入最深最靜的江底／將臉貼著最清最潔的水流／風鈴聲滑過原野／寧靜了滿天的藍」

  李白〈謝公亭·蓋謝脁范雲之所游〉詩云：「今古一相接，長歌懷舊遊。」羅門的〈升起的河流〉可謂：「  中西一相接，高歌升銀河！」